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失踪后,我和她情夫一起找了18天 | 刑事课堂01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最近认识一学霸朋友,他叫韩北科,一个当过9年刑警的大学教授。
他说自己成绩好全靠写和记。
因为这俩特长,一进警队就被领导带到身边,专门记录警队破获的疑难杂案,堪称“一本活体功德簿”。警队的同事都叫他“小百科”。
而他见识过的这些恶性案件,也让他离开了警队,走上大学课堂教人懂法,从一个法律的执行者,变成了传授者。
今天的故事是他在课堂上从未跟学生讲过的“一课”,他说,有些太极端的案例,怕年纪小的孩子不懂,不能理解。
2015年,他遇上一起杀妻案,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是谁,但没找到任何证据——没有凶器、没有证人、更没有尸体。
想要定罪,只能等那个沉默的男人自己承认:“人是我杀的。”
2015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我爬上京九线的铁路桥,找一具尸体。
读警校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往返于这条铁路,对窗外的风景非常熟悉,哪一段有一片水塘,哪一段有一棵大树都了然于胸。
甚至可能某一次,我从火车的车窗往外看,也曾经看到过和如今眼前一样的景象——
铁路南边,是北下村的房屋和田地,距离近到可以看清房檐下挂着的年货,窗口贴着的鲜红窗花。
一转头看到铁路的北边,就像另一个世界,所有的人烟消失不见,只有荒草和青色的麦子,像雪地一样寂静。
两个世界唯一的连接,就是铁路桥下一条窄窄的涵洞。
我闭上眼,脑海里出现一幅画面:
就在18天前的夜里,那个男人背着女人的尸体,独自走在漆黑的涵洞里,火车轰鸣着从他头上驶过,车里是一张张静谧的睡颜。
他只有这一条路,他只切断了这一条路的监控视频。
他会去哪里?
刚接到这个案子的时候,我们都没料到它会是所有命案里最难搞之一的那种——无尸体命案。
这其实是个刑警才用的词儿,因为法律上来说,没有死亡的相关证据就不叫命案,只能是失踪。
检察院会说,当事人可能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只是流掉了身体里超过一半的血,或者掉了两根肋骨而已。
但刑警不会相信。
失踪多日的人,没有带任何东西临时出门就消失不见的人……
我们知道这个人就是死了,甚至我们知道谁是凶手。但没有尸体,你就是只能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警察局。
而且所有这类案子,最开始,都会有一个让人掉以轻心的外壳——失踪案。
那天上午,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进受案室。走在前面的男人高大魁梧,后面的则戴着眼镜,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大个子一进门就喊着要报案,怪冷的天,急了一头汗。
我们问他俩要报什么案,后面那个眼镜男走上前抢道:“失踪案。”
他说,他媳妇刘美英已经失踪18天了。
失踪18天,我和同事对视一眼,脑子里的警铃已经响了。
同事问那这个大个子是谁?
眼镜男支支吾吾地说,他是我媳妇的干,干哥哥。
俩人都显得十分尴尬,我一下想明白了,看眼镜男的眼神也带了几分同情——所谓的干哥哥,大概就是情夫的委婉说法吧。
妻子失踪了,丈夫不着急,反而是情夫急得要命,这不能不说奇怪。
我和同事对了个眼神,同事会意,把眼镜男带进了讯问室,我则在外面整理案卷,把大个子晾在边上。
大个子看起来很焦躁,手里的香烟几次抽出来又放了回去。
我观察了他半天,冷不丁问,你叫什么?
大个子触电一样站起来:“我叫程亮!”
他的声音尤其洪亮,人也很紧张,这样的不是心里有鬼,就是蹲过局子。
果然,我再问了几句,就发现这个程亮有案底,因为打架坐过三年半牢,出狱后在屠宰场工作。
这种工作,在我们眼中都是重点怀疑对象。
另一边,同事告诉我,眼镜男也很不对劲。
眼镜男名叫赵新华,本地人,和妻子刘美英已经结婚4年多。
据他说,半个多月前,他和妻子发生了点矛盾,妻子清早出门上班,下班就没回家。
赵新华打电话问过丈母娘,丈母娘说刘美英在娘家呢,他就没多问。
但18天后,整个村子里他最不愿意见到的男人,妻子的情夫程亮,突然和妻子的弟弟一起找上了门,非要他报警。
显然,程亮应该是知道了什么。
我把目光转回这个情夫程亮身上。
小半个小时了,我跟他问东问西,就是不问刘美英,他急得两眼瞪着我,眼珠子快瞪出来了。
到火候了,我终于抬高声音,吐出一句“说吧!”
大个子发着抖,哆哆嗦嗦说出来一句,英子可能被人害死了。
程亮告诉我,他和刘美英之前几乎每天都通电话,但从上个月23号开始,刘美英的手机就突然关机了。
他找过了所有刘美英可能去过的地方,包括她娘家。但刘美英母亲说刘美英根本没回过家,他也确实没见人。
程亮于是到处搜寻刘美英的踪迹,甚至跑去赵家扒墙根。
他说,他担心刘美英被赵新华关在家里了。
我心里咯噔,情杀的开始,往往是这样的。
就在程亮叫着兄弟想翻墙进赵家的时候,他们突然注意到,在院墙边的菜地里有一堆被烧过的东西。
程亮把这堆东西翻了翻,发现里面有一个手机的残骸。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英子的手机。
英子买手机的时候还是和他一块的,当时老板说这是最新款,村里没几个人用,更不会这么巧就出现在英子家院墙边。
人不见了,手机被烧了,一个女人,无疑是凶多吉少。
我问程亮,赵新华知不知道他发现手机的事?
程亮摇头:“我没敢跟他说,我怕。”
显然,我们担心的都是同一件事。
我们再查刘美英的下落,收到的消息越来越坏。
刘美英的母亲向我们承认,刘美英根本没有回过娘家,她骗了赵新华,是因为她以为女儿去找情夫了,担心把事情闹大。
村口的摄像头最后一次拍到刘美英,是10月22日下午,她从纺织厂下班回家。
之后,她就没有再在这条主路上出现过,当然也不存在赵新华所说的“五点出门上班”。
技侦的消息显示,刘美英的手机在23日凌晨两点关机后就没有再开机。
没有关机习惯的人半夜关机,随后失踪,那么把手机关机的很可能就不是机主,而是嫌犯。
手机关机的时间应该和刘美英遇害的时间接近,至少不会更早。
也就是说,刘美英遇害的时间直接锁定在了23日的凌晨之前。
那个时间段,她最可能就是在自己家,和赵新华在一起。
但是,证据呢?
赵家的房子在村子西北角,说不上偏远,平时赵新华和妻子吵架的声音,隔壁邻居都能听见。
10月22日晚上,他们和往常一样听见了争执甚至杯碗摔碎的声音,但更剧烈的扭打甚至呼救的声音就没有了。
房子不小,夫妻俩一间房、孩子一间房,还有一间客房,算上院子有两三百平,屋后还有一小块菜地。
专门搜尸的警犬一进来就在院子里打转。
这间小院里到处都是刘美英的痕迹。她的房间非常整洁,床头的衣架上挂着一件红色的风衣,梳妆台上还有开了封的面膜,能想象女人对镜梳妆的样子。
但所有的痕迹都没法告诉我们,那晚发生了什么。
刘美英生活在这里,嫌疑人赵新华也是。屋子里的指纹、足迹、甚至是一点点血迹,都可能是他们日常生活留下的。
在这些痕迹里找异常的那一个,就像在雪地里找一片不一样的雪花。
与此同时,另一队民警在监控室看视频,想找到刘美英的更多痕迹。
他们正看着呢,村委会大爷又搭了句话,说“赵家那小子”之前也来看监控找过他老婆。
赵新华跟我们说,他18天都没找过刘美英,因为他以为刘美英回娘家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到底来监控室干嘛的?
民警追问大爷,赵新华具体是哪天来的?
看门大爷想了半天,模模糊糊说,最早一回应该是在10月25日之前,10月25日当天又看了一回。
他就记得这个时间,因为那是村里赶大集的日子。
巧合的是,村西口的监控正好缺了一节,时间就是24日下午至25日上午10点。
这种缺失,一般是监控室的视频线中断后再恢复导致的。
民警提取了监控室视频接口的微量物证,与赵新华的DNA做比对,结果显示一致。
监控视频少了那么一节的同时,赵新华又恰巧摸过这个接口。
当然,也许他只是好心来把掉落的视频线插回去。
但刑警不相信巧合。
那段监控,一定是被赵新华有意抹去的。他看监控,就是为了研究每个监控对应哪条道路。
在被抹去的十几个小时里,那条村道上一定发生了什么,比如——
抛尸。
所有民警都扑向了那个监控对准的村道。
那是一条被铁轨“斩断”的道路。
铁轨以南的道路很宽,道旁都是民居,熙熙攘攘。
铁轨以北,所有人活动的痕迹被一刀斩断,只有荒地和麦田,像雪地一样整齐而安静。
韩北科画的示意图
如果赵新华是来抛尸的,他会选择哪里?
铁轨以南?不可能,来往居民那么多,肯定早就被发现了。
铁轨上?不可能,火车看到异物,就算来不及刹车也一定会报警。
铁轨北边?不可能,新生的麦子都一齐高,翻动哪片都会很显眼,就像在雪地里踩了一脚一样。
难道是穿过麦田,沿着麦田尽头的国道,去了镇上?
站在铁轨桥上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了,这案子难搞了。
最关键的尸体,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
25日是镇上的大集,镇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痕迹也乱。赵新华如果在23日半夜去了镇上,他能去的地方太多了,我们不可能把这方圆几百里都刨一遍。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冲动型罪犯,而是一个具有很强反侦察意识的嫌疑人。
如果我们现在就抓,拿不出证据跟他硬碰硬,他一定不会认。
等他大摇大摆走出警察局,被踩在地上的就是我们刑警队。
2009年北京有过一起案子,继母伙同他人谋杀原配的女儿。那起案子里,甚至两个嫌犯都认罪了,但可能是因为房屋拆迁,警方掘地三尺也没找到尸体。
就因为差这一步,最终检方没有批捕,两人又走出了警察局。
从那以后,女孩的亲生母亲上访了近十年,前后二十年,一直在和媒体讲述自己和女儿的最后一面,女儿蹦蹦跳跳地向她告别的样子。
那起案子至今没破。
但如果我们因为证据不足,今天不拿赵新华,他一定会意识到自己的办法管用了,甚至会抓住在外面的时间进一步销毁证据。
这就是一场赌。
一屋子侦查员都在抽烟,我突然想起了赵家屋里那个小女孩。
在我们带警犬搜村子的时候,警犬曾经跑进赵新华的老家,冲着衣柜一直叫唤。
打开衣柜后,我们只发现了一件旧棉衣。
赵新华的父母和女儿都正在老屋,他妈妈叹着气跟我们解释,说这是英子的衣服,前段时间英子带孩子过来吃饭,天冷,就拿这件衣服裹着孩子抱过来的。
小女孩也挣开了奶奶的手,双手环抱住厚厚的棉服,嘴里念叨着“这是我妈妈的衣服”。
她才三岁多,还不知道妈妈去了什么地方。
赵新华刚刚回家,正和她坐在一起。杀死她妈妈的男人,要和她一起等警方的消息。
这消息可能明天来,可能永远不会来。
队长狠狠嘬了一口烟屁股,最终下令,今天就拘!
没有任何杀人或被杀的证据,我们必须赌这一把。要么24小时内破案,要么成为村民口中的窝囊废。
夜已经完全黑了,村里灯火通明,村民们都在暗处悄悄地看着,大气不敢出。
五辆警车闪烁着警灯,迎接今天的男主角。
7名技术室民警和法医身着白大褂,满带各类科技装备,从勘察车上陆续下来,冲进了赵家。
路边森严地站着一排特警、一排警犬,我们还特意选了体型较大的昆明犬,架势比拍电影还足。
其实我们已经有年头不这样抓人了,摆出这些戏码,都是为了给赵新华看的。
但男主角赵新华却并不买账。
他伸出双手任由警方铐住、带走,直到坐在铁椅子上,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审讯室里,第一轮上阵的是我们这边老刑警大刘。
审讯从他“啪”地双手一拍桌面开始。
这动静像惊堂木似的,每回都把我们吓一跳,但赵新华只是不紧不慢地看着他。
大刘阴阳怪气地开了头:“你这几天挺忙乎呀。”
这是在暗示他去想自己“忙乎”的事。
赵新华就像没听见一样低着头,过了大概十几秒,突然主动抬起头和大刘对视。
几乎就在他抬头的那一刻,我听见身边的老警察叹了口气。
一般就算是心里没鬼的普通人,也不敢这么和刑警盯着看。
赵新华这个动作只有一个意味,他已经决定要抵抗到底了。
同事大刘天生长得高壮黝黑,像李逵似的,普通人被他那么一盯一吓唬,撑不过半小时。
但两个多小时过去,赵新华仍然闷不出溜的,时不时举个手说要去洗手间、要喝水、要吃饭。
大刘回他说,聊完了再想这些。
赵新华也不坚持,默默坐回去。
不需要再坚持,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审讯的节奏已经被打断。
大刘只能再抛点东西:“说说你和亮子吧。”
刘美英和奸夫程亮的关系在村里是个公开的秘密。
严格来说,其实赵新华才是那个后来的。
程亮入狱前是当地有名的小混混,也应该是在那时候就和刘美英好上的。
当地派出所所长告诉我们,当年程亮打架被捕的时候,有个女孩在派出所门口蹲了一夜,当年的女孩应该就是刘美英。
程亮最开始判的是四年半,刘美英和赵新华则是在五年前结的婚。
赵新华是个高级技工,在南方更施展得开,婚后,小两口大部分时间在南方,过着现代男耕女织的生活。
但不久前程亮减刑出狱后,刘美英就突然从南方回来了。紧跟着,赵新华也跟着回了老家。
赵新华回来后甚至没找工作,因为他没有时间上班。
他是回来看着老婆的,村里甚至有人见过他跟踪刘美英出门。
大刘把这些信息一点点往外抛,想着法儿激怒赵新华。
赵新华终于上套,脱口而出:“他就是个流氓加无赖!”
大刘漫不经心地回:“对,我们原来抓过他,不过他打架斗殴,也没流氓过呀。”
“这种人你们就不该把他放出来!”
大刘引诱着他多说点,赵新华喘着粗气,开始怒骂程亮破坏他的家庭。
刘美英漂亮,女儿乖巧,他自己又是高级技工,一家原本过得好好的,这一切原本都是他熟悉的、属于他的。
就是程亮的出现毁了这一切,他难道不应该付出代价吗?
大刘接着刺他:“你想修理亮子吗?”
赵新华毫不犹豫地回答:“想,我想杀了他。”
“那你为什么没杀他?”
赵新华哼笑了一声,坦率地说,他试过。
他试过杀死程亮,“但是我打不过他,他是个屠夫,我不敢对他下手。”
——那你就敢对刘美英下手了?
顺理成章的下一句话,可是没有人说出来,大刘张着嘴,好像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掐住他喉咙的,是房间里的摄像头。
全程录音录像,不能诱供,不能有任何疑似暗示嫌疑人跟着说的话语,如果警察只会这么讲话,那就只能把自己变成哑巴。
大刘不自觉地往前扑,就像一个拳头举起来却停在空中。
出拳而不落,拳头下的人就会明白过来,你不敢打他。
赵新华一抖,突然,刚刚勾起的愤怒完全褪去了。
有三五秒,我好像听见他的心跳慢慢平稳下来,接着,他忽然往后一靠,目光在审讯室里悠悠地转开了。
命案的审讯不像其他,这就是一场零和博弈,只能有一个赢家。
眼看赵新华都放松到开始“参观”了,大刘终于没忍住,猛地一拍桌子:“你他妈最好给我端正一下态度,事有多大你自己没个数?”
赵新华立刻回骂:“你说谁他妈?”
这么严肃的场合,骂上娘了,这彻底没法聊了。我赶紧进去打圆场,拉大刘去吃饭休息。
赵新华就一句话:我确实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不行就直接打吧,看看我说的是实话不。
他拿稳了我们没有证据,警方越冒进,对他反而好处越大。
我来警队这些年,杀人案每年有六七起,件件都是铁证如山。赵新华这种情况,实在罕见。
凌晨三点钟,刑警队熬得人困马乏,该上的基本都上过了,终于轮到换我去试试。
临进去前队长问我,有多大把握?
我说最近手气比较壮。
队长笑着摇摇头。
我年轻,没见过这样的案子,吹吹牛也没人往心里去。队长鼓励了我几句,我就进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坐在这个劲敌面前。
同事们在审赵新华的时候,我在外面反反复复看着一段录像。
这是我们搜查赵家拍回来的影像记录,最开始同事们都说,18天了,赵新华把这屋子收拾得太干净了,什么也没留下。
但他的“收拾”,正是一种痕迹。
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堆孩子的衣物、玩具和零食,有好些甚至都没开封。
这是赵新华留给他四岁的女儿的。
邻居说,赵新华最近还找人把他们家里里外外,甚至大门电线等都检修了一遍。
我们之前一直以为,一个会杀妻藏尸、面对老刑警都面不改色的男人,一定是相当冷血无情的。
可房间的这一个角落,却让我看到了他对女儿的担心,和对自己无法回来的不安。
即使赵新华已经把尸体藏得足够好,有信心把警察耍得团团转了,可哪怕是一丁点意外的发生,都让他感到不安。
只要他有不安,案件就有突破口。
一进审讯室,我先给赵新华点了一根烟。领导给的软中华,大案子才有的好烟。
赵新华有些吃惊,我不容分说地把烟塞进他手里,他倒有点不自在了。
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
我和和气气地开口问他,以前在哪里打工?
其实我们早就摸清,赵新华父亲常年不在家,小时候跟着母亲和姐姐长大,虽然家境优渥,但性格也比较内向。成家立业在南方打工的那段日子,大概才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光。
果然,赵新华带点小骄傲地接过话头说,他之前在佛山,一家有名的小家电企业里干车床,月薪很高,一家人吃完花完还能剩下四五千。
我明知故问:“一家人?你和谁呀?”
他一愣,语调中出现了些许颤抖:“和、和英子,还有,还有孩子。”
他眼里出现了点点泪花,我也快感动得掉眼泪——再审不开,该哭的就是我了。
就这两句话,费了一根软中华,但我一点也不心疼,点了第二根递给他。氛围起来了,烟不能停。
这次赵新华主动接过了烟,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做出一个“我要”的动作。
他抽着烟不说话,我也没有问。
大概这时候,他脑海里翻腾的全是南方那个小家的景象,里面当然也包括已经被他杀死的英子。
死者会替我问他。
赵新华想着想着,冷汗和眼泪都往外冒,冷不丁突然开口说:“要是都不回来就好了。”
不回来怎样,我知道,可不能接话,那样就撤远了。
我试着把话往回引:“英子这个事怎么办?”
又回到了杀人的话题,赵新华立马不说话了,低下了头。
这个人比耗子还机灵。
我也不丧气,没再追问,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放在烟盒上。
这是我跟大刘约好的信号,该外面干活了。
大概两分钟后,讯问室外突然传来了警笛和狗叫的声音.
没过多久,大刘兴冲冲地跑进来,推开门小声对我说:找到了。这声音里真的包含着兴奋与快乐。
我余光瞥见赵新华的手开始颤抖。
我没问找到了什么,回过头小声跟搭档说,咱歇歇吧,等天亮就行了。
搭档也伸了个懒腰,端起杯子,把他杯子里泡得比咖啡还浓的稳心药一口干了,很自然地眯起了眼。
这回换成赵新华沉不住气了,他主动抬起头来叫了我一声“警官”。
我反而不接话,白了他一眼:“歇歇吧,都折腾一夜了。”
我继续和搭档闲聊,说这次要给警犬加鸡腿。
聊着聊着,我又抽空赏了赵新华一句:“夫妻俩之间没有什么对与错,但成年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们留下个孩子算什么?”
这话就像尘埃落定后的闲谈,反而让不清楚情况的赵新华更着急了。
他坐立不安,又问我要烟。
我当然是有求必应,看他吸得飘飘然了,突然两手攥住桌子,上身俯到他跟前:
“赵新华,你以为摄像头的线拔了,我们就找不到了吗?你这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荒唐!”
这是我们手里唯一的牌,就这么打出去了,我手心全是汗。
紧跟着这汗就化成了赵新华眼角的泪水,这次他终于没有掩饰住,露出了懊悔的神色。
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相信了我们真的找到了尸体,对他来说,问题只剩下要不要自首。
气氛已经很热,但总感觉还欠那么一下,就像斗牛一样,差最后赶牛入圈的那一挥。
“赵新华,你还我闺女的命!”
审讯室外传来铁门被捶打的砰砰声,女人的哭喊声在寂静的清晨分外刺耳。
那是英子的妈妈。
10个小时了,我们和赵新华都没有提过“英子已经死了”这个关键话题,最后交给了英子的妈妈喊出来。
混乱中我还听见了程亮在喊:“赵新华我饶不了你,你给我出来!”
刘美英母亲的出现是我们安排的,可程亮却是自己跑来的,听说他白天还在市局上访,这话里的愤怒是不掺一点假。
他是个屠夫,赵新华想过杀他而不敢,此时肯定也会怕程亮要他血债血偿。
赵新华在我的目光下逐渐泄气,哀求似的说,我要见我姐姐,“安排完家里的事情,我什么都说。”
我继续勾着他的话:什么事情?
我指了指门外说,他们进不来,放心吧。你也不容易,这也不全是你的错,你先把大概的事给我说说,我去跟领导请示一下。
赵新华望着我的眼睛,嘴张了又合,最后终于吐出一句话:“英子是我杀的。”
认识英子以前,赵新华就知道她有个前男友,打架进了监狱。
两人经人介绍走到一起,漂亮的英子让新华死心塌地。两人很快有了孩子,赵新华上班,英子在家做饭看孩子。
他用“幸福”形容那段时间。
大概一年前,赵新华撞见妻子和一个陌生男人偷偷见面,追问之下才知道是程亮,他出狱了,跟刘美英又恢复了联系。
赵新华当时就有些不好的预感,没想到不久后的一天,他下班回家,发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拼命给刘美英打电话,只收到一句冷冰冰的“回老家了”。
猝然的变化让赵新华无法接受。他决定回家追回妻子。
可是临走前他把工作也辞了,这让我觉得,也许赵新华心里很清楚,他不可能把这个家带回南方,他只是不能接受。
他的不接受没有任何收效。回老家后,刘美英虽然和他住在一起,却没有什么交流,每天白班夜班连着上。
赵新华心里怀疑,偷偷跟踪了妻子,结果就发现妻子从纺织厂出来,走进了程亮的家门。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在赵新华眼里看到了杀意。
我忍不住问他,有没有和谁讲过英子出轨这件事?
赵新华摇头:“我怕失去英子,所以虽然心里气愤,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亮子五大三粗的,我也害怕他,所以对谁都没提过。”
他选择了用沉默,对抗让他害怕的人和变化。
丈母娘半推半就地认了程亮当干儿子,程亮光明正大地出入刘家,也管他丈母娘叫“妈”。
于是赵新华把女儿送到自己父母家养着,没事不再去丈母娘家。
妻子开始隔三岔五跟他提离婚,说自己下了决心,不想跟他过了,孩子也不要,家也不要。
于是赵新华把爸妈姐姐全都叫来劝她别离婚,自己坐在旁边沉默。
只要他不面对,没人能改变他的家。
突然有一天,刘美英回来告诉他,可以不离婚。
赵新华还没来得及高兴,刘美英又说,她要十五万给弟弟订婚。
刘美英的弟弟是要订婚了,但没有让他们家出钱的道理,他倒是跟踪着刘美英和程亮去过一次售楼中心,那里的房子首付就是15万。
赵新华不能不猜测,她是想买房和程亮住在一起。
赵新华问她,一定要这个钱吗?外出打工这么多年,总共只攒下来20万,想给家里盖房子,还想以后给女儿留嫁妆。
刘美英闻言翻脸,说那就别过了。
赵新华又温温吞吞地说,让我再想想吧。
再往后近半个月的时间,每一天刘美英一到家就跟赵新华要钱,别的都不听。
赵新华也假装听不见一样,继续接孩子回家,继续给她做饭。
两个人像一个大喇叭和一堵墙,没有一句对话。
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最先爆发的是刘美英。她终于忍受不了表面上的和平,晚饭到一半,径直把饭桌推倒,就上床睡觉去了。
赵新华没有睡着,坐在一地狼藉前发呆。
半夜,刘美英起床上厕所,赵新华看着她出门,等她回来时,径直取了门后的绳子把她勒死了。
——原来是勒死,难怪没有任何血迹。
这个男人,就连杀人的方式都是沉默的。
赵新华在院里搂着刘美英坐了两三个小时,坐到周身冰凉。
说不清是因为爱刘美英,还是想抱住他想象中那个安宁美好的家。
天要亮了,刘美英的尸体也彻底僵硬了,他把人抱到床上,放平手脚,盖上被子,然后去父母家看女儿。
因为父母吵架,他们把女儿放在了老人家里。他说他想和女儿告别,然后就去自首。
这时候天刚亮,女儿还没醒,在梦里砸吧着小嘴。
赵新华心里一动,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他回到家盘算了一下,村子西南面铁道旁有一个废弃的机井,深,又很少有人去,如果把尸体扔在里面,任谁也找不出来。
他假装去村委会看监控,趁大伙不注意,把监控的连接线拔了。接着他又去了一趟机井确定地形,还搬了一些石头放在机井附近,预备用来填井。
夜里十一点多,村里灯火熄了,天上下起小雨。赵新华把女人裹在麻袋里,放进小车,沿着马路,慢慢地往西南边骑。
出村走了一千来米,公路到头了,他下车,抱着、背着女人在麦田间跋涉,又是三千多米,终于看见那口机井。
他最后拥抱了女人一次,然后松开手,将她沉向黑暗。
临走时,他在女人的尸体上再扔了许多大石头,把枯井伪装成原来的样子。
那就是我们带着警犬几次经过的,麦田里的枯井。
我们当时只是打着手电一一检查了井边的痕迹,确认机井深处都是陈年的大石头,不像有人动过,就这样与真相擦肩而过。
赵新华招供后,我们又回到那个机井,再三确认了现场情况,也确认了一个事实——
不要说不知道里面有尸体,就算知道,我们也很难挖出来。
这井太深了,填埋的石头又大,大设备伸不进去,小设备吊不起来,警犬闻不到,大雨冲不出,因为铁路而废弃的机井,会替他一直保守这个秘密。
这几乎是一场真正的完美犯罪,如果不是赵新华心中的那一丝软弱,没人可以抓住他。
熬过法定拘传时间的24小时,他就会走出审讯室,像以前一样,去父母家接女儿。
四岁的孩子什么也不会知道,只以为是和往常一样,一个妈妈出门加班的夜晚。
赵新华再一次回到家里,已经是戴着手铐。
我们用挖掘机从斜面挖穿了机井,找到了尸体,确认了他的罪行。
赵新华的家,现在被称为“犯罪现场”。
这里似乎很久没有来过人了,赵新华的女儿多半被他姐姐带走了,那些他买给女儿的玩具、书,不知道还会不会派上用场。
我跟着他的目光看到,屋子里的书都罩着防尘布,杯碗一一倒扣,好像一家人将要出门,家会在这里等着他们回来。
其实他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他总想把这一切保持原样,最后也确实做到了,刘美英到死都是他的妻子,这间屋子也不会再有争吵。
这里只剩沉默。
韩北科告诉我,命案和其他案件不一样,是一场“零和博弈”。
一个盗窃案,嫌疑人偷了十次,如果只认定八次,嫌疑人会更愿意认罪,警方也可以使他受到一定惩罚。
但命案没有这种讨价还价的余地,案件的突破,必然来自嫌疑人的一败涂地,警匪只能有一个赢家。
而赵新华的婚姻也就像这么一场零和博弈——
要么妻子把他的尊严踩在地上,折磨他;要么他杀死妻子,守住他“永远的家”。
但原本他还有更多未来。他是高级技工,在南方大有所为,女儿才四岁,有那么大的世界要看。
零和博弈的定义里还有一句是:如果胜者加一分,负者减一分,游戏的总分永远是零。
现实中又有多少家庭陷于这样的苦恼,彼此不肯放过呢?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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