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认同、克里米亚大桥及其他
┃一时强弱在于力
千秋胜负在于理
文明认同、克里米亚大桥及其他
☄ 对当代俄罗斯的执政者而言,克里米亚大桥不仅仅是一座桥梁,它还是一个梦,一个沙皇和斯大林都做过、但没能实现的梦。
一、文明认同
42岁的苏纳克(Rishi Sunak)成了英国历史上首位印度裔首相。
按照某些所谓“常理”来说,曾经的被殖民者,面对昔日的殖民者,应怀有哪怕时过境迁几百年也解不开的历史仇恨;曾经的殖民者,面对昔日的被殖民者,也应怀有哪怕时过境迁几百年也消散不了的历史歧视。但英国似乎没有这种“常理”,英国人可以毫无障碍地接受一名印度裔首相。我想,这背后大概是文明认同在起作用,文明认同是比民族认同(或谓种族认同)更高的东西。
苏纳克的家族履历很有意思。他的祖父生于英属印度的旁遮普省,1935 年,为了躲避印度教与穆斯林教的冲突,移居到英属东非殖民地的首府内罗毕,因为那里宗教信仰是自由的。1960年代,英属东非殖民地独立,内罗毕成了肯尼亚的首都,苏纳克的祖父干脆携家人移民至英国本土,加入了英国国籍。1980年,苏纳克生于英国汉普郡的南安普顿——整个迁徙过程里,有个不变的东西,即苏纳克家族始终保持着对英国政治文明和社会文化的认同感。
这种认同感,在印度的反抗者身上——比如甘地与尼赫鲁——也可以见到。
甘地于1888年,也就是19岁的时候留学英国,在伦敦大学学习法律,取得英国律师资格。1893年前往英属南非殖民地工作,见到印度移民在南非没有公民自由,没有基本政治权利;自己搭乘火车时,也因肤色原因被排斥在头等车厢之外。甘地觉得这些现象,与他在英国接受的现代文明教育背道而驰,于是建立印度人大會,组织反种族歧视、反种族隔离的抗议活动。回到印度本土后,他又将这种抗争发展成具有世界影响力“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甘地的抗争基于民族主义,目标是取消英国对印度的殖民统治,让印度人获得自治的权利,让印度获得独立的国家地位。为了达成目的,甘地提倡过很多手段。有些手段比较温和,比如呼吁印度人不纳税、不入公立学校、不到法庭、不入公职、不购买英货。有些手段非常激烈,甚至带有反智的倾向。比如他认为“统治印度的并非英国人民,而是现代文明——铁路、电报、电话以及一切被誉为文明产物的发明创造”,故此,印度要想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就必须“放弃它在最近50年里所学的一切:铁路、电报、医院和医生……”,也就是全面抛弃英国的现代技术文明,抛弃工业革命的技术成果,回归到纺车的时代自给自足。用甘地自己的话说就是:“假如我们不曾引进外国的产品,那么今天,印度将满地流淌着牛奶和蜂蜜”。
其实,甘地呼吁抵制英国的现代技术文明,只是一种权宜之策。他并不是要将英国的现代文明拒于印度国门之外。相反,甘地自始至终都是英国现代文明的忠实拥趸。印度作家克里希纳·克里帕拉尼的经典著作《甘地传》中,有这样一段描述:“住在比勒陀利亚的时候,他(甘地)写作并出版了一本题为《伦敦指南》(Guide to London)的小册子,他并不是针对旅行社,而是想为本国的年轻人提供有用的建议,告诉他们如何以低廉的费用在伦敦生活。当时他热切地相信,每个能负担开支的印度人都应该到英国去接受高等教育。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依然相信英国负有文明开化的使命。”正因如此,甘地才会既经常攻击英国政府,又经常声明他尊重英国人与英国文化。
乔治·奥威尔也体察到了甘地的这种思想底色。他在《甘地沉思录》里说,一般人谈起甘地,总会联想到家庭纺织布,联想到素食主义,联想到绝食。但其实,对英国而言,甘地是“自己人”。他之所以能够在印度发起“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是因为支持这项运动的政治理念,来自甘地在英国所受到的文化教育;容忍这项运动持续存在的政治理念,也来自英国的现代文明。奥威尔还说:“他(甘地)深信‘唤醒世界’,但只有当世界有机会看到你在做什么、听到你在说什么的时候,世界才有可能被唤醒。很难想象,在一个消息无法顺畅流通的国家里,甘地的方法要如何得到应用,如何得到传播。”言下之意,甘地的抗争之所以能有效果,是因为他的抗争与英国现代文明是一体的。
尼赫鲁的情况也差不多。他1905年进入英国的哈罗公学,1907年进入英国的剑桥大学三一学院,1910年完成学业后移居伦敦,1912年在伦敦内殿法学会取得律师资格,加入英国律师界。可以说,是英国现代文明构筑起了尼赫鲁的知识体系和价值观体系。尼赫鲁成为印度独立后的首任总统时,之所以要效仿英国体制来建立司法、议会、政府与教育系统,便是因为他仍服膺于这套知识体系和价值观体系。
简言之,甘地也好,尼赫鲁也好,都是在用英国最先进的矛(现代文明),来攻击英国已落后的盾(殖民统治)。是英国自己的教育系统,为印度培养了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领袖人物。
二、克里米亚大桥
克里米亚大桥,横跨刻赤海峡,连接着塔曼半岛和刻赤半岛。塔曼半岛属于俄罗斯的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刻赤半岛则属于俄乌冲突的焦点地区克里米亚。
俄国在刻赤海峡上造桥的计划,可以追溯到沙俄时代。在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支持下,俄国于1903-1906年启动了对刻赤海峡造桥可行性的首次考察,之后又有多次勘测。当时的期望是以铁路桥将克里米亚半岛与塔曼半岛连接起来。但计划没能付诸实施,原因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随后俄国内部又爆发革命,尼古拉二世与他的家人在1918年被新政权集体处决。
第一座连接塔曼半岛与刻赤半岛的桥梁出现在1940年代。
当时,纳粹德国试图突破高加索地区进军至伊朗,欲修筑一条横跨刻赤海峡的铁路公路两用桥,来向位于塔曼半岛的库班桥头堡输送军用物资。苏军在1943年夏获悉德军的造桥计划,实施了骚扰进攻。1943年秋,苏德战场东线态势恶化,希特勒不得不放弃突破高加索的原定计划。9月份,德军开始着手撤离库班桥头堡,希特勒要求德军在撤退时执行全面摧毁,“留给敌人的,只能是无法居住且有地雷不断爆炸的荒野”。德军摧毁了缆车设施和部分已完工的桥梁结构,但将大量建筑材料遗弃在了当地。苏军控制海峡后修复了缆车,又决定充分利用德国留下的材料,继续修筑跨海铁路桥。
跨海大桥的正式重启是在1943年4月上旬,大量苏军士兵、平民与战俘参与其中。每月在场劳作的工人数量,少则四五千人,多则超过一万四千人。苏联政府原本计划在1944年7月15日完工。但这只是政治官僚拍脑袋拍出来的计划,从未经过专业论证。施工过程中,苏联桥梁专家遭遇了许多难以在短时间内攻克的技术难题。为了提高进度,很多技术难题被跳过搁置了起来。1944年11月,苏联官方宣布胜利,称桥梁第一阶段的建设基本完成,举行了通车仪式,约200名桥梁建设者获得表彰。
政治官僚拍脑袋的恶果,很快就出现了。史上第一座克里米亚大桥在建成的同年冬天,便迎来了灾难性的结局。威胁来自亚速海,海上冰块在水流的作用下形成冰丘,不断对桥体施加压力与冲击。1945年2月,跨海大桥开始倒塌,仅一天之内便倒掉了24个支座,有26个横跨面掉入海中。为保住桥体,苏军对冰丘使用了炮击,飞机轰炸、破冰船等多种办法,都没有效果。三月初,被毁支座达到了46个,塌掉的横跨面达到53个,整个桥体已趋于崩坏,无法继续使用。苏联官方成立的调查委员会后来总结说:桥梁垮塌的直接原因,是没有找到应付冬季海面冰冻的有效措施,且桥体的设计本身也存在问题。背后的深层原因,则是专业的技术问题必须服从政治官僚的拍脑袋决策。
最后,苏联政府选择彻底拆毁已受损桥梁。
但斯大林建造克里米亚大桥的欲望并未熄灭。于是,再造新桥的计划被提出,国防委员会责令铁路部门,必须在1945年8月之前提交两份新桥的设计方案。但亚速海不讲政治,不会因主张修桥者是斯大林就消弭掉技术难题。于是,克里米亚大桥的建设工作,此后便长期停留在“出设计方案-可行性遭到置疑-再出设计方案-再遭受置疑”的状态之中。其中最接近开工的一次是在1949年——该年3月,苏联铁道部部长向斯大林汇报说,纸上作业的技术工作将在11月份完成,大桥可以在1949年底开始东宫建造,估计成本约为8.5亿卢布。同年,克里米亚跨海大桥被评定为苏联最重要的建设项目之一。但面对顽固不化的亚速海,苏联政府最终还是在1950年改变了主意,决定放弃建造跨海大桥,改为在塔曼半岛与刻赤半岛两地建造渡口。
换言之,对当代俄罗斯的执政者而言,克里米亚大桥不仅仅是一座桥梁,它还是一个梦,一个沙皇和斯大林都做过、但没能实现的梦。在当代俄罗斯的政治语境里,它具有“复兴”的历史意义。当代俄罗斯的执政者,之所以无视欧美各国的抵制,强行修筑起这座大桥,实怀有“完成沙皇与斯大林未能完成之事”的用心。
三、诺贝尔文学奖
每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出来后,都会有中文自媒体传播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称中国作家(比如残雪与余华)又获得了本届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今年也不例外。
这些都是扯淡。瑞典学院官网不但公布有诺贝尔文学奖产生的详细流程,还明确说了,提名名单和提名意见有50年的保密期。也就是说,要再过50年,我们才能知道2022年的诺贝尔文学将提名中是否有中国作家。当下所有声称中国作家获得了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说法,都只是望天脑补。那些传播已久的老典故——“老舍与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鲁迅拒绝诺贝尔文学奖”,也都是误读或者脑补。关于鲁迅,我写过《“鲁迅拒绝诺贝尔奖”的真相》一文;关于老舍,2019年,瑞典皇家科学院应日本时事通信社的请求,公布了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档案——已超过了50年的保密期。档案里有被提名者、短名单(the short list)和选拔过程的详细信息。这些信息显示,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总数是83人。无论是候选总人数还是最终候选名单,当中都没有老舍。
真正因去世而与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的中国作家,或许只有沈从文。2011年,诺奖评委马悦然在接受《羊城晚报》时说过一段话:“一直有谣言说鲁迅拒绝提名,瑞典学院因此不给他奖,这个说法完全违反常理。……我已经破例说过,如果沈从文1988年5月没有去世,肯定能得奖,我这有点违反了诺奖守密的原则了。但我的同事们完全理解我为什么愿意说出来。”
按马悦然2000年在《明报月刊》上所刊文章《中国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他之所以违背瑞典学院的规定泄密此时,是因为他个人非常尊敬和钦佩沈从文,也深信沈从文如果没有去世,必能获得198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名字被选入了1987年的候选人终审名单,1988年他再度进入当年的终审名单。学院中有强大力量支持他的候选人资格。我个人确信,1988年如果他不离世,他将在10月获得这项奖。”
马悦然还说:“他去世几天之後,台湾一个文化记者打电话来,问我是否可以确证沈从文的逝世。我立即打电话向中国驻斯德哥尔摩大使馆的文化参赞确证此讯。然而中国大使馆的文化参赞从未听说过沈从文。”
据常去看望沈从文的林斤澜披露,临近生命终点的沈从文,常独自木然地看电视,一坐就是大半天,无所思也无所欲。某日,他突然对汪曾祺与林斤澜说:“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
四、开会
孙中山先生最该被纪念的地方是什么?
我觉得是《民权初步》。因为那是一本教人怎样以民主精神开会的书。
孙先生想教导国人怎样开会,可以追溯到辛亥革命前夕。据蒋梦麟回忆,武昌起义前,孙先生拿了一本关于“罗伯特议事规则”的书,交给他和刘成禺,要他们译成中文,且强调这个东西很重要,是欧美国家“民权发达的一个重要因素,是民主政治的基础”。蒋、刘二人口头答应,却没当回事。
“罗伯特议事规则”出版于1876年,以美国众议院议事规则为蓝本;经不断修订,时至今日仍是美国使用极为广泛的民主议事模式。为了将这种议事模式传播给国人,孙还拜托过廖仲恺来翻译。廖的回应与蒋、刘二人差不多:“当时兄弟以为这种书干燥无味,太没意趣,所以不甚当心,遂置诸高阁。”
1916年,孙先生决心抽出时间亲自动手编一本教人如何开会的通俗教材。考虑到国人文化程度较低,孙选用了美国妇女运动先驱Harriette Lucy Shattuck的同类作品(该作品是写给美国普通女性阅读的,很通俗)作为译写底稿,又参考了包括“罗伯特议事规则”在内的多种资料。1917年春,该书出版,初定名为《会议通则》,后更改为《民权初步》。为扩大传播,孙先生在报上发表声明放弃版权。
孙先生一直坚信:民权要想从口号落到实处,第一步必须先学会开会。当时流行的风气是启蒙民众,跟民众讲你们应该拥有民权,应该去争取民权,但没人说得清民权该怎样落地,该这样操作。故孙先生决定用五万余字来教民众如何开会——包括如何召集会议、如何提出议案、如何议事、如何表决……等等。孙先生说,自己不厌其烦写了五万余字,是因为自己写的不是理论著作,而是“兵家之操典”,不是用来朗读,而是用来对照着练习。只有按“罗伯特议事规则”来开会,才可能讨论真问题,才可能得出真结论,才可能真正将民权落到实处。遗憾的是,蒋梦麟与廖仲恺当年皆未意识到这一点。
孙先生在世之日,真正将《民权初步》五万字读完者似乎寥寥无几——这可以从该书没有多少舆论反响中推测。不过,胡适先生显然是孙先生的知音。胡先生说,自己在康奈尔大学学生会里实战演练过“罗伯特议事规则”,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民主政治,体会到了怎样去做一个共和国的公民。胡先生还说,他看过孙先生的《民权初步》,且认为在孙先生的所有著作中,这本小册子最为重要:“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民主议会程序,实在是实行民权政治的‘初步’。”
—End—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