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草原都能抵达

公众号新闻

2022-11-29 10:11

全文共4286字 | 阅读需9分钟

丰子恺说过：“追赶不上的不追，不属于自己的不要，挽留不住的不留，生活哪有那么复杂，简单甚好。”

简单，意味着放弃。简单甚好，但简单不易。——题记

三十年前，我第一次来到的草原，是内蒙古的锡林郭勒大草原。

“湖水蓝得像天空一样，羊群白得像云朵一样，一匹匹骏马奔驰在草原上，像一首首跳动的诗行，把我带向远方……”（歌曲《草原故乡》宋书林作词宋继勇作曲乌兰图雅演唱）。

这片新天地，是另一种景观，另一种意义世界。她美丽、辽阔、旷达、纯净和自由。

那次漫无边际的流浪，穿越着一望无际。

呼伦贝尔草原的克鲁伦河流入呼伦湖摄影杨孝

我动用全部的力量，走进草原的深处，领略她，体味她，融入她的红花绿草、河流呼吸、羊群马群的响鼻——这不只是脚力、眼力和心力等力量的投入，还要想象力、亲和力及热爱的参与，也考验人的肺活量与酒量。

草原的风，涤荡着肺腑。湖水和白云，触及到灵魂……一旦人的存在，被草原的时空慷慨地容纳，便无限地缩小，同时也被时间忽略。草原上前路无定，也无所依傍。草原的空旷，会制造出一种迷茫，也能给以希望。她宏大包容的襟怀，一下子打开了自己的局促，让一个羁绊的心灵，获得了某种扩张性的生命体验。

那次旅程，像一次生命桑拿，也是一场精神操练。

从此，我把草原当作生命的背景，努力让自己变得丰富、繁复和多元。这些又反过来，不断给自己的续航增加能量。

“只有翅膀，才能为我们带来天空”（傅天琳《我的北碚》）。我知道，我没有那双翅膀，但我用双脚，多次脚踏实地行走，一遍遍在草原上穿行。

呼伦贝尔草原鄂温克旗王锋摄

中国最美的六大草原呼伦贝尔大草原、伊犁草原……以及其他名不见经传的草原，我大都用脚步一一丈量。

风从草原走过，云从草原飘过。我心的草原，从此奔腾着十万匹骏马。我无数虚幻的梦境，一次次在草原上游荡。

都说自然境界与天地境界，可将生命引向崇高的境域，而草原或许臻于此境。事实上，也正是那些留下我无数足迹的草原，多年来让我“在大地上找到一席之地”（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诗句）。

作为最美的六大草原之一，西藏那曲的羌塘草原却是个例外。高寒草原的荒凉和沧桑，是一种别样的美丽，她震撼人心的壮美，于我至今仍是个梦。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王安石《游褒禅山记》），那曲的羌塘草原，既高又险且远，她位于昆仑山脉、唐古拉山脉和冈底斯山脉之间，平均海拔4500米之上，像一位高傲冷艳的“美人”，藏身于群山四合的深闺之中，拒人于千里万里之外。

羌塘草原，西藏面积最大的纯天然草原摄影佚名

天远山高的门槛，路途险远的代价，让一个个欲睹尊容的“凡夫俗子”望而却步。

心有不甘的我，便采用迂回战略，先在她的外围盘旋，从四川、从云南、从青海、从甘肃等不同方向，一次次试图接近她。有时她似乎近在咫尺，最终却又远在天边。

人的肉身总有自己的局限，短板不在这儿，就是那儿。我的脚步，一次次戛然止步于3500米。严重的高原反应，让我终究无法逍遥游。

一次次铩羽而归、落荒而逃，我知道这是我生命的高度，也是我的宿命，横亘在我眼前，很难超越。

在希望中可望，在失望中不及，那曲羌塘草原的壮美，却一直萦绕于心间，一刻不曾忘记。

四年前的某天，我仍心存侥幸，谋划着最后的一次冲刺，像庄子《逍遥游》中那个“决起而飞”的鸴（xué）鸠。

这一次，我在成都盘旋数日，打算由川藏线进入西藏，再进入藏北的那曲地区，抵达羌塘草原，最终一睹芳容，圆了这个大梦。盘旋期间重游峨眉山，算是入藏前一次谨慎的预热。

在山川庞大的谱系中，峨眉山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她身处四川盆地的盆沿，也站在青藏高原的边缘。一边是陡然隆起的情绪骚动，一边是一马平川的情感坦然，她要俯仰于高原与盆地之间，小心翼翼地周旋。有时，她是昆仑使者，俯下身子对盆地耳语。转过脸去，她又是平原信使，全权代表着平原，拜访高高在上的高原。

如此的落差，如此的难度，需要峨眉山足够的耐心及足够的爱。作为“四大佛教名山”之一的峨眉，普贤菩萨的道场，她素以“峨眉天下秀”的面目示人，正是一座拥有大爱的天下名山。她以完美的行动和挺拔的身姿，为自己赢得了口碑，也树立了丰碑。

此次重游的开始，山脚下还是阳光普照，登山途中，大雪便纷纷扬扬。平日里，她是慈眉善目的菩萨。大雪中，她却一反常态，像怒目而视的金刚。

2018年12月8日的峨眉山大雪摄影宋书林

大雪给登山者制造了极大的不便。我跌跌撞撞，一路蹒跚，就在100米不到的前方，3077.96米的峨眉金顶在望。但不期而至的高山反应，像这场突然而至的峨眉雪，骤然袭来，一下子击中了我：剧烈头痛，呼吸困难，恶心呕吐，意识障碍……趴在落满积雪的栏杆上，我仅存的肉身和残存的意识一起努力，让这几个字支撑着我：绝对不能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中的峨眉金顶，雪霁天晴。远远地看去，有白雪覆盖、阳光加持的金顶，普贤金像、金殿鎏金屋顶交相辉映，呈现出一幅“金盏光华，玉台吐艳”（清·蒋超《蛾眉山志》）的图景。

峨眉山金顶摄影沈军

这一眼，心田被阳光洒满而激活，一盏心灯也被点亮，照着日月照不到的地方。我慢慢地平息着，重新站立起来，“弯着腰，上山往高处走”（毛不易《无名的人》），直至抵达峨眉金顶。

一切仿佛都是安排。生命的脆弱和生命的坚韧，就在倒下与爬起之间。

慈悲为怀的峨眉，不愧为佛教名山。严厉，或许正是大菩萨的大慈悲。我把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理解为峨眉预设的救赎。她对我生命的敲打，像是当头棒喝，让一个执迷者彻悟，彻底断了非分之想，从而避免了更大的灾难。

这些年，脚步追随内心，内心追逐欲望，一直没有满足的时候。

峨眉的教化，是善意的提醒，也是最好的馈赠。而我也能审己自知，放下执念，迷途知返。我与峨眉，一个及时叫停，一个适时中止。

我在金顶上流连，峨眉脚下便是成都平原的人间烟火，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和雪峰，在虚无缥缈间隐约可见，那就是青藏高原东缘，而此刻的羌塘草原，就藏在高原的深处，我知道这是我尽其所能抵达她的最近距离了。现在，我与她关山阻隔，无论镜头怎么推拉摇移，都无法把她拉进我生命的取景框中。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原先3500米的禁区，随年龄的增长，而每况愈下了。现在3000米高度，成为我无法超越的宿命，也是我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抢榆枋而止”鸴鸠，原只为榆树之巅而生。正如凡夫俗子，我们即使“拼尽全力，不过是为了过完平凡的一生”（毛姆《月亮与六便士》），如此而已。

我知道，不是所有的草原都能抵达。即使心中还有梦想，还有隐隐的呼唤自远方传来，此时我也只能装作没听见。

认识自己，与自己的欲望保持距离，中止其实是一种能力，我庆幸自己，还没有丧失。峨眉茫茫的云海，翻起波谲云诡的海浪，我决定返航。此次峨眉之行，我服从身体的驱使，也听从内心的召唤，做了自己的船长。

其实，我是步行下山的。下山时，顺道拜访了三苏祠。

峨眉山的不远处，便是眉州，苏轼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六十四年后，一生宦海沉浮的苏东坡客死常州。

弥留之际，维琳方丈在其耳边大声说：“端明宜勿忘西方。”苏轼气若游丝地答道：“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好友钱济明也凑近他的耳朵说：“固先生平时履践至此，更须着力。”

苏轼说了人生最后一句话：“着力即差。”

一切随缘，顺其自然。着力即差，而着力也未必能够得到。

心不随境转，即得大自在。“着力即差”，像是苏东坡对自己一生的总结。

苏东坡是儒者，也是佛徒，这最后的一句话，是智者的大智慧。

这样的智者还有许多，王维也应该算一个，他也有这样的智慧。在终南山的辋川别业，王维写下有名的《辋川集》二十首，其中《辋川集·南垞（chá）》中，诗人写道“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南垞与北垞，隔浦相望，交往未必有多难。人家姓啥名谁，不认识也不打听。王维“轻舟南垞去”，执着于春日的追寻，却放弃对岸，把对岸留在了水的另一边，只是冷静地观看。

（清）王原祁《辋川图》纽约大都会美术馆藏

一千多年过去了，几年前的终南山麓，覆盖着达官贵人各式各样的别墅。辋川别业，也换过无数的主人。但是，王维超越了时光，把辋川归到了自己的名下，他用诗歌实现了永远的占有。

而短短的几年后，终南山麓的别墅，却成了被强制拆除的违章建筑。达官贵人们“着力”而为高堂华屋，都是他们的耻辱，成了他们的罪证。

七

据说，人是为行走而生的，但都有自己的边界，向前地平线，向上天花板，都是很难逾越的存在。

以追逐羌塘始，以斩断念想终，站在峨眉金顶，一眼人间，一眼虚无。峨眉山是一个节点，也是一座观念的分水岭，让我放弃了念兹在兹的执念，让我那个心心念念的奔走，戛然而止……

回家的飞机，是一只钢铁的鸴鸠，翻着筋斗云，我的思绪也随之上下翻飞。

在所有的行者中，孙行者或是最接近“行者无疆”的那一个，悟空一个筋斗云，翻越十万八千里，他翻来覆去，都出不了如来佛的掌心。

他做出极大的努力，直至最后都没能翻出去。在《西游记》中，孙悟空再次遭到如来佛祖的“暗算”。师徒四人在取得真经凯旋的路上，他们连同经文都不慎落入水中——这又是佛祖精心设计的桥段。经水打湿的经文，不得不摊在石头上晾晒，揭起来时却被石头粘下，而粘掉毁坏的部分，恰恰是佛经最重要的结尾。

就像画一个圆，最后的那一笔，怎么都不曾圆满。

此时，好在已经成佛的悟空，懂得更多的人生“欠然”，他平静地说出四个字：“天地不全”。

作为行者的我，一生脚踏实地。此次借助波音“天马行空”，几近于“行者无疆”。想到悟空天地不全，也有羁绊和遗憾，突然就放下了许多。我这个平凡的人，走到哪儿是哪儿吧。

边走（飞）边想，竟安然入梦，梦到的地方，正是我要去的羌塘草原。梦中的她，迷离梦幻，色彩斑斓，她的美丽盖过了之前看到的所有草原。

帕米尔高原上的草场摄影赵登文

……蓝天与白云之下，绿草如茵。羌塘草原果然无比辽阔壮美，她是梦游者的精神故乡，也是野生动植物的天堂——这也是我离天堂最近的一场梦。

梦醒时分，正值钢铁的鸴鸠平稳落地。我更明白了这个道理，不是所有的草原都能抵达。而这场高高在上的梦，也是我在落地之前，又“着力”的一把。

2022年11月23日于落虚斋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号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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