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心理学家李松蔚老师有次和我见面聊天，席间给我讲述一个“后天习得性PTSD”的故事，至今让我印象深刻。他说某地发生了强烈地震，灾后重建的时候有一批心理学家带着学生就去了。去干什么呢？去研究灾民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因为发生了那么大的自然灾害，他们自然认为在灾区做这样的研究非常精准。
怎么研究的呢？给当地的居民，主要都是老农民，一人发一份厚厚的调查问卷。问他们最近有没有失眠噩梦？有没有梦到死去的亲人？有没有经常暗中流泪？如果把痛苦按照1到10分来划分，你觉得现在你是几分？诸如此类的问题。结果发现，本来别人好端端的，该修屋子修屋子，该上坟上坟，该种地继续种地。但是通过这种调查问卷的“启发”，他们开始出现了真正的PTSD的症状，完全符合教科书标准。李松蔚老师对我说，这是个段子不要当真，但是，通过“启发”而产生原本没有的心理障碍，这不是个段子，而是真事。于是，我高高兴兴和他聊了半天“忧伤奶头综合症”一类的事情，说是我多年来的怀疑终于有了答案。每天我在后台能看到许多自述的心理障碍：密集恐惧症、幽闭恐惧症、巨物恐惧症、广场恐惧症、绒毛玩具恐惧症、小丑恐惧症......二十年前我上网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病。那时候的早期网友比较朴实无华，一般容易罹患的疾病是缺钱，缺酒，缺烟，缺片子，缺对象，半夜睡不着起来嗷嗷挠墙，剩下的病一般都能医。所以我内心经常有一个疑问：这些形形色色的恐惧症，究竟是天然在DNA里自带的，还是我们的社会生活里深藏的，又或者是这十几二十年间从外界学来的？但是我又不敢大声问，问就是缺乏同情心，就是冷酷无情，就是油腻老中年。不过我的疑惑很难消除，理科生就是这点不好，没事总是想设计实验。就拿密集恐惧症来说吧，我就很想做个实验。找一堆自称罹患密集恐惧症的人来，分别让他们面对一地人民币，一盒碎钻，一大汤匙鱼子酱，看看会不会立即诱发密集恐惧症。巨物恐惧症也是一样，非洲之旅看象，智利之旅观鲸，7天双飞加头等舱，外带一次航母一日游，看看会不会发作？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猜他们会对特定的物品表现出症状，但是对其他物品则没有类似反应。不像是恐高，在哪里都恐高，给奖品都不行。既然只是对特定对象起反应，那我就认为他们的这恐惧症那恐惧症都是特异性的，只有在很窄的范围内才会触发。于是看起来就更像是基于观念而导致的症状，而不是基于生理原因或是心理原因。观念上认为自己应该因为密集物体而感到恐惧，那么就始终可以得到强化，直到真的发生生理反应。观念上认为自己应该有忧伤奶头综合症，那么就可以始终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里，并且和忧伤的情绪建立起连接。我认为这是可选的，不是必然的。很可能是后天习得的，不是先天自带的。就像是我曾经体会过一段时间的幽闭空间恐惧症。那是在一次空难之后，当我乘坐飞机出差的时候，忍不住去假想：假如现在发生了事故，需要紧急撤离，人那么多，座位又那么窄，我无论是挤到过道上去，还是爬过椅背去舱门，都是极为耗时和困难的事情。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被困在了机舱，开始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想要取消航程下飞机。但是在电梯里我不会，山洞里也不会，地下室还是不会，只是在机舱里，而且是同型号飞机机舱里，才会诱发。事情过去一两年之后，随着航空安全运行小时数的提升，和机舱里恢复供应啤酒，我的症状得到了很大改善，最后彻底消失。但我从未对外宣称我有幽闭恐惧症，后来就算是遇见电梯里有人放极毒的屁也再没有激发起来过。
我认为人人都想让自己变得特别一点，这就是个执念。在这个执念之下，可以轻而易举地塑造出许多观念来，我应该是这样的，我应该是那样的，于是让自己获得和他人不一样的特点。就像是幻想出自己有一条尾巴，每天都要精心地去打理。到了最后，有人在自己身后重重踩了一脚，也能立即条件反射一般跳将起来，感觉到尾巴上传来阵阵疼痛，幻肢痛。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很美的比喻。下次如果再有人问我，为什么能写出那么多文章来，那么我会这样回答：我的几万根头发在过去的岁月里无声无息凋落，随风吹散到世界各地。但是，我如此想我的头发，如此恐惧秃顶，以至于我罹患了一种叫做“超距遥感幻毛症”---我可以隔着大山大海大陆，感知到每一根头发现在哪里，它们看到了什么，就像它们还站在我头顶一样。因此，我总能不断地写下去，全看它们飘落到了哪里。
题图：《混沌》
题图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题图AI算法提供：Disco Diffusion v5.2
prompts：A Beautiful HD picture of swirling colorful clouds, CGI style, 4K, unreal engine.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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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喂，南派，你来了吗？这篇也没有《南派三叔专区》，但是上一篇文章里是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