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福仁:悼念西西,世上很少有如此多面的作家
2022年12月18日,香港作家西西离世,享年 85 岁。陪伴西西走到最后的作家好友何福仁,在《西西,精彩的一生》中谈到西西的文学与香港的关系,以及西西本人的文学观、人生观,他表示“西西首先是非常非常好的人,然后是作家中的作家。”
西西原名张彦,生于上海,1950年定居香港。西西的作品跨文类、时空与边界,作品具实验性与创新性,重视形式与内容的结合。直至晚年西西仍不辍笔耕,八十岁时开始创作长篇小说《钦天监》,她说:“这种形式和题材之前都没有人写过,我就喜欢这样的。因为写来写去都没有特别之处,但文学重创新,有创新就好。”
西西,精彩的一生
本文原刊《明报》副刊 2022年12月25日
十多年前痖弦给我的信,谈到西西,他说:“西西的文学成就超过了张爱玲,早已超过了”,我以为这是大编辑的客气话,并不示人,信也随便夹进书本里。直至最近我看他的回忆录,讲述自己十七岁离开故乡,离开父母,从内地到台湾,从此和亲人隔绝,许多年后老了,才得以重访旧地,父母早已不在,种种辛酸悲苦,他娓娓细说,毋宁是他那一辈人乱离的写照。其中有一段提及香港,提到西西,他说:
西西在香港是地下文学,一般人都不知道有西西这只野而又野的凤凰,有香港人还以为西西是台湾作家呢。西西听了很高兴,说:“不要改了,我就是台湾作家!”西西是小说大家。我认为她的小说的多样性和现代性超过张爱玲。
我这才相信,这是他诚意的真心话。两张,西西也本姓张,文学上的表现不同,这关乎文学观以至人生观,但各有所好,无需分轩轾。要补贴的是,当年,1989年,港府编印的《香港年鉴》,的确称西西为台湾作家,那是某些读一点书可又不加细究的写手,把张冠误戴。其实痖弦当年写信给西西,把西西的“美利大厦”写成“美丽大厦”,信仍然收到,这美丽的错误,或竟是刻意的也未可知,同样地,也就“不要改了”。西西并且转化,写出长篇《美丽大厦》。从中国学生周报、快报、星岛、大拇指周报,到素叶文学,等等,在许多报章、周刊写过无数专栏,六十多年来,只有临近八十岁才停止,集中心力写《钦天监》。香港文学界、文化界,是认识西西的。她绝对不是出口转内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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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研究资料》内容详实,由樊善标、赵晓彤、陈燕遐、何福仁、甘玉贞及王家琪六人编委会编成。
张爱玲和西西的分别就在这里,张的作品有戏剧的故事性,从第一篇《第一炉香》开始,文字已然成熟,绝好,风格自始不变。要说现代主义,她才是典型。西西走的是迥异不同的路,在思考“说什么”的同时,更重视“怎么说”,于是一篇一貌,不断创新。西西曾自言:
写小说,一是新内容,一是新手法,两样都没有,我就不要写了。
内容和手法互为表里,而不是为新而新,那形式,是贴切内容的形式;内容,是形式实现了的内容(achieved content) 。所有后现代的写法,她都有所表现。讨论张爱玲的小说,大多发掘其“说什么”,讨论西西的,则非探究美学形式不可。
这当然不是张爱玲的错,更不是西西的。不过,两人对香港的意义来说,大大不同,张爱玲笔下的香港,是借来的地方,这是她成就其爱情故事的“他城”。半年前因许鞍华的电影《第一炉香》,曾和几位朋友聊到这小说。我觉得张爱玲的笔调是调侃的,对中西混杂的香港,并无好感。电影中仆人被逐,家人到来恳求,下等人家也说国语,化成影像反而突显小说的问题。无论原著与改编,都无视香港独特之处。众声复调,不是更恰当吗?语言,是我们栖居之所。对不起,这其实是我对张爱玲多年来的想法,四十七年前《大拇指周报》创刊之初,我编书话版,有一期请大家谈谈张爱玲,我大概写:我佩服,但不喜欢。
咖啡或茶,真的各有口味。那种异乡过客的角度,本无不妥,但对一个地方,外看与内看,原来并不一样。例如,我在此地出生、成长,就不会用这种角度。这本来是一个hybrid的城市,这是它的不好处,岂知同时是好处。这和什么“恋殖”无关。举一生活的实例,香港人的嫁娶,包括不少上流社会的有钱人,早上在教堂行礼,向父母辈跪拜奉茶,晚上在中式酒楼设宴,不会觉得古怪、尴尬。回归以前,有香港人讽剌这种中西合璧?有,绝少,反而觉得自然而然。例子还有许许多多。连载于1975年的《我城》(1979年出书),那些年轻人深爱这土地,说:“我喜欢这城市的天空/我喜欢这城市的海/我喜欢这城市的路”,归结为“天佑我城”。他们诚恳地生活,努力地工作。生活,从来没有既定的答案。
西西1950年十二岁来港,在香港成长,写作,她是从内里看出来,在英人治下,于是有身份的思考,有城籍的困惑,悲与喜,失落与期盼交集,不能简化,更不能一刀切。她一生也是诚恳地生活,努力地工作,低调,毫不张扬,为这城市塑造了一个丰富而鲜活的文学形象。最近有人告诉我,她是香港文学史第一人,我加上之一,因为第一太多了;而且,还要看谁写的文学史。
杨牧生前1998年曾写信给西西,他说:
当今,文学界能够创作新境界新思想,而有新结构新方法加以完成者,实已无多(或者根本没有),你的实验突破莫非是同辈朋友最大的希望、启示乎?我常对朋友说,西西为香港五十年的文化创造了一独特的气象。
是的,西西已经完成了,由其他人写下去。正如她的《我的乔治亚》2008年,那是只有香港人才能写的小说,更只有西西,因为她的确经营过这么一个乔治亚微型屋。这屋子如今由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收藏,还包括她手作的毛熊。这小说其实是一则寓言。我们获得一个微型屋的框架,框架里的内容还需我们DIY。我们总是努力营建自己理想的家,理想不尽同,且受历史地理各种各样条件的制约,但不是说我们无需努力,也无能为力。而建设、创造是持续不断的过程,学习、认知、试错、修订,永远没有完成。这小说是开放式的,正在写,一直写,岂独西西一个人,其他香港人都参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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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15日西西入院,主诊医生断定她心脏衰竭,找来心脏专科医生看护。因呼吸困难,翌日在喉颈下开一孔,手术做完,她还有气力对医生说:多谢你。17日晚上,还可以放下氧气管,吃了两杯碎饭,印佣问她好吃吗,她会说:好吃,多谢;总是这样。她从不抱怨。年来她有点认知障碍,我早、午探她,进门就问她我是谁?她会说阿叔。这是多年来跟随后辈的称呼。她总认得我。一次她默然不语,我很难过。再追问,她说:我假扮唔认识你。
深夜3时多,医院突然来电,嘱我赶去,并要我急找她的亲属。我到医院时,西西已不能说话,两眼还是张开的,我告诉她一切放心,认识她是我一生最大的运气。我开始重温我们去过许多的地方,她总带著她小小的黄飞熊。又和朋友许多年来的欢聚。
西西与其手作毛熊(何福仁提供)
西西在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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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帧浩瀚星空之下的悲喜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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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营我小小的房子,无论好歹,我是在重建自己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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