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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救金田轮

援救金田轮

社会

当从水中救起第一个人时,一名船员哭了,我不会哭,可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东西,于是就在朋友圈里写了几句话,简单讲述了当天的经过,没想到得到这么多的关注,谢谢大家。我也很感谢我的兄弟们,由于他们不眠不休奋战了近二十个小时,五条生命又回到了人间,五个家庭得到了保全。


1月25日,“国远8”号将获救船员送上日方救生艇,他们被就近送到日本医治。受访者供图



文丨新京报记者 杨雪
编辑丨胡杰
 校对丨张彦君


本文4347 阅读8分钟


这是1月25日凌晨,寒潮席卷日本长崎县五岛海域,8级大风裹挟着雪花,海浪四五米高。“金田”轮上的救生衣散落在深夜的海面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香港籍货轮“金田”是一艘专门运输木材的杂货船。本次航行目的地是韩国仁川(Incheon)。如果没有发生意外,她(航海业习惯用“她”代称船舶)本应在1月25日抵达本次航程的终点站。


北京时间1月25日凌晨,“金田”轮在日本长崎附近海域沉没。当时,国航远洋集团“国远8”号商船正从加拿大驶往中国,途经事发附近海域。接到报警信号后,“国远8”号迅速前往现场海域展开救援,最终成功营救落水船员5名。


据媒体报道,截至1月26日中午,“金田”轮22名船员中,9人失踪,已搜救到的13名船员里,8人确认死亡,5人幸存。五名幸存者,都是被“国远8”号所救,他们中四名为中国籍船员,一名为缅甸籍船员。


作为“国远8”号的船长,今年50岁的许纪文在海上已经航行了28年,对他来说,这是人生中至为难忘的暴风雪之夜。以下是他的讲述。




从22岁从大连海事学院毕业后实习算起,我已经在海上呆了28年。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船只遇险。事实上,我们全船20多个人,应该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说实话,我的情绪到现在才刚刚缓过来一些。


按照原计划,“国远8”号搭载6600吨小麦,从加拿大罗伯特王子港出发,穿越白令海,经由台湾海峡等海域,最后将抵达中国东莞马冲港口。


1月24日,正月初三,我们到达日本长崎附近海域。大过年的不能回家,又遇上了8级大风,心情还是很郁闷。


晚上11点30分,我还没睡觉,在自己的房间做点日常整理工作。就在这时,我床头的固定电话响了。


一听到船员在电话里说有人求救,我立刻就冲去了驾驶台。


海上有很多报警设备,包括甚高频无线电话等。对于遇险报警,我们船上的习惯是把所有的报警设备同时打开,有助于提高岸台的接收成功率。


我们收到了金田轮发出的甚高频和高频的呼叫信号,我得到的信息是,金田轮离我们大约8海里,左倾10度、货舱进水,倾斜度还在不断增加。


倾斜10度已经是很危险的状态了。一般来说,船舶出港时对倾斜度的最低要求,哪怕最宽松的,也是不超过0.5度。超过3度船上生活就会受到影响。货舱在主甲板以下,倾斜10度海水应该没到进水角,但是船员们的行动和操作已经很受影响,一些设施设备比如救生艇,已经操作非常困难了。


我立刻向日本海上搜救中心进行了通报,同时下令船只掉头去救援金田轮,40分钟后,我们的船已经在伴航位置就位,在距离金田轮1-2海里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一直跟着它行驶。


为什么在收到金田轮的求救后选择伴航,而不是立刻前往救援?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要看金田轮自己的意愿,在那个时刻是否决定立即弃船。当时金田轮还想自救一下,他们在与我的通话中表示,情况已基本稳定,我在雷达上看到他们开始移动,以大约4节(4海里/小时)的速度匀速前进,所以我们没有马上前去。其次,“国远8”号是一艘商船,没有专业的救助能力,只能做到救助落水人员。


 “国远8”号船长许纪文。受访者供图




我收到的金田轮最后的声音,是它和外籍油轮ZALIV AMURSKIY的通话。


在海上,我们常使用公共频道进行交流。海洋是一个“广场”,在一定范围内,所有的船只都可以听到彼此之间的对话。25日凌晨2点47分,金田轮在通话中说,“状况已经不可控制,他们准备弃船”。我听到这句话,立刻联系金田轮进行确认,就一直联系不上了。


1月25日凌晨3点左右,我们到达金田轮所在位置。场面比我预计的更糟。天很黑,我们无法判断金田轮的浮态,只能看到她的航行灯和甲板灯在海面上摇晃。海面上四处漂着船上搭载的木材,以及星星点点的光,那是救生衣触水后自动亮起的小灯。金田轮有两艘救生艇,我们当时发现了其中一艘,结果靠近后上面没人,我的一个船员当时就哭了。


“国远8”号长255米,宽32米。这是专门设计来通过巴拿马运河的大型船只,是一个大家伙。要用她去救那么小小的一个人,是很难的。救生艇肯定是更好的选择,当时我曾经尝试过,但那个状况下做不到。8级大风下,浪高有四五米,救生艇释放不下去。没办法,只能操作大船。


25日凌晨,国远8号的船员们在8级大风中救援金田轮落水船员。受访者供图


我们用各种方式找人,甲板灯全部打开,让落水的人也能看到我船的位置,这样除了尽可能地照亮海面,也为了让他们有余力的话也能往我们这里靠拢。两部雷达打开,两部探照灯同时向海面扫描,船头船尾主甲板两侧,除了5名驾驶操作人员,所有的船员们就位,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去找散落在海面上的人。


大海里,一个人掉进去,是很难找到的。哪怕风平浪静,你看见他,只要转个头,再回头你就找不到了,更别说是在这样大风大浪的晚上。所以救生衣这个小小的灯光,对于搜救是非常重要的,没有这个灯光你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人。


如果发现落水的人,一定要有人不断地对他保持视觉接触,意思就是你得一直盯着他,不错眼地盯着他。我和船员们那天晚上都在不停地揉眼睛,持续地这样寻找、盯人,眼睛太干涩了,但我们不能停,不敢停。




在最开始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们不断地期望、失望,再期望、再失望。海面上那么多小灯,每个都可能是落水者,你只能先去救最近的那一个。我这个船要航行过去非常困难。我掉一个头,需要650米的旋回半径,换算一下,可以理解为,需要差不多直径650米的圆形水域才掉得过来,时间需要20分钟,在风浪下就更困难。


行驶在风暴中的海洋上,是一种很恐怖的感觉。我刚上船的时候,吐到昏天黑地,有的船员都把自己绑在床上,怕翻下去。有时候风浪一来三四天,怎么睡都很疲惫。


在海上不存在“适应”这种说法。无论工作几年,都不会有绝对的适应风暴,只要风浪晃起来,每个人都会晕船,只是习惯了会稍微感觉好一点。到现在,遇到大风浪我还是会感觉不舒服,头晕想吐。但这一天,我的船员们和我一样,精神高度紧绷,没有余力来感受胃部的痉挛。


除了暴风,那天还在间歇性下大雪。浪花和雪花劈头盖脸打下来,本来保持视觉接触的落水人员,会突然又丢失了位置,海面上到处漂浮着救生衣,你也不知道哪个有人,哪个没人。冬季落水,人越早搜救上来,存活率越高,因为时间越长,失温的可能性越大。我们本来抱着很大希望,结果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结果到了跟前还是发现没人,非常沮丧。


这种绝望在第一个人被救上来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些缓解。


发现他也是因为看到了他的救生衣灯在海面闪亮。我们的船靠近之后,船头值守的船员听到了他的呼救声,这就能确定是落水船员而不是无主救生衣了。


25日凌晨,国远8号救起一名落水船员。受访者供图


大船在海面上紧急停车,正常情况下要滑行2000多米。虽然当晚我的船速降到最低,但还是会滑行个一两百米,所以“国远8”号到他身边之后,我们的船还有一定的进速,于是他从船头一舱的位置慢慢地向船尾漂移。


我在左舷拉了防护网,放了舷梯,但他没有抓住,始终离船舷有个几米的距离,我们就向他不停地抛投带绳索的救生圈,只要他能抓住其中一个,我们就能把他拉到船边然后吊上来,我们不停地抛投,他一个都没抓到,然后一直不停地向后漂,一直从一舱漂到七舱的位置。


在船尾的时候他终于抓到了一个救生圈,我们直接把他给吊上来。


他是金田轮上的机电员,个子不高,身体挺壮,被救上来时是凌晨4点26分的样子,我对这个时间记得相对精确,可能是因为我印象太深刻了吧。当时高兴、兴奋,特别兴奋。


因为我们救起他的时候,时间还不是很长,所以他的身体状况保持得比较好。但身体冻得厉害,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们给他冲了热水澡,做了保温处理。


他穿着红色的保温服。我救上来的人都穿着这种保温服,他们如果穿着普通衣服肯定就不行了,早就失温了。


出事前,金田轮上的人应该已经意识到有落水的可能,因为只有在发生险情的时候,船员们才会穿着这个衣服。这个衣服厚,手套也厚,做很多动作非常困难。这套衣服的主要性能就是防止船员落水以后发生失温现象。


就这样,我们最后一共救上来5个人,救上来时全都意识清醒。


救上来的第四个人,他差点就放弃了。当时我们把他往上拉,到船边的时候他说我不行了,要松手了。我们一直鼓励他一直鼓励他,后来终于把他救上来。他也是这几个人中身体最弱的,体力消耗过大。


救上来的人,精神状况各不一样,有的人显得比较平静,有的人则非常迷茫。他们中最镇定的是一名60多岁的老同志,他是金田轮上的机工长,也是这次我们救起来的人里最年长的。缅甸籍的船员应该是最年轻的,不到30岁。


他们说的信息是,金田轮没有来得及释放救生艇,“沉没”得很突然。至于网上的其他说法,比如有船员登上了救生艇等,在我救起这些人时,并未得到这样的消息。


25日凌晨,国远8号的船员们在8级大风中救援金田轮落水船员。受访者供图




我们当然也不总是成功的。释放救生艇失败了,有三次是救到最后发现是无主救生衣,也算是失败了。但还有两次,是看到了人,最后没有能救上来。


我记得我们发现的第二个人,当时他在我右舷一点的位置。我把船停下来以后,他从船头划到了左舷位置,我们抛下救生圈,结果他没有来得及抓住,就被浪卷走了。


你真正亲眼见到那个场景,身临其境,那个心理冲击确实很大。


救援过程中我们和同时赶来施救的外籍油轮ZALIV AMURSKIY一直保持联络,互相配合。最近的时候两船相距只有100米左右,这是个很近的、很危险的距离了。有一次我们正在拽一个人上来时,两艘船慢慢靠拢,我们不能停不能动,动了人就救不上来了。他们听到我们的呼叫,操作船舶险险避开。


我是1973年生人,1995年从大连海事学院毕业,毕业后开始实习,2007年左右开始做船长到现在。海上生活得久了,我自以为心性已经很平静。但在那一天,这些修心养性统统不见了。直面生死的时刻,我变成了一个暴躁的人,大声呼喊,大声呵斥。


营救一个落水者的时候,因为救生圈每次都差他一点点,我当时就炸了,开始骂人,“你干什么吃的?你混账你!”感谢我的船员们,他们都理解我。


当从水中救起第一个人时,一名船员哭了,我不会哭,可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东西,于是就在朋友圈里写了几句话,简单讲述了当天的经过,没想到得到这么多的关注,谢谢大家。


1月31日,国远8号船员通关回国。受访者供图


我也很感谢我的兄弟们,由于他们不眠不休地奋战了近二十个小时,五条生命又回到了人间,五个家庭得到了保全。


现在是2023年1月31日,昨天我已经抵达中国东莞码头。被救的五名船员告诉我,他们身体都好,预计将在2月2日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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