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每一天,我们似乎都在见证历史,在一波又一波的震荡中,身心不免疲惫。当世间纷纷扰扰,回归经典,总是一个不会错的选择。今天的文章,让我们一起跟着人文经典领读者杨照的脚步,通过《列子》和《人物志》扎入魏晋时代。魏晋南北朝常被视作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黑暗时代”,帝国瓦解崩坏、政治纷争战乱不断,但与此同时,这个时期的文化活力,却因为个人主义精神的勃兴,以及世家门第对于文化和人格教养的重视,诞生了极其丰富的成果。所以也有人将魏晋时期称作中国历史上最“风流”的时代,名仕讲究风流与风骨,也因此成就一个重新审视“人”的时代。古人们,会怎么应对他们所处的时代呢?他们又有着怎样的人生追求?讲述 | 杨照
来源 | 看理想App节目
《风流与风骨:十部经典里的三国魏晋时代》
《佛教与外族如何改变中国:魏晋南北朝》
曹魏时代,刘劭写了一本《人物志》,这本书在中国的古代典籍中不是那么常被提起,也不是那么受重视,然而在了解魏晋的特殊社会文化精神方面,这本书可以提供给我们无可取代的帮助。在《人物志》中,“识人”重在对人进行分类,而不是为了去讨论或进行如何用人的选择。如果不是为了“用人”,为了择别人才,那干嘛还要“识人”呢?最接近的答案或许是:因为“识人”是一件有趣的事,可以在智识上得到高度满足,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在这一点上,“识人”的活动和“谈玄”并无二致,因为“谈玄”也没有明确的用处,纯粹出自于智识上的乐趣,因而吸引了魏晋的名士们。另外,“识人”是一种“品”的活动,《人物志》提供的是“识人”的方法,名士们借由这些方法,可以更细密地来“品”人,察觉、体会、讨论人的差异和人的特殊性。“品”与“用”脱离了联系,不仅“品”独立于“用”,而且很明显“品”高于“用”。这种态度更进一步影响了对人的评价,“用”的标准相对不重要了,一个人身上具备可以做官,可以掌握权力的素质,这在过去很受重视,然而到了这时候,这种素质逐渐失去了那样的地位。什么样的人值得“品鉴”,值得被观察、被讨论、乃至被赞扬呢?随着标准变化,这种趋势越来越倾向于“无用者高”。这里出现了一种艺术性的“人学”态度。意思是,在魏晋时期,人们积极地品评人,热衷于对人的高下衡量,尤其是在《人物志》之后,“品鉴”“识人”的活动与“用人”的功能分开了,具体而现实的标准逐渐被放弃,取而代之的是比较接近艺术欣赏般的态度。“识人”不在于找到可以用的人,而是要找到值得欣赏的人。一个人之所以值得欣赏,往往正因为他身上具备毫无实用性的特色。魏晋时期欣赏人物,大致有两个基本标准。第一个是“神采风姿”,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第二个是后天所获“识见”,也就是他的看法、见解、体会、思考,更重要的还有表达看法、见解、思考的方式和风格。这种艺术态度的“人学”,或说“品人”的方式,首先讲究“清逸之气”。“清”是这个时代的关键词之一,一部分从汉代承袭而来。汉末士人重视“清浊之分”,不过他们概念中的“清”和“浊”指的是道德上的纯真与虚伪之别。到了魏晋时,“清”的意义就转为“清逸”,多加了“逸”字,也就是要脱逸于既有的规矩、框架之外。汉末之人想象的“清官”是在自己的职位上认真、正直,不偷懒、不贪污,把这样的人放到魏晋来看,反而变成了“浊官”,就意味着他们没有个性、缺乏自我风格,只知道依循既有的规范,缺乏能与世俗拉开距离的“清逸之气”,那么相对地也就没那么值得肯定了。六朝官场对官员最重要的区分在于有做事的和不做事的官。前者按照官职的需求行事,随时处于固定规范的约束之下,那是“浊官”。等级高的“清官”则不需要这样做,他们的地位正是来自不理会、无须理会官职的要求。建立和维持这样的“清浊”标准,当然就必须要凭借“门第”,也就是高度贵族化的社会结构,于是到后来,“清浊”之分也就不可能真的是个人层次上的。只有出身贵族门第的人,才有余裕当那种不做事、不用做事的“清官”,而寒门出身的人就只能乖乖地当“浊官”了。表现出“清逸之气”的“清逸之士”必然和别人很不一样。魏晋人物突显价值的第二种方式是追求“风流”。回到“风流”二字的基本意义,它是指“如风之飘,如水之流,不立故常,自在适性。”“风流”一方面和自然有关,意思是人表现出一种不造作、不勉强,如同自然、亲近自然的特质。而“风流”的另一方面指向个别性、特殊性,不落入既有的、固定的行为和言谈模式中,不勉强自己去配合、适应模式,而是在模式之外表现出属于自己的特殊情性。从《人物志》开始,魏晋之人的基本态度是对圣人存而不论,完美的圣人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玩味的,而值得欣赏的是非常、非故、突出、特异之士,是“旷达无所成”的人。“旷达”表示这个人对于一般世俗的规定、标准不放在心上,随性自在,具备自然“风流”。这种人因而也就不会有世俗的成就,“非不能也,不为也”,他们主观选择做一个“清逸之士”,不接受世俗的各种束缚。曹雪芹曾经如此形容《红楼梦》的主角贾宝玉:“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富贵不知乐业,贫贱难耐凄凉。”这是一个缺乏一般处事能力,又不耐烦领会正常文章的人。富贵时,他没有能力营生维持;一旦沦落贫贱,他就更没有本事可以度过困窘了。这叫“四不着边”,光听如此描述,这个人简直一无是处。但读《红楼梦》的人再清楚不过了,贾宝玉一方面果然符合这样的“四不着边”,可是他在小说中却再迷人不过。牟宗三先生在谈魏晋思想的《才性与玄理》书中,便借用贾宝玉的“四不着边”来形容魏晋时代品鉴出来的“名士”。“名士”是“天地之弃才”,具备的是不完整的、甚至极端材质的“偏材”,而且是无用的“偏材”。但这无用的“偏材”却同时不入流俗,这类人有“风流逸气”,那种无所用、不知所用的人,格外带着特殊的魅力。当然,如此抬举“名士”,任随那么多“天地之弃才”不为所用,单纯只是供人欣赏,就需要有一定的社会条件。贾宝玉的“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前提条件毕竟是得先富贵过。因为魏晋门第的形成,中古中国出现了贵族社会,这就使得世族子弟可以既拥有发挥才能的机会,也有充分条件放弃这样的机会。要成为“天地之弃才”,一方面要有“才”,但另一方面也要有背景,让他可以不需要被“用”,可以自我放弃而去发挥“无用之才”。贵族社会支撑了这样的“人论”,这样的“人论”创造了我们在中国历史上不曾见过的一种品鉴人物的潮流,这是一种带有高度艺术性的态度,无实用价值,以欣赏本身为目的。如此态度品鉴出来的“清逸之士”和“风流之士”,与“名教”之间当然有一定的距离、会产生一定的紧张关系。它的内在价值是要摆脱“用”所带来的束缚。换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意味着在那样的社会里,要得到别人的欣赏、尊重、抬举,必须表现出“无用”的特性。于是,无可避免地,他们的生命态度会倾向于虚无,也就是不讲究甚至反对追求人生的意义。追求便带有工具性,工具性会伤害一个人的自在、风流、清逸。正是认识了那个时代流行的生命虚无的态度,我们才能更准确地解释,佛教为什么能在这个时期开始产生可观的影响力。佛理中所持的生命态度,强调偶然,强调因果凑泊,反对既有规范,也是带有虚无特征的。对人物价值的翻转、虚无化,进一步铺下了接纳佛教,对佛理进行“格义”吸收的道路,最终使得佛教开始中国化,成为中国思想中一个重要的新鲜因素。 接下来我们来谈谈《列子》。学术界一般认为,《列子》是一本魏晋时期的编撰之书,应作为魏晋人的态度和思想资料处理更为合适。《列子》的行文方式非常接近于《庄子》,也有一部分与佛经相类似。它的编撰和诠释也反映出魏晋时代的一些基本价值和内容。
《列子》的《杨朱》篇比较特别,它一共有十七段,除了三段以外都是托名于杨朱的言论。杨朱是战国时期曾经非常有名的一位思想家,也成立了自己的家派,他最重要的主张是“为我”,留下来最有名的主张是即使有利于天下,要叫一个人拔一毛都不应该做,这是极端为我主义的一种立场。《列子》这一篇的内容虽然稍有涉及“不以一毫利物”的先秦杨朱的思想,不过却极端地表现出那样一种纵欲厌世的人生观。从各种不同的方面我们都可以确定,这应该是魏晋的士人借着杨朱之名,来发挥他们反名教的思想。第一段说,杨朱他游历到了鲁国,住在孟氏的家里。孟氏是鲁国非常重要的大夫,孟氏就问杨朱,说做人做得好好的,何必需要名誉呢?杨朱的回答是“以名者为富”,去追求名誉的人是为了要富有。孟氏就接着问:“既富矣,奚不已焉?”有一些人明明有名,也有财富了,为什么不会停下来,还要继续追求呢?那答案是“为贵”,要有更好的地位。“既贵矣,奚不已焉?”好了,地位也有了,有财富有地位,为什么还要继续追求名誉呢?“曰:‘为死。’”“为死”,为什么都已经死了还要追求名声呢?原来是“为子孙”,因为有后世的子孙,要给他们这样的基础,留给他们。然后孟氏就问:“名奚益于子孙?”这到底对子孙有什么好处?名声为什么会是为子孙而追求的呢?所以孟氏的回答是:“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说其实为了要追求名誉,人自己本身不是那么好过,你得忍受很多的事情,你得做出很多的努力,不管是在身或者是心上都必须要付出代价,但是你能够创造出让其他人可以分享的利益。如果你有了名誉,有了财富,有了地位,所以你周遭的人可以利用你的名声,他们就可以得到好处,有宗族,有乡党,这些人都可以分得到,更何况是你直接的子孙。孟氏忍不住接下来质疑:“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好像不太对,这里有矛盾,你想要追求名声,你就必须要保持廉洁,可是你保持廉洁,不就带来了贫穷?你想要有好的名声,你就要辞让,辞让也不就是表示你的地位比别人低吗?你就变得低贱了。杨朱回答说:管仲辅政齐国的时候,齐君好色,管仲怎么做?他也表现好色,齐君奢靡,他也表现奢靡。“臣志君合,臣言君行,使治道施行,齐国称霸。”意思说借由这种方式让齐君信任他。接下来其实是倒过来,管仲说什么,齐君就照着做什么,因此使得管仲的想法和政策可以得到施行,因而帮助齐国,让齐国可以称霸。管仲死了之后,我们来看一下他的子孙。他的子孙有因为这样变得地位更高,甚至能够变成国君吗?没有,他的子孙仍然还是大夫。田氏辅佐的时候有不一样的方式,这个时候齐君傲慢,他倒过来,刻意地显现谦卑,齐君因为喜欢财货,到处搜刮人民,田氏就倒过来,施舍出去。所以这是前面所说的,为了名誉,所以就廉洁,廉洁的时候你就贫穷了,为了名誉你辞让,辞让的时候你低贱了。可是这是代价,代价为了换来什么?换来了民心。民心都归向他,人民都拥护他,所以田氏后来就篡齐,他就把齐国国君给推翻了,自己变成了齐国的国君。管仲用这种方式谨守臣道,因为要谨守臣道,所以他就跟随着国君的风格,因此管仲在这上面名声非常糟。结果因为他名声糟,虽然他辅佐了国君,用这种方式让齐国有所成就,他自己就没有办法用名声来泽其子孙。倒过来,田氏用这种方式得到了名声,得到了齐国的权力,子孙享有,一直到今天仍然保持着。孟氏听了有他的体会,他说所以我们要追求的不是真实的名声,你追求真实的名声,结果你就贫穷,但是你如果追求的是虚伪的名声,你就能够富有。杨朱说其实你只要不讲究表面,你有内在,你有真实,你就不会有名声。有名声就没有真实,名声通通都是虚伪的。从前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这个故事多有名,但是追究一下,尧是真心的吗?不是,那就是一个姿态,用这种方式让大家都知道说,尧好谦虚。另外舜他要把天下让给善卷,这是真实的吗?为什么今天我们会有这样的名声冠在舜的身上?那就是因为不是真的,但尧舜仍然没有失去他们的天下,他们各享了百年的地位。接下来对比对照那个可怜的真实的人,伯夷、叔齐,他们是真正的互相推让,让弟弟能够当孤竹国的国君。他们没有了国家,失去了国家,最后是什么样?悲惨地饿死在首阳山。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伪?然后你们还要有所疑惑,还要有所争辩。其实你从这个角度来看,明明就是清清楚楚的,你要追求名声,那就是一种虚伪的做法。而你为什么要追求名声?其实最后不是自己,而是为了他人,为了子孙。如果回到杨朱为我的这样一种态度,也就告诉我们说,你再认真想想,追求名声对自己真的好吗?用这种虚伪的方式去处事是值得的吗?接下来,第二段的主题在讲我们如何看待我们的寿命,以及如何运用我们的人生。杨朱说,一个人的最大极限能够享受一百年的寿命,在他那个时代,他一想,一千人当中找得到一个人吗?我们假设,一个人从出生到变老,在这个过程当中有懵懵懂懂的,从婴孩长大的这段时间,另外有已经老了,所以身体或精神的机能开始衰退,没有办法正常运作的时间。把这两个阶段加在一起,几乎就占了他正常寿命中的一半了。晚上要睡觉,睡眠所消逝的,还有白天在那里发呆,所浪费掉的时间又占了其中的一半。接下来你有身体上的疾病、痛苦,还有精神上的忧虑、恐惧,这又占了其中的一半。所以大概看一下,活了数十年当中,能够悠然自得,没有任何的牵挂,几乎找不到有什么样的时间了。那人生活着到底是在为什么呢?你要怎样可以得到快乐呢?人生活着当然就是要享受,你要享受美食,你要享受锦衣,你要享受乐声,你要享受美色,而美食锦衣又不能永远满足,乐声美色也不能够一直听,一直玩,还要受到刑罚奖赏的禁止跟劝免。另外有名誉对你产生的约束,还有法度规定非常严格、非常狭小的行为的范围。你汲汲营营地去争取一时片刻的虚幻的名声,或者去图谋死后多余的光荣,真的值得吗?把自己管得死死的,担心当下一时的是非,因而这个不敢听,那个不敢看,这个不能做,放弃了当下的至乐,完全不能够有一时的放纵。这样子活着跟被关起来的囚犯真的有很大的差别吗?在这里,杨朱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他把它托于“太古之人”。太古之人意味着跟当下现实我们所看到的一般人,生活的方式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模式。太古的人在意识上有一个前提,我们人就只有这么短暂的时间,生是暂时的,死亡很快就会来,所以你就在活着的时候放纵心智去活动,你不违反对于自然的爱好,当生的娱乐就不是抛弃,所以不要为了名誉而去做这些努力,这个也不能,那个也不能。你就放纵本性,最重要的是要出游。因为在自然当中,你才能够摆脱人的各种不同的约束。在相当程度上,等于回归你自己动物性的本能,动物性的本能在人之间受到了各种不同的规范,是无法放纵的。去到自然之间摆脱了人文的拘束,你在自然当中快快乐乐的,把动物的这一面予以解脱出来。对于万物的爱好千万不要压抑。关于生前死后这些名声,还有你要担心的世间的各种不同的刑罚,这些都要从心上把它给排除在外。名誉的先后,年寿的多少也不要去计较,越是不计较,掌握当下,你就活得越有意义,越充实。所以不是去看这个时间有多长,而是把握每一个瞬间。这当然不是真正太古之人的态度,这甚至也不是真正战国时期杨朱的主张,这是魏晋时期的人,对于名教一种反抗的主张。接下来第三段杨朱提醒我们,只有在活着的时候万物是不一样的。当你活着,每一个人都是个体,每一个物种都有它特殊的性质,可是等到死了,一切就统统变一样了。以人为例,活着的时候有“贤愚贵贱”,这是不一样的,在死了之后,那就是“臭腐消灭”,大家都一样。所以活着的时候,有比较聪明的,有比较笨的,有地位比较高的,有地位比较低的,但是一旦死了,大家都是经历“臭腐消灭”,不可能有任何的两样。虽然如此,“贤愚贵贱”并不是你自己能够决定的,“臭腐消灭”也不是你自己决定。生不能自己决定,不是自己所生,死也不是自己决定,自己所死。贤不是自己所贤,愚不是自己所愚,贵不是自己所贵,贱不是自己所贱,这都是依靠外来的各种不同的条件,依照环境而决定的。所以事实上,万物一起生,一起死,一起贤,一起愚,一起贵,一起贱。换句话说,在比较低的层次去看,生是多样性的,死是一致的,但是再换更高一点的层次去看,生死也是一致的,也是同样的。在都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这一点上,生跟死没有两样。如果你能活百年,等到百年的大限到了,你就是会死。如果你很有智慧,有很高的成就,应该死的时候也会死。你是个坏人,你是个笨蛋,该死的时候同样会死。在生的时候是尧舜,死了之后仍然是一副骨骸,在生的时候是桀纣,死了之后还是那么一副骨骸。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既然生死主要的部分都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那就掌握、珍惜自己真正能够控制的。自己真正能够控制的是什么?那是在生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在,去追求快活,让自己快乐地享受当下,哪有空去想死后是什么呢?你连想什么时候会死,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不是你能够控制的,想也没有用,那就享受当下吧。本文整理自看理想节目《风流与风骨:十部经典里的三国魏晋时代》第5.7集,《佛教与外族如何改变中国:魏晋南北朝》第12、14集,有删减,原文请至看理想app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