江湖儿女
2012年,一把中阮沉睡在深圳一家手机厂的女工宿舍里。
这种冷门的中国弹拨乐器,在白居易笔下是“落盘珠历历,摇佩玉琤琤。”但那时,中阮的主人张倩,正坐在流水线倒数第二个位置上。
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二点,每组四个手机传送到面前,一天测6000台。工人们将音量调到最大,检查通话和铃声。测试音此起彼伏环绕叠加,汇聚成张倩耳朵里赶不走的“嗡——”声。
深夜离开座位时,有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张倩拖着身体挪动,一脚深,一脚浅。
只有在假期,她才会取出中阮,小声演奏《火把节之夜》、《丝路驼铃》和《彝族舞曲》,回忆着自己曾经参加过的2008年残奥会演出。女工们闻声而来,这把长得像张笑脸的乐器,是大家机械劳作间隙的寄托。
也是在2012年,当年在北京科技职业学院教张倩音乐的老师刘继东和仲辉乐辞掉教师编,创办了山水民乐艺术团,师生都是残障人士。
2014年,放不下中阮的张倩,放弃了“打螺丝”的工作进了山水民乐。
关于乐团的名字,刘继东说来自“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可能也是应景,这些年里,乐团一直在祖国的好山好水间颠沛流离,他们驻扎过西安郊区的废弃苗圃,助演过浙江丽水的景区。
要是在欧洲,能歌善舞的他们会有很多名字。法国人叫他们波西米亚,西班牙人叫他们弗拉明戈,英国人叫他们吉普赛。只有吉普赛人叫自己Romani,意思很简单:
人。
2020年10月,团里弹尽粮绝发不出工资,又有4名成员离开。刘继东带着最后的7个人,搬去了北京六环附近上庄镇的村子里。
上庄这个地方300多年前是明珠家族的封地,一家人整整齐齐都埋在这里。明珠当过最大的官,可是头衔没有他儿子纳兰性德丰富——著名词人,大清第一情种,贾宝玉原型……
就是在这个地方,他写下了一首《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
说来也怪,风一更,雪一更的年月里,山水乐团算是在上庄扎住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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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周杰伦终于发行了新歌《说好不哭》。歌迷们瞬间挤爆了音乐平台,抢着给周董付款。歌迷们担心啊,自从和昆凌结婚后,周董的脑子里除了奶茶就是生娃,一个男人不工作是不是就没有收入了?
大家还真是多虑了,周董每年开开演唱会,靠着过往音乐的版权轻轻松松好几个小目标。他在《说好不哭》里这样写到:
你什么都没有,却还为我的梦加油。
2019年。中国演出行业一片欣欣向荣,接近600亿的市场规模让买卖双方都以为以后的每一年都是最好的一年。
然后,疫情来了。
2020年的头三个月,全国取消的演出有两万场。接下来的两年,情况越来越差。
2021年,中国演出市场规模萎缩到了300多亿,和2019年比几户腰斩。今年2月中旬到3月中旬,演出取消或延期的场次超过4000场,五一演出票房同比降低近八成。
统计数字只能反映集体的悲喜,不能呈现个体的悲剧。
4月29日“世界舞蹈日”的前一天,著名舞蹈家杨丽萍宣布《云南映象》团队解散。同日,现代舞团“陶身体”也在公众号上宣布由于无力支付演员工资,剧场计划解散。
知名团体尚且如此,中小艺术团体就更别提了。
去年冬天开始,西安东仓鼓乐社社员们,每个月就只能领到1000多块的保底工资。东仓鼓乐是大唐元音,安史之乱后乐师流向民间,这一流落就是上千年。
在西安鼓乐界,赵庚辰和儿子赵筱民是两个绕不开的名字。赵庚辰1918年出生于陕西省华县,东仓鼓乐的传承讲究的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结果越传声势越弱,连很多西安人都没听过他们。
六七十年代时,赵庚辰将两箩筐乐谱藏在柴房里,结果一直下雨,柴房塌下来,上百本乐谱只保留了七八本。
赵筱民收了100多个徒弟,最后只有18个人坚持了下来。这里面就有现在的乐团主管齐兴峰。
2006年被请入大唐芙蓉园固定表演前,他们连个固定演出场所都没有。疫情之后,团员们的工资从每月8000先是降到了3000,再后来,干脆停工只发保底。
团员们平均年龄30岁,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岁,会笛、笙、管、鼓、铙、锣、手梆子,还会《霸王鞭》、《殿前喜》的他们,迫不得已干起了送外卖、当代驾的工作。这时候有手艺的人是幸福的,一个会打烧饼的团员据说这两年收入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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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有媒体采访陈奕迅,陈奕迅跟记者说我最近生病了,记者问什么病,他说荷包肝硬化。说自己一年没收入的陈奕迅其实没那么穷,三年前花了三亿买豪宅,月供就要60万,一家三口生活费还要50万,这还没算租住李嘉欣房子的房租。
难怪网友们排队在采访视频上打弹幕:
他好穷,卡里只剩3000多万了。
如果陈奕迅的荷包算肝硬化,那山水乐团的荷包干脆就是肝癌晚期了。
10年前靠着爱心企业家支持和少量演出,刘继东还能带着大家用爱支撑。2017年下半年,爱心企业家的企业不行了,团员月薪从2千降到了1千。五个人选择了离开,留下来的人想靠提供音乐培训赚点水电费,每天分头去附近的小学发传单,也没招到学生。
再后来,爱心企业家跟刘继东说,兄弟对不住,我撑不下去了。
山水乐团开始尝试自救,刘继东带着大家在不同平台上开设账号,可多数时间,无人问津。2018年春节,刘继东下载了抖音,开始发点乐团的视频。著名民乐人和网红方锦龙来探访,给了他们一个很踏实的建议:
改编四大名著的配乐。
几个月后,乐团改编演奏的《云宫迅音》被流量选中,抖音成了他们命运的转折。
2018年下半年,央视和地方卫视的综艺频道陆续给他们抛来橄榄枝。北京市残联文艺下乡的项目和商演也多了起来。
附近的家长刷短视频时才知道有这么个乐团的存在,领着想学古筝笛子的孩子找上门来。刘继东说,“2019年,我们挣了有100多万,第一次能养活自己。”
可第二年的疫情又把刚刚起步的他们打回了原地。
2020年6月,山穷水尽的团员们坐在一起开会。说是团员,其实也没几个人了,团长刘继东,竹笛、洞箫、唢呐、葫芦丝都能上手的仲辉乐副团长,反手拉二胡的王钊,弹中阮的张倩,还有她的丈夫、负责打击乐的朱忠林……
这10年,哪一年都是最难的一年。可大家都熬过来了,改编的新谱,他们唱着录下来放给视力不好的成员听。进入陌生的场地,前面的成员拄着拐,看不清路的人搭着前任的肩,连成一串。
刘继东不想让乐团散了,他说“我们这些学音乐的学生,毕业之后找工作,我也知道要碰多少壁。毕业之后要么当老师,要么去培训机构,或者回老家开小卖部,跟父母做点买卖,在当地开摩的。”
总之,没有舞台。
张倩想过,如果乐团解散,她和丈夫的下一站,应该还是某个残疾人福利厂。拉二胡的“反手哥”私下对刘继东讲,不管谁先走或者怎么样,我跟着你留到最后。刘继东顿了顿:
咱最好是别让它散了。
刘继东瞒着大家准备卖掉老家的房子发工资,同时也提出:咱得跟上形势。2019年就有评论催他们开直播,乐团一直没敢:你一“变现”,粉丝看着你挣钱了,是不是就走了?
他们开始懊恼没抓住视频走红的机会开播,现在存款随时间消耗殆尽。成员们迅速列出节目单,在排练厅前方支起手机,提前写好台词夹架谱上,开通了第一场直播。
3
直播江湖里,每个人的第一次都有故事。
我在知乎上看过一个主播说自己第一次直播,讲了一个多小时,一直没有观众,他一阵委屈在心头,决定下播,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紧张到一直没点:
开始直播。
今年4月东仓鼓乐社开始直播的时候,师傅是不支持的,原因很简单,这是皇上听过的,怎么能当网络乞丐?
可眼看着团员们都黄袍加身送外卖了,也就默许了。齐兴峰说一开始直播很狼狈,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说话就是演奏,好不容易直播间有几个人了,这时候突然来了个电话,接完再一看,全跑了。
事后大家在一起总结经验教训,一套鼓乐演奏下来要一个半小时,对于初次接触的观众来说有点难。创新,必须创新。
他们决定再直播的时候先演奏点大家耳熟能详的,比如《女儿情》,再比如嬛嬛的谁能过情关。
直播第二天,同时在线人数就达到了3800,直播一个月,账号粉丝数就由4000涨到28万。大量的粉丝每晚守在直播间打赏,“买票”欣赏他们的鼓乐。
第一次直播的张倩,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中阮玉兔”。屏幕前的玉兔显然很紧张,脸涨红了,埋头练琴。评论区有人问乐器是什么,她就结结巴巴地回答一句,叫中阮。再也找不到话。
直播就这样日复一日不温不火地继续着。她对我说,“我才艺和外形也不是那么好,中阮也不是大众化的乐器。不过,我直播间的人都很暖,挺帮我的。”
刚开始什么直播技巧也不会,还是观众说,别紧张,专心弹曲子就可以了。
时间长了,脸皮厚了,熟悉的ID越来越多,她心里面有了些底气。看到他们互相聊天,时不时地互动,状态渐渐松弛。
乐团晚上7点半开播到差不多到10点,休息一下,张倩紧接着就开播,到凌晨1点。
这天晚上,她赢了两场PK,“跳”了一段手势舞。直播间里观众数量一直是两位数,人少有人少的好,她有时间能把所有留言念出来,一一感谢送礼物的人。“点的歌我都记下来了,有一个地方我老是弹错,等我练熟练一点,再给你弹。”
潜山市黄梅戏剧团团汪卫国很清楚,短视频平台不是戏剧专业课。咿咿呀呀一大段唱腔,会令大多数人乏味。他们针对竖屏直播重新设计“舞台”,出了不少外景。
镜头前移,书院大门主动打开,梁山伯快步拾级而下,师母开始笑他:“上千含笑问书呆,一事离奇你试猜……”
账户也是疫情之后做起来的。汪卫国说,安徽的戏曲从业人员,薪水跟公务员比差了一大截。团里40人,基本工资每人每月大概2000块钱。此外就全靠政府购买的惠民演出和省外商演了。
我去看了几次他们的直播,三个乐团的直播间里,从来没有人主动要求粉丝刷礼物,他们拒绝过粉丝后援团直接打款,踢出过好勇斗狠的榜一大哥。
在一场直播里,刘继东回复“给你们打赏多少才能点歌?”时说,我们不要求,就算您不给打赏,我们也会把您想听的排进曲单。
刘继东说,如果不是当时鼓起勇气在抖音开了直播,他可能已经回老家了。我问他老家在哪里,他淡淡地吐出俩字:
梁山。
4
齐兴峰偶尔还会回想起18年前拜赵筱民学习鼓乐的场景。15岁的他和一群半大孩子在一起,都不知道啥是西安鼓乐。天书一样的古乐谱劝退了一波孩子,朝不保夕的生活又劝退了一批孩子,最后剩下的18个人,是真的爱上了西安鼓乐。
在大唐芙蓉园演出时,一天五场,两场是收费的鼓乐音乐剧,三场是免费的西安鼓乐传承表演。他说以前感受最不好的,就是观众中途退场去看下一个景点,好像这世界上喜欢西安鼓乐的,只有这18个人。
有一年,大家去日本奈良表演,观众们安安静静听完,集体站起来向他们鞠躬,齐兴峰那会儿觉得,大概还有奈良人喜欢西安鼓乐。
直到开了直播,齐兴峰才发现,有这么多人喜欢鼓乐,喜欢传统音乐。除了用打赏表示喜欢,粉丝们还提出了很多问题,比如能让我孩子去学吗,甚至还有外国粉丝问:
我能学吗?
根据刘继东的观察,山水乐团的铁粉里面,有情怀的、喜欢民乐的中老年人比较多。他们愿意从头到尾地看,消费不会很大额,一两块钱的小心心,分散着给十次八次。
疫情三年,正是这些一两块钱积累的收入,占到了乐团收入的一半。过去一年,抖音上的民乐表演者直播了178万场,完成了233万小时的演出,同比翻了一番。
一个意外的结果是,一批不太可能出现在观众席的人,成了民乐的粉丝。
汪卫国说,“原来人家只有到剧院去,或者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片段表演,无从了解中国的戏曲是怎么回事。
戏曲演员得在台上千锤百打才能成角儿,直播给他们带来了远方观众的敦促和验收。“房间里有那么多戏迷票友,甚至有的演唱水准可能不在专业人士之下,你哪一点唱得不好,他马上在评论区就给你指出来。”
抖音上,山水乐团没有爆火,但仍然时不时地被刷到看到。“有人会问怎么学民乐,有的人要给乐团联系演出,一些电视台也会通过直播来找到我们。”
谈起将来,这些乐团都谈到了线上线下教育的可能,赚钱是次要的,关键要把东西传下去。
刘继东说他有个老道朋友,一直说他们这个名字起得好。山有连绵起伏,水不会一直平静,但是你们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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