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旅馆里的七十二家房客 I 旅行
阿根廷本只是南极之旅的中转站,但相同旅馆里遇到的不同的人,它成为一部蒙太奇式的电影,成为“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地方。
阿根廷巴西交界的伊瓜苏瀑布是世界三大瀑布之一,一人旅行时值得为此厚着脸皮请陌生人帮忙拍照。结束后对方居然说:“我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住同一家旅馆,你入住时我正办退房,我记得你的花裤子。”
阿根廷是他长途旅行的终点,此后得回东京过社畜生活——每天在轨道交通里被挤得灵魂出窍,一日三餐都在7-11或拉面店解决,晚上还得陪上司去酒吧,但有什么办法呢?毕竟大部分日本人就是那样。
我的旅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佛罗里达大街,相当于上海南京路,来来往往的不是游客,就是徘徊的黑市换汇者。
黑市换汇者拍照时脸上勉强挤出笑容
通常我极少在黑市换汇,但那次阿根廷史诗般的汇率下跌让我不得不选择黑市(事后证明崩溃仅是开始)。
开始想一次性全换了,这个小伙子摆摆手对我说:“比索每天都大跌,全换了你会吃亏,你可以每天都来换,我就在你们旅馆门口。”
他出身贫寒,第一次看到数十张现金就是在给别人跑腿换汇的时候。他并不喜欢这份不安定又挨白眼的工作,但为养家糊口,只能天天在大街上对着游人耳语“换汇换汇”,偶尔遇到面善的客户,就多聊几句。
多数客户飞了大半个地球过来,而自己的人生都锁在这条大街上。
委内瑞拉售酒者
旅馆里全是冲着比索暴跌来旅行的国际游客。蓝衣小伙子来自委内瑞拉殷实家庭,但马杜罗的执政令经济崩溃,家道中落。
家道中落了,还是喜欢旅行,他出来时带着委内瑞拉名酒。委内瑞拉货币也暴跌,只卖十美元一瓶,他认为应该很容易卖出,毕竟这酒以前昂贵。没想到卖不动,现在囊中羞涩,几乎要打道回府。我不喝酒,但愿意成全他,买了几瓶供大家喝,部分带回国内。
20天后我从南极回来,听人说他后来没卖出多少,只能回国。
和巴西前外交人员吃牛排看探戈
旅馆里最独特的是这位老夫人,她的一切都精致,总是大声批评其他旅客浪费。点餐时她总是善意说明,可以付同样价钱,但量可以少些,因为自己年纪大了,怕吃不完。店家自然十分高兴。
她丈夫曾是巴西驻外大使,但年事已高,不良于行,只能呆家里看新闻,轮椅上挥斥方遒。谢天谢地,自己还算健康,于是坐大巴从圣保罗过来,看着风景从窗外依次走过,仿佛回到周游世界的从前。
她说曾驻南亚某国,看到穷人们饿得把石头放嘴里,从此餐桌上绝不浪费,也老制止别人浪费,其实知道这样得罪人,但总是忍不住。
这位小伙子是智利圣地亚哥大学建筑系学生,旅馆里的头号美男。他有明显的南美梅斯蒂索人(欧裔与南美原住民混血)体貌特征,体型无可挑剔。
他喜欢在用餐时肆无忌惮地大笑,声波不断地撞击四周的墙壁,有时口水能喷我一脸。他给每个人提行李,然后大声说他平时并不特意健身,去做重体力义工就足够了。
他一听说我中国人,异常兴奋地问:“你知道中国的王澍吗?他是我的偶像,有朝一日,我也要设计出他那样的作品!”
他那未知人间疾苦的善良清澈,大概是旅馆里最高光的存在。
横弹吉他的小伙子
旅馆里有个小伙子带着吉他,边旅行边卖艺。他有独特的音乐演绎手法——把吉他横过来像古筝一样拨弦演奏,偶尔也用匹克,营造出千军万马的奔腾。
他忧郁如肖邦,很少与人交流,但乐意为全旅馆的人演奏皮亚佐拉的《自由探戈》,说这是最配得上布宜诺斯艾利斯和这家旅馆的音乐。看着大家在拥挤的空间里跳不专业的探戈,磕磕碰碰时,他也会露出笑容。
在博卡区街头和专业人员跳探戈
旅馆里到处都是贝隆夫人和马拉多纳的肖像,以及探戈表演图片。贝隆夫人褒贬不一,但马拉多纳和探戈人人爱。
我们来自不同国家,说不同语言,吃不同的食物,无意间住同家旅馆,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马拉多纳和起源于阿根廷的探戈成为我们的公约数。大家都喜欢在旅馆无限续杯的咖啡里,在《自由探戈》里没完没了地跳探戈,讨论马拉多纳。
探戈永远都在,但马拉多纳数年后便离开人间。
连续几天,旅馆门口有人弹钢琴,他弹巴赫,也弹《阿根廷,别为我哭泣》。
我每日出门前往他精致的盆子里放五美元,有时逛一圈回来,还是只有五美元。
三年后,我在佛罗里达中转去玻利维亚。我那时迷上墨西哥音乐家Ernesto Cortazar的钢琴曲《just for you》,天天单曲循环。有一天在旅馆用餐,对面男子把他的苹果递过来,说:”just for you!”
他说昨天就听我单曲循环这首钢琴曲。他学钢琴,别人听音乐,也会让他感动。初恋女友特别喜欢听他弹琴,说他有天赋。
他准备好当音乐家,要像肖邦为女友的小狗写《小狗圆舞曲》一样为女朋友的宠物谱曲。当手指在黑白键上划动时,他俨然阿波罗附体,仿佛站在喜马拉雅之巅,对着众神弹奏。
但几年前音乐学院毕业,找不到工作,想去酒吧演奏都不行。为糊口把钢琴推街上卖艺。琴是心爱之物,推来推去,有时居然还淋雨,真是伤透了心。有一天推琴回家的路上,泪流满面。他印象中七岁后再没流过泪,他还以为自己泪腺都退化了呢。
再后来,女朋友带着宠物走了。他想了很久才接受现实,音乐无法维生,转行做了其他。每天用精致纤细的手指敲打键盘,一行行奇怪的字符出现在屏幕上,恍若一梦——莫扎特、巴赫也曾穷困潦倒,都坚持了下来,但自己没有,自己害怕成梵高。现在生活也算安稳,只是偶尔夜深人静,躺下去的一瞬间,全是梦想破碎的声音。
我突然问他:“2016年底,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佛罗里达街头看到有人弹钢琴,是你吗?”
他愣了一下,回答:“是我!”
旁边酒吧有架钢琴,他一时兴起去弹了一会。我一听,果然是生疏了,有时是因为若有所思,有时是真的忘记了。
忘记了也好。
作者:陈少兰 I 编辑:框舅 I 排版:框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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