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迈向混沌:新冠纪元的世界
文 | 新华门的卡夫卡
如果从未来回望人类历史,那么公元2020年必然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年份。这一年,“大流行”不仅导致很多人失去了生命,还使得世界进入了罕见的“大封锁”状态,可以说人类本轮全球化在此通过顶点。
正如《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的一篇文章《再见全球化(goodbye globalization—the dangerous lure of self-sufficiency)》所说的:
“疫情暴露出全球治理的无政府状态。法国和英国在隔离检疫规则上争论不休;美国则继续为贸易战磨刀霍霍。尽管在疫情期间有一些合作的例子——比如美联储贷款给他国央行— —但美国并不愿意担当领导世界的角色……世界各地的民意正在抛弃全球化。”
笔者认为,本质上我们这一代人是生长于“美国治下的和平”的一代,具体在政治哲学、文化思潮、流行元素、技术进步、资本派生、商品生产的最终消费,等等,美国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终点。然而,当这样的秩序展示出他的生命力衰颓时,大家以为的崩解(普遍认知中的崩解)比真实的崩解来的还要快。
可是必须要指出,万事万物不是线性变化的,特别是“世界秩序”这种极度非具象化的抽象事物,他几乎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自从拜登登台以来,似乎2019年之前的世界“又回来了”,尤其是在西方世界,自由、人权,特别是今年以来西方世界几乎是团结一致“捍卫乌克兰”,仿佛之前四年川普的冲击只是短期冲击,世界“依旧是平的”。如何分析这些变化,仍需要从思想和意识形态的变化来下手。
全球化的基础不再
笔者在《不平等的世界终将走向“脱钩”》一文中,将全球化时代的世界矛盾进行了分析,这里简单再回溯一下,全球化时代,通过资本的自由流动和要素的自由流动,以及中国全面加入国际分工,人类世界的生产能力得到了空前的提高,而整个人类世界总体上看,是得益于此的。
然而,全球化实际上是“资本主义全球化”,它带有自身发展的根本性问题,我们用三个层次的不平衡来描述:
1.金融国家和实业国家的主权间严重失衡;
2.科技互联网行业和其他部门行业之间的严重失衡;
3.同一行业内部的成果分配严重失衡,社会贫富差距分化。
即从最宏观的地球视野来看,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经贸关系严重失衡,金融国家一本万利、实业国家按劳分配、资源国家贱卖祖产而失败国家失去一切;
视野从全球缩小到国家(经济体),各经济体内部同样如此,科技、金融和互联网等掌握全球化时期分配权力的行业富得流油、赚得盆满钵满,而实业部门出汗赚吆喝,大概是赚了钱、下了苦,至于其他的夕阳产业、边缘地区、边缘产业,则不可避免走向衰亡。
然而,饶是富足的互联网行业,也并非是所有人都一夜暴富、暴得横财;同样,传统的夕阳产业也并非人人破产,仍有一些实体老树开新花,通过集约调整、吸收重组,重新焕发生机,当然,代价可能是其他的实体加速“应死尽死”。
我们说,这样的不平衡,本身就是飞速发展所带来的的“另一面”。当年高呼“世界是平的”的时候,正是全球化迈向高潮,而其实也就是(本轮)全球化走向尾声之时。“世界是平的”带来了“地球村”的美好想象,仿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空前拉进,特别是信息网络技术的发展,国际性社交媒体让国籍、地域、国境,乃至语言、文化本身都变得不再是人和人之间的障碍,似乎人和人之间相亲相爱的美好世界,可以在这种氛围中不断发展,乃至于臻至大同。
这就是“普世价值”一度获取了舆论普遍认可的基石。全世界的人们似乎认为,全球化将永远加速发展、加速推进,直到真正让“世界是平的”,那么深度融为一体的人类社会,其形态必然具有普遍性,而这种普遍性的组织基础范式是西方社会,所以提取于西方社会的“普世价值”自然就成真了。
然而这样的经济基础,已经不复存在了。如果说,川普发动贸易战,还只是美国国内“红脖子”不理性、脑抽、意外黑天鹅;那么无论是俄乌冲突,还是今年以来海湾国家集体偏离(远离)美国的外交立场,都意味着全球化的基础在“摇摇欲坠”,所谓拜登“拨乱反正”以来的“重回正轨”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更不要说近来随着俄乌冲突降调,上半年被俄国与西方矛盾掩盖的美欧矛盾正重新浮出水面。
欧盟指责美国以《通胀削减法案》中的“对新能源产业投资补贴3700亿美元”等一揽子政策,试图掏空其产业,而美国则回以不屑一顾。
2020年时,本号曾发《想彻底遏制中国,美国还有比无限印钱更狠的办法》一文,里面根据当时的情况和前沿研究,就认为美国必将深度学习中国的产业政策运行模式,采取“以补贴降成本”的方式来作为其“再工业化”的抓手政策,而这将最终导致国际金融体系的解耦和重构。
在上半年时,我们展望全球化的解耦,并以“美欧亚”三大供应链体系的远期前景为结论(见《不平等的世界终将走向“脱钩”》),在当时来看这还早得很。因为当时来看,我们还处在石油-工业-金融体系里,国际宏观恒等式中,美国作为全球唯一的净需求的创造者和净债务的供给者,以其经常项目赤字的方式构成等式的一边,而等式的另一边,是两个基础美元循环,石油美元循环和制造业商品美元循环。
然而,全球供应链产业链枢纽和世界工厂都是中国,特别是新冠疫情对全球工业生产的巨大冲击,唯有中国通过建立符合社会组织生产需要的治理体系,实现了工业生产的有序恢复,这使得中国巨大的力量展露无疑,而美国则提供了远远超出经常项目赤字的货币,反而为国际体系制造了更大的不稳定性。
那么同样的,欧洲虽然衰落,但欧洲的力量并没有真正消失殆尽,产业的转移并非朝夕可得。如果图谋以金融手段和外部危机为政治压力,来搬空欧洲的产业重振制造业,必然引起欧洲的危机反应。这恐怕是拜登政府意料之外的。毕竟你不能假定可以在赌桌上将对手清零。
而原本的石油体系中,美国是有相当的话语权的,但乌俄冲突的爆发,和西方体系全力施压俄罗斯的结果,是所有的国家对美国都突然有了谈判筹码了。就连在美国后院的委内瑞拉,以及多年纠葛的伊朗,拜登政府也摆出了谈判并极大让步的姿态,但这些历史问题,真的能迅速解决吗?恐怕只会按下葫芦浮起瓢吧。
仅仅俄乌冲突烈度下降,美国以产业补贴为形式试图重新工业化的努力,就已经让拜登上台特别是乌俄冲突以来的“西方世界团结一致”的回光返照迅速黯淡,如果加速以产业链控制、供应链安全和价值链重构等三方面为核心着眼点的国际循环体系重塑,那么我们回到19世纪绝不仅仅是一句空谈。
这也并非笔者脑补或者耸人听闻,因为美国下手其实不仅针对欧洲,也包括亚太“盟友”,特别可以举例的就是台湾。由于美方控制了台积电70%的股份,并且台湾当局政治上的“去势化”,政治经济两方面的手段都无法阻挡,这才有了被直接安排搬迁到美国亚利桑那的台积电3nm和5nm生产线。
而新兴国家在今年以来屡屡与“国际惯例”对着干,不是一天两天了。看似是在拒绝一贯的“经济科学”“金融常识”“国际惯例”,实则是自保尔。我们将看到,随着金砖国家组织将进一步扩容,并且海湾国家立场进一步调整,新兴国家-资源国家的直接经贸和金融关系的确立,以西方作为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为中心,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以西方文明为价值观秩序的全球化,将发生深刻嬗变。
新自由主义退潮和文明体秩序的“在地化”
那么,世界的物质基础在走向巨大的变化同时,文化体系、价值观等必将被随之深刻重构。许多我们习以为常的社会思潮、价值、认知都会在这个过程中被重构。看起来是“普世价值”光辉不再,本质上则是塑造普世价值的自由主义世界丧失了对外输出范式的能力,合法性下降,乃至在原本世界的边缘地带变得合法性衰微。
譬如以颜色革命为例。从苏联解体开始,人们开始认识和平演变,以及思想对政权演变(regime change)的影响,而“阿拉伯之春”则让美国自由派第一次能动的实践了从思想观念入手的方法。以至于所有非西方国家对此万分小心,而美国也在外交对谈中加入“不寻求改变XX国家政权”的字样。这些正是美式价值观的“侵略性”的体现。
笔者在谈及现代性时曾引用李怀印老师的一句话,即“现代化这个概念体系是西方国家发明来忽悠非西方国家的”。这里必须用马克思主义最基本的原理性来理解,①万事万物是普遍联系的,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
以美国、西方为中心的国际循环体系,诞生了以美国、西方国家为中心的国际秩序,这一秩序是这一循环体系生产、消费、潮汐运动所需要的稳定态,是这一循环运动所需要的河床,因此这一循环体系本身诞生了当下的“国际价值观”“国际文化潮流”和“国际性”。
在当今的时代,有许多文化现象,如果用逻辑思考发现这些文化现象本身不符合文化的逻辑,甚至可以说其本身是极其荒诞的,那是因为它符合的是更深层次的权力逻辑。
在近日的卡塔尔世界杯上,围绕世界杯的周边出现了大量的“社会议题”,许多议题看起来都是“推动世界更美好”的,譬如说关于修建世界杯产生的大量的劳工伤亡。对此,笔者认为这当然是国际资本主义乃至海湾国家的封建资本主义所犯下的罪行;同时还被报道的,包括如伊朗球员不唱国歌,为国内女性主张权利;看见德国球员捂嘴,看见英国球员戴彩虹臂章,等为“多元化性别人群”发声主张权利,许多传媒在报道时产生了蓬勃的旺盛的道德优越感,都跟见了亲娘似的。
然而,在中东,海湾国家的人民,他们最深刻的“我们(阿拉伯人)被欺负了”的感觉,是巴勒斯坦问题。当观众席拉起横幅、大合唱为“被压迫的巴勒斯坦人民”发声时,媒体不发声了,而且这个媒体秩序,具有高度的国际一致性。
那么,是巴勒斯坦人民不符合当代“国际文化和国际价值观”下的道德嘛?根本不是吧。大概只能在媒体不是人和巴勒斯坦人民不是人里面二选一了。
我们再以主张权利现象来说。我们看到,关于性别权力/权利的辩驳在赛博空间(微博微信抖音小红书)打得如火如荼,前两年主流还是“被欺负了的女性”,到现在已经变成了“魔怔男大战魔怔女”,沉思录之前的文章也介绍过东亚近邻国家的相关历史。其实从理性来说,片面主张权利本身是有危害性的,这个是指个体都逃避、乃至放弃承担义务,而绝对的追求权利,甚至试图建立起不平等的社会关系(权力结构的社会关系)。
但是这样的现象似乎愈演愈烈,一大群人由热心群众变成“乐子人”,由乐子人再变成“主动加速师”,概因这个世界的基本循环是错误的。当前人类社会所持有的世界观,是原子化个体、经济理性人,其本质就是在鼓励个体向社会排放负外部性(即好处归我,成本、负担、困难归你,归父母、妻子、丈夫,归单位、学校,归国家),当负外部性排放到显著的程度,就必然产生加速现象。
这种负外部性排放,遍及每一个人,每一个组织。不讨论外国,即便以国内来说,以购买劳务代替雇佣,以劳务派遣代替劳动关系,这种行为在基层组织、国资企业同样大行其道。在抗击疫情之中,笔者了解到其中基层的厌倦情绪,即与之部分相关,毕竟艰难困苦的工作我做了,然而政治执行力的嘉奖和光荣却与我无关,而我们需要的、期盼的、想象中的上下一心,如臂使指般的“利维坦”,不可能建立在这种“同股不同权”的结构里。
归根结底,当代的世界不是一个“和平纯真美好”的世界,而当代世界根据以美国为中心的国际秩序,也不可能建设起来这样一个世界。无论是我们建设人类文明的新形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还是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践行中国式现代化,都需要在经济基础和文化认知、制度构成上,开拓出新的道路。而这些有益探索,才是我们对抗新古典自由主义的有力武器。毕竟,“嘴上批判终觉浅,绝知此事要实践”。
P.S,附带说下,无论是否认真学习过高中物理学,笔者都认为热力学应该得到每个赛博时代“读书人”的认真尊重,毕竟那些我们晚辈们眼里没怎么读过书却“很厉害”的社会人叔叔阿姨,其实他们“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思维方法,是贴合了热力学的。“念经”之所以变成愚蠢,就是因为在佶屈聱牙的经文中掰扯,完全不符合热力学规律。如果再来点动力学的演化知识,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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