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个平台上,我们常会看到“三分钟带你读完一本书”、“ xx 给你讲电影”的视频,似乎讲清楚了故事主要情节,就等同于读完了一本书 / 看完了一部电影。但是,故事情节是否足够精彩、有几多反转,就是我们愿意欣赏一部文艺作品并给予赞美的原因吗?双雪涛在《故事之外》一文中写道,“对于写短篇小说的人来说,情节不是最重要的,而是故事之外的东西,比如氛围”。双雪涛从一名小说写作者的视角出发,在这篇文章中拆解了塞林格的短篇小说,阐释了在情节之外,主角的情感以及故事发生的场域所营造出的氛围更为打动人心,也以自己创作《跷跷板》时的经验与体会,说明小说的魅力是如何源自情节之外的笔墨。他认为好的小说应当是一个完整的表意系统,“写小说不是一个按照图纸去盖房子的过程,它其实是你跳到这个水里自己去游,然后你会慢慢地掌握应该怎么游”。本文收录于《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转眼新年已至,期望这本书可以像“礼物”一般,将那种对文学的热情传递给读者,鼓励更多人去阅读、去感受,同时期待这些真诚的经验分享,能鼓舞每一位心怀创作理想的朋友——创作不是一座无法跨越的高山,只要你开始写作。▼
故事之外(节选)
撰文:双雪涛
下面我要说到另一个作家——塞林格。和海明威、契诃夫比起来,他的分量稍微轻一点,但一直是我自己很偏爱的一个作家。我很喜欢他的一个短篇小说是《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这个故事的开头就是说叙述者“我”收到了一封信,那封信是远在英国的一个女孩希望我去参加她的婚礼,这个“我”就开始想怎么认识这个女孩的,然后开始了回忆性的一个主故事。主故事就是“我”作为一个二战士兵在英国驻防时,晚上没有事的时候出去闲逛,那天下雨,“我”穿了一件雨衣,听到教堂传来唱诗班的歌声,看到一个女孩,唱的声音特别好,然后“我”就继续往前走,歌没唱完就离开了。在茶室的时候又遇到那个唱歌很好的女孩,她带着一个小男孩,“我”就跟他们聊天,其实那时候这个主人公“我”已经因为战争折磨开始有点崩溃的迹象了。第三部分就是二战已经基本上打完了,叙述者“我”在第三部分变成了第三人称,但是读者是能够认出来的,那时候这个“他”的精神已经几乎崩溃掉了。然后他突然间拆开了一个包裹,里面是小女孩给他寄的一个礼物,小女孩把她战死的父亲的手表寄过来了,但是手表的表蒙已经碎了。结尾就是他突然觉得失去好久好久的睡眠又回来了,小说就结束在这里。这个故事我特别喜欢,它还是有很多在故事之外的东西,比如小说里这个小男孩跟第二部分里的“我”说了一个谜语:“一堵墙跟另一堵墙说什么了?”这个男孩大喊一声,“墙角见”,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其实在谈人和人的相遇,意味很深长,这个小说妙就妙在像“墙角见”这个谜语一样的东西,而不是故事多么精彩。我第一次读这个故事是上高中的时候,我没太读懂的,但是还是被迷住了。后来我又多次读这个故事,发现塞林格的打磨实在是完美,他的技巧非常精湛,以至于你不会注意到他的技巧,就好像你不太会注意春天的暖风一样。很多小说写得固然很好,但是感情并不是第一要务,这个小说的情感很丰沛,他非常着力在人与人的感情上,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人的内在会因为战争而崩溃,但是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如此真实,确凿,甚至可以在不经意间拯救一个人。这是我特别喜欢这个故事的地方。 ㊟ 电影《国王和电影》我复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很无奈的,好像变得特别干瘪,我都恨自己把一个精彩的小说讲得这么没劲。所以一个精彩的小说必须要去阅读它,才能发现它,我们作为复述的人,是无法真的概括下来的,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小说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它是特别完整的一个表意系统,不光是说这个事,它有好多好多东西都在里面,就像我们跟别人描述一个我们的熟人,无论怎么讲,其实还是见一下认识一下比较好。比如主人公在茶室跟姐弟俩见面的场景,艾米丽坐过来,两人对话,这部分有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的巧妙运用:她说:“你结婚了吗?”
我说我结婚了。
她点点头说:“你深深爱着你的妻子吗?是不是我太关心别人的私人问题了?”
我说她太过分的时候我会说的。
这种方式有很多种功效,比较显著的是使艾米丽置身于真实的生活之中,而“我”疏离于生活之外,在小说的行进中其实这样的小技巧不太容易引起读者的注意,却对读者的潜意识产生了作用。另外一个部分是临近结尾的那封信,这时人称已有变化,“我”变成了“ X ”:又及。我非常冒昧地随信寄上我的手表,战争结束之前务请留下使用。……如今我正在教查尔斯读书写字,我发现他是个极其聪明的初学者,他也要在信上写上几个字。……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爱你也吻你 查尔斯。
这封信的妙处在查尔斯这个部分,寄给主人公手表是这封信的主要信息和情节,但是真正的华彩是查尔斯的这些“你好”。这就是一个优秀作家的能力,看似姐弟两人里艾米丽是绝对核心,跟主人公产生了实质的交流,而实际上,在姐姐这个人物的掩护之下,弟弟的每一次出场都对主人公产生了更大的效力,原因可能是艾米丽年龄虽然不大,还是努力在成人世界的规则底下去交流,努力扮演一个大人,查尔斯是以一种非常原始的方式去爱人,思念人,不带任何矫饰。如果这封信里没有查尔斯的“你好”,也可以成立,故事也非常完整,但是正是这些“你好”产生了故事之外的故事,甚至是挽救“ X ”的决定性力量。作为写小说的人,你要沉浸在小说世界里,你的内心应该在这小说里头,捕捉它的氛围。最好的状态是一种忘我的状态,但是不容易经常达到,理性有时候也可以帮忙。之前我提到过《跷跷板》这个短篇小说,它是以一种氛围开始的,你就去想在废弃的工厂这个氛围下会发生哪些故事,比如它不可能发生美满的爱情,我就会想到病人,想到将死的老人,或者是没有结果的感情,所以最终在这个小说里,我写了一个青年工人和行将死去的老人发生的故事。青年工人去听一个将死的工厂厂长讲述一个秘密——他过去杀了一个人,这个我在前面已经提到了,这里就不再赘述了。它就是以一种氛围开启,然后在写的过程中慢慢发现每个人物的个性和故事的情节,而这个氛围是这个独特的场域提供的,这个小说的第一个场景是医院。最开始我并不认识小说里的这些人物,写的过程中故事里的厂长的形象一点一点地开始清晰了。虽然他躺在病床上,但他自己会举手说,我要说话。只要你前面这个氛围是对的,故事就会自己走起来,人物自己就会说“我要这么说话”,当你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你写的感觉就是比较对的。写得不顺的时候,很犹豫的时候,比如说这个人物他自己不发声了,开始让你去决定他,让你摆布他去往哪个方向走,这就是造作的预兆。好的状态是,你写一写,人物他会自己一点点站立起来的,向你索要他所需要的东西。也就是说,你的思路要变成,适合这个小说的人物状态已经存在,隐藏在小说的组织里,你去发现他。在《跷跷板》的结尾我描写“我”进入那工厂,这个时候整个的小说要求你必须要把工厂写一下,对工厂的环境描写就能很好地呼应你想表达的氛围。你怎么把这个氛围写好呢,有时候一个动作,一个词,一个准确的形容词都可以做到这些,比如说质疑的眼神,崇拜的眼神,保持距离的眼神,深情的眼神,温暖的眼神。形容词它都会造成某种氛围,比如说今天他带着某种质疑的眼神看着我,它的氛围就显得诡异了一些或显得紧张一些,你选取的词跟你整个的所有的意图都是有关系的。再比如说,一个准确的比喻也能做到这一点,你把某个东西比做骨灰盒的话,是不是立刻就有了一种氛围出现?和你比做保险箱就不一样。氛围是整个的系统,所以好的作家他是比较统一的,他知道这个东西要怎么把握,不会前面说得怀疑,后面又说得温暖,那整个的氛围就是混乱的,是不太好的。所以氛围也很难概括地说出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但大概知道就行,不用那么确切。词语的选取,环境的描写,意象的变化,修辞的运用,都可以作为烘托氛围的东西,没有一定之规,不是说必须用什么东西才会有什么样的氛围。你要理解什么是小说的氛围,不用知道用骨灰盒才能营造阴暗的氛围,这个东西是过于机械化了,小说最重要的是你要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去遨游,它是一个信手拈来的东西。读两篇汪曾祺的小说就会知道什么叫做统一性,为什么他的小说读起来那么舒服,其实里面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惊险曲折的事情。他的小说和散文都写得很好,这里头有非常贯通的东西。不过据说他的短篇小说是在心里反复构思的,想得非常熟之后才写出来,基本可以叫做誊写出来。这和我的方法不太一样。我写《跷跷板》中的叙述者“我”在结尾处进入工厂时,忽然想到,“甘沛元”应该在这里,应该在这里把门,这个不是最初构思的,是“我”在夜里两点醒来,然后在午夜的城市飞驰,然后来到一个巨大的骸骨一样的工厂厂门前,我才想到的,是之前的气氛铺垫到此,才忽然长出来的一个情节:他没有死,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突出,他已经把门把了好多年了。想到这个东西的时候,我在宿舍里走了一圈,我的脊梁骨有了感觉,这个感觉告诉我,这样的结尾是可以的,整个小说的进程就是为了这个结尾。在我心里,写小说不是一个按照图纸去盖房子的过程,它其实是你跳到这个水里自己去游,然后你会慢慢地掌握应该怎么游,当然你有可能游错,沉底,可能游到别人家的游泳池,这都有可能的,但是别人家的游泳池也许更大,可能你一直倾慕的女孩子也在那里游,这就是你享受写作的收获。
单向历随 2023 年第一本单读发出
▼ 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