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春风化雨
小时候我们总让写作文,我最敬佩的老师,我的语文老师,我的数学老师,我的班主任……
何其幸运,五年级以后,这类题目下,我就没再说过假话。
上了高中,作文题目需要辩证,再没有《我的XX老师》这种命题文章。我也自然从不曾写过我的高中老师们。
今天很想写写我的班主任宋先生。
我突然想起宋先生,不是因为他那天给我攀岩点了赞,而是因了今天我工作上的一件小事儿。
11月份写一份专利的时候,我有一张图片做图时少画了一笔,客户和我都没发现,就提交了。
过了一个多月,客户发现了。只是一笔,当初要画上它不过一分钟;现在我们要补救,我们要免费做一系列工作,要损失几千刀,要花很多额外的时间。
我很抱歉。
我老板说:这没多少钱。不是多大的事儿,不用担心。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胸中一热。
回到自己办公室坐定,遂想到宋先生。
当年我高二,宋先生已是教务处主任,因为我们班主任意外离职,一时找不到老师,不得不来带我们。
就我们班当时的风纪情况,说宋先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都不夸张。
有段时间,学校要评每个班的纪律分——教室地面是否干净,窗户是否澄明,自习是否安静……总之就是考核学习以外的一切。每周出结果,公布被扣分的班级,我们班不是地上有纸片儿就是自习声儿太大,每周都凭实力上榜。
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儿。宋先生开始抓卫生抓纪律,每天7点不到就穿着军大衣站在瑟瑟风中,站在班门口,抓迟到盯自习……
大家卯足劲儿干了一周,公布结果这晚,我们静静听着学校广播,扣分的又是我们班,原因是我们班的马同学在校园里骑车带人。
马同学骑车带人,这事儿要说回两天前。
两天前的夜晚,下了晚自习我往校门口走着。同班的马同学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佳!上车,我带你!
我很享受夜幕里自己散步。略一犹豫,还是蹦上了她的车后座。
我之所以上她的车,是因为若说当年我们班有人被霸凌,那么唯一的被霸凌的人就是这位马同学。拒绝谁我也不能拒绝她。
她骑得好快,再带人,在夜幕里颠簸摇摆,在放学的人群中左突右冲,竟有种冲锋的快感。
快到校门口,我正想跳下来。突然她一个急刹,只听一声怒斥:“在校园里骑车带人!你们是哪个班的?扣分!”我跳下来,看见教导主任站在她车前……
心里很慌乱,感觉糟糕透顶,却还寄希望于教导主任贵人多忘事,口头说完就过去了。
直到今天公布扣分结果,另一只靴子落地了。班里怨声嗟叹。
一下课我就往讲台上走,脑子里都是原本已当上校领导的宋先生,天天7点不到就穿着军大衣站在教室门口镇守的模样,给我们打气的模样,下决心一定不要我们班再被点名的模样……现在,因为我,他和班里所有人,这一周的努力都砸了。
我走到讲台上,用尽力气:老师,马同学带的是我。
宋先生正低头看着眼前的课本,沉默了一秒,笑了一下,转过头对我说:没事儿。
我愣住,不知该说什么。
他又用极好听的声音说:不要放在心上。
我疾走到教室外,一片黑暗中,眼泪滚滚而下。
还记得一些琐事。
语文课,熊同学低头偷偷啃烧饼夹馓子。宋先生看到了,只是点他回答问题,熊站起来,差点儿没噎死。宋先生说:子曰,食不言。吃东西的时候就不要开口了。
毕业几年后我们去看宋先生,他亲切地唤熊同学小龙,给我们沏普洱,点了一只烟,问“小龙”和山抽不抽烟,他俩都义正辞严不会抽烟。我心想我哥们儿还真都出淤泥而不染呢。
告辞宋先生,出了高中门。山娴熟地抽出两只烟,熊娴熟地接过烟,他俩娴熟地抽了起来……看得我目瞪口呆,感叹他俩的虚伪和宋先生的威严。
高三李同学转到我们班时,日理万机的宋先生说:鼓掌欢迎新转到我们班的八位同学!
全班一片唏嘘:是六位好吗!转几个班主任您都不知道吗?咋回事儿?
宋先生完全不为所动:八班的六位同学,简称八位同学。鼓掌!
讲到蔡锷,有人起哄:小凤仙是谁?
宋先生:小凤仙,是北京八大胡同的文艺工作者。
讲金圣叹,讲花生豆和豆腐干同吃,能嚼出火腿的味道。
被别的老师告状后,一言不发在黑板上写下“义不主财,慈不主兵”,感叹自己对我们班的几位活宝过于容忍。(当时他写完还没说话时,我心提到嗓子眼,以为他要不教我们班!纵观整个高中,当年能镇住我们班,让我们班那些混混儿心服口服的只有宋先生。)
课文早已淡忘,这些平常琐事恍若昨天。尤其是那一句“没事儿”,任何时候想起,都荡气回肠。
责备太容易,发怒太容易,尤其是当一个人有所有的理由这样做的时候。而就是有人偏不这样。就是有人举重若轻,海纳百川。就是有人身处掌握权力的一方,却偏偏躬自厚而薄责于你。回想成长过程,那些凌厉的攻势从不曾使我改变分毫;而那些支持,包容,接纳,宽宥,让我心悦诚服,予我万般滋长。
(今天的封面是我们小区圣诞节点蜡烛,为了迎接圣诞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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