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掉进毛茸茸的童年往事

公众号新闻

2022-12-01 06:12

国内版海报

海报设计：陆云帆

“之前听过其他导演抱怨说，这个问题我都回答十遍了，怎么大家还在问同一件事。但是这段时间我见到很多记者，每个人问的问题都不一样。我觉得好开心，你们肯定是很用心地看了我的电影，才会发现这么多特别的角度。”

今年8月，第十六届FIRST青年电影展，我第一次见到导演牛小雨。

四年前，牛小雨独立拍摄制作的短片《青少年抑制》曾入围FIRST。今年，她的长片首作《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再次来到FIRST，举行国内首映。

对于FIRST，对于采访和回答问题，她想必早已谙熟。然而，面对我频繁抛出的问题，她仍旧以最柔软、最私密的心绪一一回应。一些时刻，她周身的纯真感可以让我瞬间舒缓下来，情愿陪她一起掉进毛茸茸的童年往事。

牛小雨心里藏着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小时候住在合肥老城区，每天在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地往返，途经风景唯有公园、尼姑庵和鱼花塘。平常见着的人也有限，除了家里的爷爷奶奶，就剩下学校的几百号老师同学——这群人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一直待在一起。

爱发白日梦的“毛病”就在那时落下了。现实生活受限，她不得不活在想象的世界里，想办法“自己跟自己玩儿”。几年前又因为过劳，动过一场腰椎手术，之后回到家里休养，躺了大半年。她发现那段时间，家中充满不知从哪儿来的光斑跟影子，让她想起去世不久的爷爷，和很多很多的故人旧事。

从《鱼花塘》到《青少年抑制》再到《不要再见啊，鱼花塘》，牛小雨的“鱼花塘世界”已经长了七八年。那里生活着一群像从86版《西游记》里走出来似的、有点憨却也有点可爱的妖怪，时间似乎还停留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整个环境粗糙又柔和。

月亮初升，鱼花塘的清晨降临，妖怪们总爱唱起他们的老歌儿，“诉说心里的思念”。爷爷会不会也掉进那个世界？牛小雨像小时候问大人“我是从哪儿来的”那样，自问“爷爷到哪儿去了”。

影像层层叠加，一个答案随之成型。光斑、妖怪、曾每天见面的甚至想象中青年时代的爷爷轮番出现，以熟悉或陌生的状态重新认识叶子和奶奶。如果消失意味着另一种形式的呈现，如果生、死、来、去只是人为制造的幻象，“全知”如观众，也再不能分清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是真的还是假的。牛小雨指引观众在层层叠叠的梦境里跳进跳出，跟所有人一起玩儿一场捉迷藏。

好玩儿、轻盈，电影的质感纯净得仿佛一锅刚熬好的高汤。可是往下搅拌，才发现浓重厚实的配料全沉在底部，让人“第一遍看它时没那么容易察觉”——跟牛小雨其人一样。

初见牛小雨，你只觉得她思维跳脱、精力充沛、想象力漫无边际。聊得深了，原本的机敏、执着和缜密逻辑才一点点向你展露。在叙事之外，她希望将视听语言的触角再向前试探，追问“如果故事不以线性发展，会变成什么样子？”为了把“假”做“真”，她坚持在拍摄现场实现幻想中的形象，光、影、精、怪无不以物理角色进入场面调度。分层梦境如何设置线索，梦中梦中梦如何持续运转，在剧本中，她把结构布局先归置清晰、再逐一打散，用文本完完整整还原头脑中的声音和画面。

电影结尾，牛小雨从记忆碎片中抽离出来，却并非达成什么和解。静帧画面上打出一行大大的“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她将梦境径直推向未来，在意识世界到来的3333年，奶奶、叶子、所有的妖怪全部永生。时钟的数字一刻不停，每个人都要长大，但牛小雨相信，有一天时间会变成一片混沌，那时，大家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入围第十六届FIRST主竞赛单元时，评审推荐语这样描述《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如果生活让你怅然若失，那么想象力总是最乐观的解药。那些失去的人和美好的昔日情感，最终都会在时间的乐园、记忆的迷宫或者自己的梦境里再次出现的。”

花生剧本

专访正文

01 / 自我的梦境

蔡明亮，阿彼察邦还是大卫·林奇？“我要拍一部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拍的电影。”

花生剧本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创作缘起于爷爷去世，属于一段家庭私影像；同时穿插许多梦幻场景，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悲伤，情绪表达相对克制、疏离。如何在私人情感与叙事表达之间找到平衡？

牛小雨

私人情感与叙事表达之间的平衡，我不知道自己处理得好不好。很多观众看过电影，觉得它好像没太多叙事可言，不太理解我想表达什么。

电影传达出很多强烈的情绪和感受，都来源于我真实的生命体验。爷爷刚离开的时候，我很伤心，很思念爷爷，对家中万物都会产生情感投射。有风吹进来也觉得是爷爷，有光闪动也觉得是爷爷。

在投射的过程中，影片的概念就产生了，由此设想什么样的故事、情境更适合讲述这个概念。最后发现这种半梦半醒的、混乱的时间线设定，更符合“爷爷变成万物”的概念。我是先设置好这些大前提，再往里面编织具体的情节。

花生剧本

爷爷在片中呈现出好几种形象，有时是光斑和影子，有时是真身，有时是妖怪，有时甚至附体到保安身上唱起《满江红》。不同形象的爷爷轮番出现，有什么特殊意味？

牛小雨

我们的意识一直住在固定的身体里，但爷爷的意识不再被肉身限制，可以四处浮动。在不同的情形下，爷爷会变成不同的形态，一直陪伴叶子和奶奶。

在家这个现实空间里，爷爷不想太过夸张，以免叶子和奶奶受惊，于是变成光、风和影子。在夜晚的鱼花塘，爷爷配合妖怪们的形象，变成狼人。爷爷的实体来自于小叶子的记忆，只会出现在深层梦境中。

花生剧本

在剧本里，如何划分梦境和现实两个部分？

牛小雨

剧本写得特别严谨，我会很明确地写出哪些东西是爷爷的化身，哪些东西是奶奶的化身，就连风、光和其他事物的对应关系都写得非常清楚。

现实之外，梦境也是层层叠叠的，一共分成三层。每一层梦境中，人物的服饰、状态，家里的光线、声音都有很明确的区分，角色在其中来回穿梭。这样到了现场，才能知道每场戏应该处于哪一层，要怎么去拍。

梦境的出入口其实设置得很清楚，但观众看第一遍的时候可能会觉得有点模糊、有点混乱。那也是我期待的一种效果，在那个糊涂的梦里，不会有很明确的一二三层，一切都是混沌模糊的。我自己也是一样，先有个模糊的概念，接下来分解清楚，最后才把它们混在一起，让它们重归模糊。

花生剧本

在梦境层次转换的过程中，曾出现一些线索，比如奶奶和叶子的衣服。

牛小雨

置景会变换，奶奶的衣服也变了好几次。在同一层级的梦境当中，奶奶会穿同一件衣服。如果发现奶奶穿了一件颜色或花色有异的衣服，就说明梦境换到了另一层。

但叶子是那根不变的线，如果她也变了，就说明梦境已经非常不稳定了。而且那场戏里，叶子的衣服是在画面里换上的，她闷在小时候常穿的红白条纹的毛衣里，仿佛自己可以躲回最初的状态，躲回妈妈的子宫。

花生剧本

结尾有一场餐桌上的戏，年轻的爷爷奶奶、小叶子和年老的爷爷奶奶、长大后的叶子交替出现，非常有想象力。这场戏在剧本里是如何设计的？

牛小雨

那场戏已经进入最深层的梦境，不再有真实可言。我们特意选在黄昏拍摄，把背景柜子上的东西也清空了，就是为了营造一种很空、很抽象的状态。

年轻的爷爷曾几次出现，叶子只觉得面熟，始终无法认出那就是爷爷，因为她从没见过爷爷年轻时的样子。

这次，小叶子被年轻的爷爷带着，很困惑地走进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里，又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的奶奶，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潜意识的最深处，她希望留住曾经的一切，所以这些混乱的场面才会发生。

当年轻的奶奶把那些菜端出来，视觉和气味勾起叶子的回忆。她发现那些菜都是自己小时候常吃的，才意识到自己就是叶子，面前的男女就是爷爷和奶奶。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那些神奇和错位就无法继续隐藏，只能以原样在叶子眼前暴露，所以对面的人又变回老去的、熟识的爷爷奶奶，叶子也变回长大的自己。

叶子回头看向镜头，其实就是看向那场梦的边缘。当她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梦就会醒过来。但她开始摇头，不想醒来，即使知道一切都是混乱的，她还是想在这个混乱的状态中和家人永远在一起。

结果她还是醒了。但醒了也没事，醒来还能看到奶奶，看到奶奶在未来、在意识世界里永生了。她再睡回去的时候就到了结尾，所有妖怪、年轻的年老的爷爷奶奶、大小叶子、甚至剧组工作人员都同时出场，所有人在这个意识的世界里唱歌、跳舞、狂欢，庆祝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

花生剧本

这种分层的叙事结构，灵感来自哪里？

牛小雨

来自我自己做梦的感受，就像睡午觉的时候，很容易做那种梦中梦。

花生剧本

构思这部片子的时候，有没有参考过其他电影？

牛小雨

已经有无数人问我“是不是受到蔡明亮、阿彼察邦影响”了。（笑）

我拍这部片的初衷，是想做一次电影实验，我不知道最终会呈现出什么样的结果，所以没有很明确的参考片。

但是写项目书的时候，必须列一些可以对标的电影，以便跟主创团队沟通。我找了很久，最后找到瑞典导演妮奇·林卓丝·冯巴（Niki Lindroth von Bahr）的动画短片《夜班》（Min börda，又名《重负》）。它是一部歌舞片，各种各样的动物化身成打工人，一起加班到夜里很晚。片中有在酒店当前台的鱼，在快餐店清理卫生的老鼠，推销金融产品的猴子，给超市整理货架的狗等等。虽然加班很辛苦，但大家还在苦中作乐，一起唱歌跳舞，一起吐槽、自我开解。这部片子里的角色都处于夜晚，精神状态大概跟白天有很大不同，他们还都在加班，可能是公司里的边缘群体。一群被孤立和排挤的人在夜晚自己找乐子，这种故事很好玩。

我还列了大卫·林奇的《内陆帝国》和《双峰》作为参考片。这两部片的结构也设置成层层叠叠的梦境，也在探究一个少女的内心幻想和现实投射之间的复杂关系。

参考片名单里还列了一些极为不靠谱的东西，大家看完之后只有一个感受，不知道我这部片究竟要怎么弄——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笑）

02 / 记忆的迷宫

86版《西游记》掉进鱼花塘：像《星球大战IV》一样，这部电影只是个目录

花生剧本

拍摄地点虽然是在你非常熟悉的家里，但很多梦幻的场景无法用一个具体的空间概括。你是如何设计空间的？

牛小雨

电影中的房子是我家，从6岁到现在，我一直住在里面。

小时候刚搬进去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房子很神奇，尤其到了晚上，总会听到一些当时无法理解的声音，比如乒乓球落地的声音，水管里水流动的声音，以致于对它产生很多恐怖、神秘的想象。

我把自己小时候对这个房子的印象和想象转化成电影里的空间，在这里，人所处的位置是错位的，声音也是错位的。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东西同时存在，爷爷、老周、保安都在一起，大家往来穿梭，互相陪伴。

花生剧本

电影里多次出现人参果和葫芦，有什么特殊寓意吗？

牛小雨

我们这一代是看86版《西游记》长大的，大家看到吃人参果，就知道表示长生不老。葫芦也是小时候的回忆，去一些南方的景区，总有人挑着担子卖葫芦。我家柜子上摆了很多原来四处旅游买回来的非常廉价的纪念品，都是一家人出行的留念。

花生剧本

片中的歌舞场景怀旧且独特，设计灵感来自何处？

牛小雨

86版《西游记》，还有小时候的文艺汇演。影片里有很多90年代的印记，我对那个年代充满眷恋。那是一个朝气蓬勃、一切向好的年代，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想象，觉得马上就要进入2000年了，无数可能都将变成现实，终于可以大展宏图，变成时代的弄潮儿。（笑）我特别留恋那个时代，希望在影片中留住那个时代的细节。

花生剧本

那段歌舞场景的长镜头非常漂亮，是剧本中已经设想好的，还是现场根据情况进行调度？

牛小雨

剧本里已经设想好了。我对拍摄环境特别熟悉，写剧本之前已经完成勘景，所以剧本每一场戏的位置都写得非常清楚。根据那个场景，我选择了那首歌，马上觉得应该拍成一个长镜头。从精精的表演、唱歌的声音，到镜头的运动、灯的变化，剧本里已经有一个非常完整的画面想象。

那个长镜头本来设计得更复杂：精精先是坐在湖边，随后跳进水里，再度浮出水面的是一个花枝招展的精精。伴随水面升起的月球灯，精精转身去找妖怪朋友们，一起跳舞唱歌，唱到“心中的红太阳”时，大家的情绪都蓬勃又激动，这时镜头会甩到天上，拍到已经升到半空的月亮（妖怪在夜间活动，所以月亮就是他们心中的太阳），最后画面再回到精精身上。

这场戏虽然设计得完整，但落实到物理空间里难度很大。我们需要在河的两岸打灯，需要所有灯光、演员严丝合缝地配合，排练了很久。最初以为肯定得拍两天，至少通宵，结果实拍的时候挺顺利，两个小时就收工。

甚至我设想有一个镜头，月亮会落在树的缝隙当中，大家都说这个画面不可能实现，已经打算后期再做了，没想到拍到第八条的时候，镜头往上一甩，月亮真的稳稳落在那个空隙里。当时现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到那一条整个儿拍完，大家立刻尖叫、拥抱，简直不知道哪个神仙过来帮我们推了一把月亮，太神奇了。

花生剧本

还有一处转场特别巧妙。叶子走进鱼花塘的歌舞世界之前，看到精精在照一面镜子，我觉得有点像《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

牛小雨

我曾经做过一个艺术装置，把人的头投影到一个盛水的杯子里，如果有人去喝水，就会看到里面的头。

剧本阶段，我原本打算让精精从马桶里出场。（笑）因为那场戏讲保安发现马桶里有古怪，其实是精精、爷爷和其他妖怪在里面捣鬼。我想把精精的脸投影到马桶的水面上，但其他人都说这样搞就更像鬼片了，而且怎么能把女孩子的脸放在马桶里。

我被大家说服了，但考虑到情节需要，还是得让精精出现在厕所里。我们看到家里有奶奶平常存水用的水桶，就想把精精的脸投进水桶里，但是水桶的材料和颜色没法很清晰地呈现投影画面。

后来我们找到一面镜子，一开始在它灰色的底面上投影，然后又试着翻过来直接投到镜面上，突然拍到像极光一样的色泽。因为那个画面太漂亮了，我们没忍住拍了好多，但根本没想好要怎么用。后期胡老师翻看我的垃圾素材的时候，才把它们挑出来做了叠化处理，很古朴，很好玩。

花生剧本

鱼花塘里妖怪的形象是从哪里来的？

牛小雨

86版《西游记》对我影响特别大，里边的妖怪看起来并不危险，甚至很可爱。他们也不是真的要吃唐僧，一直在磨叽，老在那儿讨论蒸着吃还是煮着吃，邀请这个朋友吃还是邀请那个朋友吃。他们的武力值也并不高，刚要开打，神仙就来收他们了。所以我从小就不恐惧妖怪，反而觉得他们是另外一种形态的朋友。

花生剧本

妖怪当中有一只狗熊，会在鱼花塘里跟叶子讲奶奶年轻时的故事。鱼花塘的历史是不是很悠久？

牛小雨

好比熬了一锅骨头汤，你只喝了最上面的一层，往下搅动才发现里面原来藏着那么多种原材料。

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小时候常听他们讲自己小时候、甚至自己父母曾经历过的事，那种历史的纵深感是非常强烈的，几乎横跨整个20世纪。

我奶奶小时候，曾经看过村里的马戏团表演，看过狗熊踩独轮车。家里人吓唬奶奶，说狗熊其实是小孩扮的，坏人用铁梳子把小孩划得皮开肉绽，再把狗皮扒下来贴在小孩身上，让狗的皮肉和小孩的皮肉长到一起，小孩就可以假装成一只狗熊，在马戏团里表演节目。

听起来有点像睡前故事，但也反映出那个时代的残忍。即便大家丧失公共讨论的空间，那些邪恶和残忍仍然在角落里滋生，仍然会以另一种形式被人们察觉、被人们记住。老一辈人经历过民国、抗战、建国、改革开放等等复杂的历史时期，这些经历给他们的身体、思想甚至人格都留下深刻的印记。在电影里，我也试图展露一些痕迹，比如奶奶患的病，比如被撕掉的诗。它们只是稍微露了个面，我会在之后的电影里继续讨论。

怎么说呢，这部电影更像一个目录，我先把这些形象、这些故事都拿出来，以后再分别展开。就像《星球大战》系列那样，从第四部开始拍，其实还有前传、后传、正传、人物小传等等，会陆续跟观众见面。

03 / 时间的乐园

如果时间呈团块状：在一个完全没有道理的未来，大家将永远不会失去彼此

花生剧本

英文片名为什么叫Virgin Blue ？

牛小雨

片子里原本贴了几段歌，其中有一首来自我很喜欢的日本歌手戸川純，叫Virgin Blues，那首歌表达的感觉跟这部片里角色的状态很像。我觉得叶子和奶奶仍然保持着处女的感觉，也都有各自的痛苦、忧郁。但是因为版权问题最后没办法用上那首歌，我就把歌名留下来了。

花生剧本

门口理发店小赵的女儿变成妖怪后对叶子说，“我爸爸不是真的爱我，他只是爱他的女儿。”叶子回答，“你还有爸爸，比我快活多了。”对于父亲或父权，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牛小雨

这部电影没怎么讨论性别议题，只是反映了我家里的真实状况。

小时候，爸爸长期在外，妈妈也忙于工作，所以我大多数时候都跟爷爷奶奶待在一起。最初认识爷爷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老人了，不会用明显的男性力量去约束我、压制我。家人对我的保护又很强，让我没有太多机会去接触典型的男性形象。

说回电影，叶子到了二十二岁还没谈过男朋友，爷爷也已经不在，她的小世界里不大会出现男性形象。但在最外部的世界里，男性是真实存在的，所以大家还是能隐隐感觉到某种男性的东西进入那个屋子。

花生剧本

接近尾声，精精唱了一首歌，歌词大意讲她觉得自己没有不正常，希望一切都停在童年的时光。这是在表达对外界、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吗？

牛小雨

歌词中有一句“为什么有人对我上下地打量，我觉得我很美我没有不正常。”在成长的过程中，人会不断和他人发生关系，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和自己对自己的认知也会不断碰撞，压力和痛苦无法避免。

但歌词还写道，“其实我最想变成隐形人，那样就可以随便地出现。因为对世界充满好奇心，我想偷偷去了解更多人。”精精其实是想要拥抱整个世界的，只是有点胆怯、有点害怕。

叶子也是一样，她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对外界也很好奇，但很多复杂的感受让她想继续留在小时候，挺矛盾的。

花生剧本

奶奶虽然记性不太好，还是会经常提醒叶子到时间该起床了，时钟坏掉的画面也多次出现。“时间”在这部电影里有什么暗喻？

牛小雨

我不愿意相信时间是线性的。如果时间是线性的，那就意味着过去的时间会永远离开，人真的会去世、会消失。我不愿意失去他们，所以我更愿意相信时间是以团块状存在的。过去的时间并没有过去，未来的时间也可能存在于现在。

奶奶虽然很注重时钟，但在这个神奇的空间里，时钟其实失效了。时间混沌一体，一起推给人物，这样所有人可以陷在同一个时空里，永远在一起。

在我的观念里，时钟只是一种社会化的设置，方便大家参照一种规律展开合作。但真相未必如此。拍摄这部电影，就是想打乱人为规定的时间。如果时间是混乱的，大家就永远不会失去彼此了。

花生剧本

奶奶在电影里提到了两个时间，一个是2013年，一个是2020年。这两个年份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牛小雨

2013年是我拍第一部短片《鱼花塘》的年份，是鱼花塘世界的原点。2019年是我们的拍摄时间，是当时的终点，后来改成2020年，因为原以为2020年能上映，能让观众感知到当下。

其实剧本里还写了3333年，那一年意识世界到来，奶奶可以永生了。

我的制片人之一朱文慧也是FIRST剧情片实验室主管，她对当时入围评审环节发生的一幕记忆犹新。评审之一张律导演看到这个剧本，只想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是3333年？我答：我瞎写的，没什么用意，3333年只是一个完全没有道理的未来。

花生剧本

你觉得爷爷会化作光斑、影子回到家里，这些画面在剧本里是如何设计的？片场如果拍不到，如何进行调整？

牛小雨

剧本非常具体地说明了光斑如何运动，影子是什么形状、投射在什么位置。譬如，“奶奶在沙发上打毛线，风吹起她身后的纱帘，爷爷的影子出现在帘子上。影子往前走了两步，低头看着奶奶，就不再动了。”

在现场我不会调整，一定要拍到。自然光线不像棚拍，很难用人力控制。日照时间是有限的，而且每一刻都在变化，所以刚开始摄影指导、灯光师都特别崩溃，觉得这些画面不可能实现。但拍了一整天，最终还是实现了。

花生剧本

为什么没选择棚拍，降低一些难度？

牛小雨

只有这座房子能给我这种感受，让我看到那些影子，听到那些声音，它承载了我太多的记忆和情感。摄影指导一开始并不相信剧本里写的东西，只是觉得内容好玩，就进组了。开机之前，我们只筹备了9天，其中好几天时间都被我用来跟他解释剧本里写的是真的。（笑）

我给他看了很多以前拍的照片和视频，他终于被说服，觉得我家可能真的还存在爷爷的身影。

不过为了实际拍摄，我们还是得研究那些光和影出现的原理。后来发现窗户、车玻璃、镜子的反光都可以折射出我家特有的光线，于是用这个原理做出我曾在自然情况下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光。

那些光影是从真的当中来的，所以我拍的时候也要回到真的当中去，这种“真”是棚拍无法实现的。

花生剧本

黄色的沙发、黄色的墙面搭配暖黄色的光线，整个场景的配色非常打动人。电影在颜色方面，有什么特别的设置吗？

牛小雨

这部片的“艺术指导”一栏可能还得加上奶奶的名字。（笑）

大片的黄色是我家原本就有的颜色。2000年左右，奶奶跟三姨参考美国流行的装修风格，设计了新家的装修、配色，后来柜子上又逐渐堆放了很多中国的产品，很能表现世纪之初那种中西混杂的状态。

开拍前，奶奶又自己搭配了很多道具，置景能力真的很强。艺术总监兰志强老师和美术指导圆月老师进组后，在配色的基调上，做了很多细节调整，包括人物服装、光照搭配等等。

我为什么一定要实景拍摄？就是因为实景里所有东西都是对的，我没必要抛弃一个对的东西，再另造一个景来贴合这种“对”。

花生剧本

这种色调和氛围，让我想起顾晓刚导演的《春江水暖》。

牛小雨

会给你这种感觉吗？我觉得《春江水暖》更贴近现实，而我的电影想通过不断地打乱时间、空间，表达更抽象的概念。

可能是因为摄影指导邓旭老师也担任过《春江水暖》的摄影指导，所以呈现出来的画面会让观众感到似曾相识。剧本中，所有的戏都发生在夏天正午一两点钟、阳光最刺眼的时候，叶子通常午觉刚醒，根本睁不开眼睛。我跟旭哥沟通的时候，就希望画面呈现过曝、柔光的感觉，一切都毛茸茸的，整个人完全掉进柔软的回忆里。

花生剧本

片中还出现了一些漫画镜头，以及静帧文字，也让我想到复古动画片。

牛小雨

漫画是我十年前画的，同样讲一个叫叶子的女孩晚上睡不着觉，梦游鱼花塘的故事。我把这个二维的鱼花塘漫画插入三维的鱼花塘电影，它就又增加了一层“平面-立体”之间的混乱。至于静帧文字，是为了控制节奏点。

这些都是后期阶段，剪辑指导胡树真老师建议的。最初我跟胡老师讲的电影概念非常复杂，胡老师就说不如更大胆一点，把所有时间维度上的创作都加进去，让它爆炸，让它趋向极致。最终我们把字、画、甚至我之前短片的素材都拿过来，一起组合成现在的这套电影目录。

花生剧本

营造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复古效果，制作成本压力大吗？

牛小雨

有人问我这片是不是30万拍的，我说我给你30万，你帮我拍一部好不好？（笑）

那些夜晚的歌舞画面、窗帘上的影子、屋子里的光斑都是实景拍摄，时间成本、金钱成本都极高。我们要用很大瓦数的灯去模拟太阳的能量，才能通过镜子反射出大量光斑。还得让影子在窗帘上走路，营造年代感的色调和效果，技术成本很高。

花生剧本

影片制作大概花了多长时间？

牛小雨

拍摄时间是36 天。后期剪辑需要来回推敲，前前后后大概一年多。我们2019年10月底杀青后就开始剪辑，2020年12月底才定剪。当然中间我会休息一段时间，或者逃避一段时间，因为剪太久有点不想看到素材。（笑）

2021年年初，开始做声音之类的后期，同时走审查流程。2021年8月去洛迦诺电影节之前终于完成全部制作，也拿到了龙标。

但接着又等了一年，因为国内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平台和机会亮相。直到今年夏天在FIRST影展放映前，我和声音指导张阳老师又重新完善了一些声音。

花生剧本

剧本写作花了多长时间？

牛小雨

真正的剧本，其实只用两个礼拜就完成了。因为前期准备很充分，最后执行起来是很迅速的。

2013年，我拍了第一部短片《鱼花塘》，相当于剧本有了个影子。2017年爷爷去世后，第二部短片《青少年抑制》开拍，继续对同一个题目进行追问和发展，完成了剧本的第二幕。2018 年10月，觉得自己已经找到某种答案，故事可以成型了，就开始投入长片工作。为了投报FIRST剧情片实验室，我得写出梗概、大纲和前十场戏，一边收集素材一边整理框架，大概花了四、五个月。FIRST剧情片实验室选中它之后，2019年3月，我才真正去写整体的剧本。

由于我的学习经历、工作习惯，写剧本时，我习惯直接用视听的方式去思考、去表达，人物、场景、光线甚至声音都直接储存在我的脑海中。相比于文本，我更倾向于画施工图，先把每场戏的重点标清楚，再去构思结构和细节。

即便画施工图也只是为了给自己做个提示，因为原来做动画、短片时，大多数情况靠自己单打独斗，根本不写剧本，不需要经历从文字到影像的转化过程。这次头一回跟这么庞大的团队一起创作，需要跟大家沟通、协作、完成工业流程，反而要经历一个把影像重新推导回剧本的过程。

花生剧本

制片人会在这个过程中提供一些帮助吗？

牛小雨

帮助很大，主要是催我交稿。（笑）这个很重要，没人催稿，我会一直拖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拍。

花生剧本

电影最开始，有位老闺蜜来探望奶奶，说自己看到大热天里有人穿着狗熊服在卖电风扇，觉得他很可怜，就买下了他的电风扇。闺蜜之间的互动也很有意思，奶奶开始说不要，后来打算掏钱买下来，对方就佯装生气说“你再这样我不跟你玩了”。这些对话有什么用意？

牛小雨

我把这个小区的居民设定成一群没了丈夫的老奶奶们，自己的子孙长大后也各自离开，只剩她们独居在家。所以她们会在彼此身上寻找陪伴，会在陌生人身上投注自己的感情。

虽然这些台词、情节都是我虚构的，但也是在观察老人们日常生活状态的基础之上提取出来的。她们年轻时吃了很多苦，老来又失去老伴儿，可是她们依然可以在生活里遇见温暖的时刻。

花生剧本

跟剧本阶段的台词相比，片场实际收录的台词有什么变化吗？

牛小雨

奶奶是我的亲人，叶子、怀孕的女医生是我的发小，我对她们生活中的状态很熟悉，在写剧本台词的时候就按照她们原本的说话方式和节奏去写。

鱼花塘里的妖怪完全是我想象出来的，我之前的熟人、朋友甚至片场的工作人员都有出演。挑选演员的过程也是一个互相匹配的过程，我不会让他们刻意说一些不愿意说的话，他们在表演过程中也会给我提供一些新的灵感。

大家都不是专业演员，台词中的完成度需要根据各自的能力来规划。比如像叶子一样的年轻人，可以把台词一字不落地全背下来，贯彻剧本中的一切。

奶奶没法说得那么准确，会穿插很多即兴发挥的成分。之前拍短片的时候，我会容她多发挥一些，表达出大致意思就可以。这次长片，我对她要求比较严格，会反复重拍，尽量把剧本里我需要她说的话都拍到，后期剪辑阶段再拼接组合。有些画面中奶奶没张嘴做口型，却有她说话的声音，就是因为我前期考虑到奶奶不一定能完整地说出台词，给她设计了一些镜头。最后拍到的素材跟剧本里的设计相比，误差不超过20%。

花生剧本

叶子和奶奶都是非职业演员，好像每个人身边的亲戚朋友一样亲切。为什么选择请自己的亲友来演戏？

牛小雨

两个演员的表演状态很真实，很亲切，周围的环境也很真切，观众看到这么多“真”的东西，才可能真正走进叶子的梦境，一并相信那些“假”的部分。

花生剧本

主编 | 段小白

图片及视频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剧组

牛小雨

导演、编剧、漫画作者，出生于安徽合肥，先后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漫画专业和实验影像专业。其短片作品《鱼花塘》曾入围第十届中国独立影像展，《青少年抑制》入围第十二届FIRST青年电影展并提名最佳剧情短片。其长片首作《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入围第74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当代电影人”竞赛单元、第12届北京国际电影节“镜界”单元等多个国际影展，获得第十六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一种立场”荣誉及“FIRST FRAME第一帧”·年度影像荣誉（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