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的全球主义,保守的未来想象:《流浪地球2》进步了吗?
撰文 | 徐鲁青
编辑 | 黄月
《流浪地球2》春节期间上映,距离《流浪地球》开创的“中国科幻电影元年”已过去四年。第一部讲述了“流浪地球”计划实施过程中途经木星遇到的危机,第二部更像是第一部的前传,聚焦“流浪地球”计划的缘起——太阳老化膨胀,即将吞没太阳系,人类为了生存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实施“数字生命”计划,把人类意识上传到数字世界,这一计划后来被联合政府禁止;另一种便是“流浪地球”计划,即不改变人类的存在形态,让地球逃脱太阳系。
上映超过一周,《流浪地球2》不仅在春节档中票房占据前列,在豆瓣上也收获了8.2的较高分数。许多评论认为,电影在技术、视效、科幻思考等方面远超第一部的水准,除了宏阔的世界建构与精尖的特效水准,还加入了深层的科技哲思。
2019年2月20日,上海,南京西路大光明电影院外《流浪地球》的大幅海报。
四年前《流浪地球》上映时,除了对中国科幻电影的开拓意义,围绕电影的主要讨论还包括电影流露的“战狼”式民族主义、人定胜天式自然观以及人类集体至上等观念。《流浪地球2》的价值取向并未改变,电影呈现的未来世界随处可见高精尖的技术,但内里的价值观仍然传统甚至陈旧;另一方面,在深知它们可能激起许多观众反感的前提下——至少在面对全球市场时——电影做出了软化与修饰的处理,最终形成了一个遍布罅隙与裂痕的文本。
爱国式普世主义:
电影中的国际合作想象
《流浪地球2》包含三条故事线:一条是作为普通航天员的刘培强,先后为了家人与人类选择自我牺牲,完成布设核弹的太空任务,后又被同伴拯救,返回地球;另一条线是刘德华饰演的科学家图鸿宇,在丧女后,将女儿和自己的意识上传至量子计算550w,在虚拟世界与女儿团聚;第三条重要故事线则展现了面对地球危机全球合作与政界决策的样态,由李雪健饰演的“周老师”作为中国政府的代表,在联合国负责谈判协商,最终引导“流浪地球”计划取得成功。
与第一部相似,《流浪地球2》试图在民族主义与人类共同体式的平等团结之间寻求平衡,对全球合作的价值理念强调得也更多,主要呈现在第三条线中周老师的台词表达里,比如在月球核弹因为各国密码不同、无法共同引爆时,他愤怒感叹:“人类把最精密的保密系统,都用在了自我毁灭上。”电影中出现的宇航员们肤色不同,航空服上国旗各异,在同声翻译技术的帮助下,他们自然地说着各国语言,但也有多个场景呈现了技术退场后各国宇航员难以理解彼此的状况。
电影前段刘培强对刘朵朵的追求与表白,除了为故事剧情需要而设,也作为表现各国人民友谊的桥段而存在——不同国家的宇航员文化不同,但都明白红玫瑰作为礼物的意义,他们一起对刘培强打趣鼓励,暗示着语言和国族的障碍在“爱”的面前都可以消解。此外,最引观众落泪的场景之一要数各国均坚定派出50岁以上的宇航员出列,完成一趟有去无回的、拯救人类的任务,不同国家用各自的语言报出国名,抒情的出征配乐回荡在俯拍全景的英雄式画面里。
加蓬基地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在人类共同体式的话语缝隙之处,影片处处埋藏着对国族荣耀的展示和民族主义的碎片:影片多处出现了对外国宇航员的喜剧化嘲弄,无论是白人宇航员在工作场合对刘朵朵的性骚扰调侃,还是在后来工作中的大出洋相;在太空电梯危机中,吴京与反派打斗时飞出了一个飞船零件,上面刻着“Made in China”,零件特写镜头定格在画面正中。危机化险为夷后,“Made in China”零件作为戒指,和几分钟前还充当世界主义象征的红玫瑰,一同作为表白礼物送给了刘朵朵;在地球逃脱任务的最后关头,周老师坚持点火,激动地喊出:“我们的人一定能完成任务。”人类共同体在这一刻重新划分了“你们”与“我们”,对于“我们的人”的绝对相信,成为电影中人类取得胜利的最关键理由。
在《末日时代的新天下秩序:<流浪地球>与新大国叙事》一文中,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盖琪指出,90年代以后,文化产品中的民族主义叙事主要呈现为“受辱-雪耻型”话语面貌,然而这类叙事越来越容易引发观点撕裂。以2017年春节档热门影片《战狼2》为例,虽然票房可观,但其内核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逻辑、面对非洲人的居高临下以及强烈的敌我意识,都在公共舆论引发了强烈反感。
盖琪发现,近几年,一种更注重兼容性的“新大国叙事”范式出现,注重平衡爱国主义与世界主义。她从《流浪地球》中指认出了这类“新天下”话语倾向的价值表达——“天下”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近十余年来被诸多学者频频回望并延展出新的价值内涵,其中颇有影响力的是中国社科院哲学教授赵汀阳提出的 “新天下体系”。
擦肩而过的刘培强与图鸿宇(图片来源:豆瓣)
在赵汀阳的设想里,“新天下体系”基于全世界的共享利益,涉及人类集体命运的事务归世界主权的管辖。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国际关系教授柯岚安认为, “新天下体系”将看似矛盾的民族主义(nationalism)和普世主义(cosmopolitanism)话语结合了起来。《流浪地球》恰是这类相异理念的揉杂产物——在大框架上,这是一个面对外部威胁,倡导各国放下芥蒂、共同合作的故事,流露出世界主义色彩;另一方面,电影文本的细节裂缝中又随处可见民族主义的碎片。至于如何防止“世界主权”的异化、如何设计权力制约机制,“新天下体系”的设想悬置了这些问题。
有意思的是,“世界主权的异化”在刘慈欣《流浪地球》原著中得到了更详尽的描绘。为了长达两千五百年、跨越一百代人的“流浪地球”计划得以顺利实施,“联合政府”成立,拥有高度集中与深入的权力,不仅可以执行进入地下城的抽签,划分35亿存活者与35亿被牺牲者,还可以通过《流浪地球法》征召所有人类为全球公共服务劳动。小说中的反乌托邦构想与反思并未在电影改编中出现,“联合政府”统领的世界具体如何运行?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在两部电影中,这些思考仅作为粗略的背景被一笔带过。
繁衍执念与“人定胜天”:
延续人类中心主义自恋
根据《流浪地球》的设定,为了躲避一百年后太阳的氦闪,“联合政府”实施了跨时2500年的“流浪地球”计划,启动地球推进器的代价是一半人口的死亡。这一背景以冷静的画外音呈现,电影没有在可能引发的伦理两难问题上做出任何停留,纵使距离太阳氦闪还有一百年的时间。如果将所有资源投入地下城的建设,不是实施流浪地球计划,作为代价的三十五亿人口大多都不用死去,而计划指向的2500年后的人类安危,也大大超过了普通人的共情范围。
《流浪地球2》中人类的最大分歧,是“数字生命派”与“流浪地球派”之争。前者提倡将人的意识上传至数字世界,后者则要求保全“地球家园”,二者最根本的分歧不只是放弃还是保卫地球,更在于对生命本身的理解——正如科学家图鸿宇同马老师数次争吵的核心:只有数字化意识,没有实体的女儿丫丫,到底是不是活着?
这不仅仅是图鸿宇的故事线,也是诸多经典科幻电影尝试探索的问题:没有实体形态却拥有自主意识的存在是生命吗?身体是生的必要条件吗?在结尾彩蛋处,主机MOSS对称自己已死的图鸿宇说:“对于‘已经’和‘死’的定义,有一点点和你不同的看法。”
然而,这些更具突破性的哲思尝试被电影中文明传承的使命感盖了过去,无论是刘培强见到刘朵朵第一眼马上幻想婚后手里抱的孩子,还是马老师的台词:“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在第一部中,吴京也说过这句话),以及周老师在动员演讲时,号召大家相信选择“流浪地球”计划,坚定说出“我信,我的孩子会信,孩子的孩子会信”,这句话也对应了刘培强的台词:“没事,我们还有孩子,孩子的孩子还有孩子。”纵使计划横跨了2500年,孩子的孩子已经展望到100代之后。在这些箴言式台词与抒情演讲里,电影探讨的焦点从后人类的思索维度——何以为人?何以为死?——再次退回了人类传承,抑或“人类文明的延续”的执念里。
2020年1月7日,四川成都。《流浪地球》电影主题展在四川科技馆展出,展览展出刘启地表防护服、张小强军用防护服、李一一地表防护服等
人们的行动目的不是自身,是后代与人类;不为此刻,为未来与千年。自愿牺牲的年轻人被要求退后,军队命令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出列,承担有去无回的引爆任务。在视听语言制造的抒情氛围中,一个电车难题被化解为一场感天动地、理所应当的牺牲,生命的功利主义计算成为了无需怀疑的伦理准则。即使之前电影着重刻画了刘培强为家人进入地下城、应聘宇航员的场景:负责考核他的550W通过计算,测出了他的最优选择是放弃妻子的生命,人工智能的建议激起了刘培强的情绪失控。这段场景意图以人类真情反衬人工智能的冰冷,而实际上,诸多人类行动沿用的也是同一个功利准则。
另一处显见的观念裂痕体现在,电影一方面强调对地球的家园情怀,另一方面人定胜天的思维又贯穿全片。周老师在面对美国对“流浪地球”计划的质疑时,翻出了宇航员曾经拍下的卫星图片,看着小小的地球,动情地说“这是我们的家园”。在他表达的未来愿景里,多次出现的台词是“看到蓝天,鲜花挂满枝头”的生态性想象。与之矛盾的是,电影中流露的自然观是人定胜天式的,很难让人感受到对待地球家园有何温情。“流浪地球”计划的原名“移山计划”,对应着愚公移山这个承载着“人定胜天”理念的中国古代传说;故事设定从用核弹炸毁月亮,到通过发动机驾驶地球,都显露出了对于控制自然的乐观且强硬的态度;当人类用数亿颗核弹炸毁月亮时,电影响起了恢宏低沉的配乐,流露的不是破坏宇宙秩序时的敬畏,也并非对人类牺牲者的致敬,而更多沉浸于人类伟大精神的感动里,庆祝又一次对自然的胜利。
电影中频频出现的联合国总部大厦(图片来源:豆瓣)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林品在《太空幕布上的家国天下》中对《流浪地球1》做出的评价,四年后用在第二部中也颇为适当。他提到,刘慈欣曾说科幻文学最重要的意义是让人类认清自身的渺小——“不是征服者,甚至不是手下败将,而是‘宇宙角落中一粒沙子上的微不足道的细菌’。然而,电影《流浪地球》却重复着人类的自恋——父子情深、保家卫国、人定胜天等。”在林品看来,电影呈现出的是一个保守陈旧的科幻故事,在这一前提下,“人类可以选择的道路就很少了:或将崇拜技术,或将崇拜人类,或将崇拜作为整体的人类与技术的结合体——庞大的、浑身机甲的利维坦。”
尽管《流浪地球2》出现了许多对上一部理念的修饰尝试,但文本的缝隙之间仍泄露了其内核不变的保守陈旧。好的科幻作品或许不是劝服我们相信什么——不管是人定胜天的必胜决心,还是对人类文明、国族信仰的坚定热枕——而更可能是动摇我们固守的价值信念,超越久未反思的视角边界,让我们看到宇宙如茫茫沙漠,人类如一粒尘烟。
参考资料:
盖琪. "末日时代的新天下秩序:《流浪地球》与新大国叙事." 探索与争鸣 3(2019):10.
http://rdbk1.ynlib.cn:6251/Qk/Paper/696646#anchorList
太空幕布上的家国天下——《流浪地球》与民族主义话语的对接." 文化研究 3(2019):13.
https://xueshu.baidu.com/usercenter/paper/show?paperid=19440g80wq2b0jk07b570rt0fe439745&site=xueshu_se
《流浪地球》的政治想象:以“人类”名义要求“人”的牺牲 澎湃思想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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