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红茶忆陈达
陈达出版的英文畅销书
晓霜
冬至那天,当我走进 Palo Alto 坤利亚当代艺术画廊时,拾得法师刚离开。她的作品正在画廊展出,主题《慰藉》。那天她临时决定到画廊与观众交流并挥笔泼墨,我忙完手里的工作赶去见法师,不巧错过。
画廊里的观众刚刚散去,女主人许大学正在和我的一位好友交谈。我们坐下,大学给我们一人递了一杯茶。
喝了一口茶,好香!我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茶?”
一种熟悉的味道,我的脑神经迅速地调动舌尖上的味蕾寻找记忆。
这时我一眼看到了小茶几边上的一个熟悉的红色铁罐,上面写着“中国荔枝红茶”。噢,是荔枝红茶!我又品了一口,确信是那茶的味道。
我一时恍惚起来,想起了在纽约认识的,第一位请我喝荔枝红茶的朋友,陈达。他已经在三年前的十二月离开了这个世界。
时光倒转到1989年夏,陈达和我都是法学院二年级的学生,分别在华尔街两家律师事务所实习。他是哥大法学院的学生,近水楼台;我从北卡Duke 到纽约实习,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新奇和陌生感。我所在的律所实习生中有几位是哥大法学院的学生,其中一位R同学, 会讲几句中文,是陈达的好朋友。我是那家律所唯一的中国学生,R对中国非常好奇。听说我从北京来,他说你应该认识一下我的那位北京朋友陈达。
我们在纽约律所联办的Summer Associates Day第一次见面,那是在Lincoln Center for the Performing Arts,R同学热情地介绍我们认识,身边的实习生大家互相介绍,那是一群富有才华,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我已经忘了那天演出什么节目。但是清楚记得在演出前的招待会(类似鸡尾酒会),面着众多不知名的饮料,我只能认出类似可口可乐,雪碧之类的软饮料。陈达用很标准的英语说,他要一杯Gin Tonic。接过酒杯,他用一根小棍一边熟悉地搅拌着液体,一边很自然地和大家聊天。
他个子不高,头大得似乎有点不合身体比例,双眼炯炯有神,内睑而自信。他搅动冰块和饮料的手指显得格外柔软灵活,富有表现力。后来我才知道他会吹笛子。他穿着贴身,烫得整体的浅色衬衫黑色西装,和朋友们侃侃而谈。问我是否喜欢纽约,夏天住哪里。我告诉他住在哥大学生宿舍,没想到我夏天的临时居所就在他的宿舍附近,只隔几幢楼。他客气地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事情可以找他。
那时我在纽约没有熟人,我们彼此邀请对方参加过一些活动和聚会,如免费的广场音乐会,中央公园的烧烤派对。他还带我去见过几位哥大的中国留学生,都住附近的学生宿舍。
那时的陈达和他的朋友都是精力充沛,纽约人看似永远闲不住 —— 他们过一天的生活好像别人要过几天!对我一位北卡农村来到大苹果的实习生,每天的工作加上律所的各种活动,让我精疲力尽,一到周末只想休息和补觉。但是有一次陈达和他的同学告诉我,纽约的年轻人是怎么生活的。
纽约有太多去处,首先有很多好吃的餐馆,有些餐馆很有情调,有景致,餐厅还有音乐人现场弹唱。吃完饭去看场电影或演出,那时往往晚上十点多了,我以为散了回家了,没想到还有人提议去喝一杯,继续聊!我犹豫着想离开,陈达操着一口纯正的美式英文,顽皮地说:“The night is still young, and so are we.” 后来我知道那是一首歌。
当我们在下一次Summer Associates 活动又见面时,那是在百老汇看《蝴蝶夫人》,我们像是认识许久的老朋友了。
那个夏天最难忘的事件,当然是六月的那个星期天,哥大校园的广场聚集了千人,群情激奋。有人对着高音喇叭演讲,呼吁大家支持学生。当时有人恨不得要放下一切回到中国… 星期一不少人去DC游行集会,但是我们第二天都回去上班了。
第二天,律所的同事一见面就问我:中国的家人都好吗?需要什么帮助吗?那时中国留学生一下子得到了很多同情。那个夏天我第一次体念到一种深刻的孤独,我们的心中也曾燃起一丝理想主义的激情,但它在每天要面对的事务面前慢慢地熄灭了火花。
陈达和我差不多时间到美国读书。他是学英文的,喜欢文学,语言能力很高。记得第一次去他家,他给我沏了一杯荔枝红茶。他说,这茶暖胃,家乡的味道。我平时一般喝江浙绿茶,觉得这茶微甜,有一种荔枝的味道,好喝。
他看似外表随合,但天性十分敏感。在公众场合,他很少聊自己聊过去,似乎努力朝着前方的目标一步步往前走。但是在他自己的空间,借着一根烟,一杯荔枝红茶,他会打开自己。聊起北京语言学院,他毕业后自费留学,先到Nebraska, 后到纽约,他非常喜欢纽约这个充满活力和各种机会的城市。
谈到他带着几十美金到美国留学的情景,带着几分悲壮,也满怀自信。他心中似乎有很多故事,但是正在努力融入周围的生活。面对律所的工作和前景,我是很悲观的。尽管陈达有时也会感到各种压力,不知末来,但是他不会允许自己长时间陷入负面情绪,很快会调整自己的心态 ,时时准备再次出发。他看似轻松,实际上是很努力的人。
暑假的实习结束了,我们互相祝福。我离开纽约时,他送了我一罐荔枝红茶。那时常熬夜,肠胃常常不适,喝上一杯荔枝红茶,暖暖的。从此我爱上这红茶。茶用完了,那个红色的铁罐子一直留在我的厨房。
回到学校我们都在忙同样的事,读书,毕业,考律师执照。有时间会打个电话,互相打气。陈达很重情义和礼节,他喜欢仪式感。我毕业典礼前,他送来一朵鲜花。我通过纽约律所执照时,他还送来一个很时尚的小礼物。
一天晚上回到家,陈达打电话来,告诉我他姐姐到纽约了,我为他高兴。但是电话那边是长长的沉默声。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告诉我:“父亲去世了。家里没有告诉我,刚知道。” 那天晚上姐姐做了一桌菜,然后告诉他爸爸走了。姐弟双双跪下,祭拜父亲。陈达说不下去了。
父亲走了,家里没有告诉他,那时他正在考试。即使他知道,那时他也无法回去的。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是倾听。最后告诉他,我在法学院一年级,爷爷去世,当时家里也没有告诉我。那些80年代中国留学生的经历,只有经历过才知道那份痛,那份生命的遗憾,那种家人的爱和期待,还有自己肩上的责任。
当我从法学院毕业回到纽约工作,住在Brooklyn Heights, 陈达也搬家了,我们各自忙于工作,很少见面。华尔街律所的合伙人在暑假实习时,曾告诉我们,人们把summer associates 的生活比作天堂,当你正式开始工作如同进入地狱。虽然这是个幽默的笑话,但是有那么一份真相,那就是我们都无可选择地投入到了一份没有白天黑夜,无法喘息的工作中。陈达形容在“茫茫大海中”,不知道哪里是岸?
纽约是个极具魅力的城市,爱它,恨它,都有充足的理由。当我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归宿,我悄悄地离开了。在纽约相识,偶遇了许多有趣的人,他们来自世界各个角落,我们如同浮萍一般,聚散无常。
离开纽约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陈达和他的朋友。再也没有见过那种红色铁罐的荔枝红茶,直到这个寒冷的冬至。
大学同学萍在哥大住过,也认识陈达。十几年前她告诉我,陈达成为了英文畅销书作者。他的第一部以家族命运为背景的自传体英文小说《山的颜色》(Colors of The Mountain),成为纽约时报畅销书,并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出版。他的一篇文章收录进她女儿学校的课本里,陈达那时要去她女儿的学校演讲。
陈达的第一本畅销书《山的颜色》
我一点都不惊讶。在网上搜索 “Da Chen, auther” 很快找到陈达的书和书评。他的起点是故乡的记忆。
除了《山的颜色》成为纽约时报畅销书外,他的第二部小说《河流的声音》Sounds of The River 同样获得极高的评价。他的小说《兄弟手足》(Brothers) 被《华盛顿邮报》评为“2006年度最佳小说”、《旧金山纪事报》2006年度知名小说、《迈阿密先驱报》2006年度知名小说、《出版人周刊》年度最佳书籍等殊荣。他的儿童小说《漫游的武士》(Wandering Warrior)曾被《今日美国》评价为「中国的哈利波特」。
陈达的畅销书《河流的声音》
这个有很多故事的朋友,心中有着自己的一个世界,那里有他的童年,故乡,有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当他把故乡和经历当作了人生的财富,他找到了写作的源泉和创作的冲动。我相信他一直在往前走,就像我认识他时一样。
他的写作像是一种疗伤,更是一种回归。我可以想象他深夜独坐,抽上一支烟,让思绪飞扬,回到久远的故乡,回到父母家人的身旁。借着他的文字,他完成了一次次精神的放飞和回归。
2019年12月一个寒冷的冬日,大学同学萍告知,陈达走了。肺癌。
我的同龄人,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走了。送我荔枝红茶的朋友走了。
我看到了The Associated Press, New York Daily News,洛杉矶时报等英文主流媒体都发表了他去世的消息和纪念文章,介绍他是《山的颜色》的畅销书作者。他去世三个月前,他的最新作品《红月女孩》(Girl under a Red Moon)刚出版。
陈达去世时才57岁。我难以想象他的妻子,孩子和家人的悲伤。
但是我相信他留下的文字和给予我们的温暖记忆,将是永远的慰藉。
我的朋友,你在天堂还好吗?还喝荔枝红茶吗?不要再抽烟了。
初稿12/22/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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