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都在挨耳光,但她却活得漂亮!
fans 叫「粉丝」,facebook 叫「脸书」,YouTube 叫「油管」...唉呀,好可笑!这翻得多难听呀!上世纪40年代,梁实秋译了本《咆哮山庄》,很牛X,三个月就翻完了,杨苡看完总觉得这书名有些不妥:「谁家门上挂个“咆哮山庄”的牌子,岂不把人都吓跑?」1955年6月,我们所熟悉的《呼啸山庄》出版,杨苡的译本从此成为经典,无人撼动。三十年后,杨苡成为了老太太,她无意中翻到了一本《世界电影》杂志,封面就是《呼啸山庄》的黑白剧照。这本书还有电影译本?老太太饶有兴致地翻开来看,越看越得意,竟然跟她翻译的一模一样!老太太还是很得意,他怎么不抄别人的,还是因为我翻得最好嘛!又倔又皮,还憨得惹人发笑,年龄越蹭蹭往上涨,她的快乐就蹦得越高。一辈子跟翻译打交道,老来她总结道:「翻译就像一枚酸果,味道酸涩,但吞下后回味无穷。我告诉你呀,这就是种玩法,翻译就是好玩儿。」经历过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见证过新中国的坎坷前行,一个人,一部中国百年史。但她却觉得,人生真是好玩,103岁太短,不够尽兴。1919年,杨苡出生在天津,这一年,五四运动爆发,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不太平。她家很有钱,大富大贵的有钱,祖辈四位都是晚清的翰林,父亲杨毓璋一度任职中国银行行长。母亲是家中姨太太,没什么地位,她为杨家生了一男两女,杨苡最小。得亏了哥哥杨宪益是个男孩,要不然母亲更抬不起头。杨苡说自己命不好,母亲的卑微自是一方面,更糟糕的是,她刚出生就遇上父亲病重,只两个月,父亲就去世了,她背上了「妨父」的恶名。母亲更是被要求殉节,好在她倔强,立誓不仅要好好活下去,还要把三个孩子抚养成国之栋梁。她没食言,几十年后,杨宪益成为了「翻译了整个中国的人」,大女儿杨敏如成为了著名的古典文学研究专家,连「最不用功,最笨」的杨苡,也成为了大师级人物,这是后话了。童年的杨苡是家中的小透明,好东西从来轮不上她,为了捞点油水,她整天黏着哥哥杨宪益。杨宪益是最受宠的小少爷,出门买东西都前呼后拥的,喜欢什么吱个声,自有佣人去付钱,拎这拎那的。杨苡跟在他身后,遇到心仪的就拽拽哥哥的衣服,他一点头,佣人就只有照做的份儿。家里人都笑话她是「哈巴狗」,但她照黏不误,直到成为老太太,她都直嚷嚷:「我就是崇拜我哥!」虽说生活上不太受重视,但母亲对她的教育是很严格的。8岁时,她就进入了中西女校,学的都是些新式玩意儿:英文、国文、体操、舞蹈、戏剧...父亲虽故去,家底还是厚厚实实的。1935年,「一二·九」运动爆发,同校的学生纷纷上街游行,只有杨苡被勒令关在家里,听着昂贵的唱片,过着奢侈的生活,醉生梦死的。杨苡郁闷得要命,心思早就飞到了游行的大街上,苦闷之中,她读起了巴金的《家》。这本书在当年很流行,进步青年几乎人手一本,但在杨苡读来,感受是不同的。小说中的大家族跟她们家一样,甚至,自己的家比巴金笔下的还要过分!愤懑之下,杨苡提笔给巴金写信:「‘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这样的话对我影响太深了。我觉得我的家酷似他的‘家’,我却不能像觉慧那样,冲出那个被我称作‘金丝笼’的家庭。」不久之后,杨苡就收到了巴金的回信,简直狂喜,但得忍着--信是悄悄写的,让母亲知道就坏了。自那之后,巴金就常常收到这小粉丝的「骚扰」,信不仅多,而且长,最夸张的一封写了17页纸。但巴金还是非常耐心地回复,5个月里40多封信,杨苡在每个信封的背面都标上了数字,No.1、No.2...那一年的杨苡17岁,在最经不起风雨的年纪里,巴金给了她坚定的信念:未来总是美丽的。1937年,杨苡凭借优异的成绩被保送到南开大学,拍完毕业照的第二天,「七七事变」爆发,天津沦陷。那个初夏,她所生活的天津租界生活平静如常,看书、学画、相互串门,她还和两位同学一起学了阵踢踏舞。1938年的某天,杨苡去洋纸行买东西,半路上车子被人截下来,对方是《诗讯月报》的编辑,他通知杨苡:你发表的那首诗歌《失去爸爸的孩子》是骂日本人的,日本人要抓你,你尽快躲一下。匆忙之中,她加入了平津流亡学生的队伍,学校在流浪,他们也跟着流浪。「要先前往上海,再到广州、香港,从香港再到越南海防,从海防再坐火车去昆明...可那明明是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啊!」一路的颠簸,颠碎了她贵族小姐式的生活,国难当头的苦痛,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犹记得西迁途中,在残破的轮船和闷罐车上,年轻的学生们一路高唱着《松花江上》,虽炮弹声声,但热血沸腾。在昆明,杨苡第一次见到了巴金,跟想象中风流倜傥的「巴先生」不同,现实中的他四川口音很重,还有些结巴,惹得杨苡发笑,但回到信纸上,他又变成了侃侃而谈的大哥。总体上来说,昆明还算安稳,这可把初获自由的杨苡高兴坏了,她到处疯,到处玩,惹得住她楼上的沈从文很着急,常常一大早就来盯她:「昨晚写了什么了?看了什么书?才十八九岁不要那样贪睡,要睡懒的哟!」对于沈从文的叨叨,杨苡可不敢随意对待,她一直视他为人生导师。初入大学,杨苡原本报的中文系,沈从文让她赶紧改,说「你还是进外文系的好,你已学了10年英文,放弃了实在可惜,那些线装书会把你捆住」。就这样,杨苡改读了外文系,沈从文很欣慰,常抱着一大摞翻译的书给她看。赵瑞蕻是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一个牢牢扒在书本中的书痴,婚后不久他就开始翻译司汤达的《红与黑》。恰逢哥哥杨宪益也进了编译馆工作,娶了个媳妇戴乃迭亦是翻译家,杨苡便自然而然走上了这条路,一家人齐齐整整,志同道合。彼时的杨苡尚为天真,还以为翻译只是文字的事儿,她哪里料到,在乱世之中,文字是很危险的东西。Wuthering Heights,杨苡一辈子念叨的最多的词。早在女校读书期间,她就成了电影迷,每个礼拜六都会去看电影,这是个奢侈的爱好啦!其间让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劳伦斯·奥利弗主演的《魂归离恨天》(即《呼啸山庄》)。1943年,在重庆中央大学的图书馆,杨苡看到了一本叫《Wuthering Heights》的书,翻阅之后才发现,这竟然是《魂归离恨天》的原著,重译的念头在心头升起。但生活的颠簸容不下一个知识分子小小的安稳,她真正开始认真译它,已经是十年之后。1953年,赵瑞蕻到德国做访问教授,杨苡被分配到了南大一间破败的宿舍,独自带着孩子们,靠稿费艰难营生。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孩子们都睡着了,杨苡独自坐在窗前,对面山上像闹鬼一样,很是瘆人,大风呼啸而过,雨点打在玻璃窗上,那境地让她「恍然觉得自己正住在约克郡旷野的古宅里,听着凯瑟琳在凄风苦雨中的哭泣」。她叨念着Wuthering Heights,WutheringHeights……灵感从天而降,「呼啸」一词从脑海中呼啸而过,就叫《呼啸山庄》!她激动地告诉巴金,巴金当即回信鼓励她:「你要译W.H.我很高兴,这书你译出后,一定要寄给我看,我会设法给你印。」两年后,《呼啸山庄》由巴金的平明出版社出版,艾米莉·勃朗特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说,从此走进中国人的视野。文革来了,《呼啸山庄》、 《红与黑》、 《约翰·克里斯朵夫》三部国外经典遭到了批判。「杨苡同志,这三本书有两本是出在你们家,你怎么交代!」不仅如此,她此前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成问题的故事》、《电影院的故事》都被批得很惨。被抄家,写检查,遭拳脚...她不能理解的是,《呼啸山庄》怎么就「宣扬了阶级调和论和阶级斗争熄灭论」。哥哥杨宪益自然也是挨批大户,半生的心血被胡乱堆在院子里,身上的白衬衫被墨汁洒得污糟不堪,红卫兵拿着火把,让他把自己的书都烧了。最让杨苡心痛的,是她与巴金多年来的信,她忍痛处理掉了对巴金不利的一些,最后仅剩下23封,无论世事多艰难,她都不曾舍弃。为此,她狠狠地挨了造反派的一个耳光,这也是她生平唯一一次挨耳光,力度之重,老来忆起依旧清晰。1972年,杨宪益出狱,杨苡也被平反,人生终于重见光明。凝聚了她心血的《呼啸山庄》再出版,已经又是8年之后的事情了。直到90多岁,杨苡都是个夜猫子,不到11点是根本不会睡觉的。哪怕是骨折住院,手术一结束,她就在病榻上摊开稿纸,女儿责怪她,她却嬉皮笑脸:「开刀打进身体的那只钢钉价值8000元,就相当于一颗钻石戒」。1997年11月22日,杨苡去医院看望巴金,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巴金握着她的手十分吃力地说了两个字:多写。年岁渐长,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丈夫、哥哥、巴金...人生不是不孤独,但杨苡却在这孤独之上,活得很快乐。那小小的员工宿舍被她收拾得生机盎然,墙上挂满了珍贵的照片,沙发上摆满了她喜欢的布偶:猫头鹰、瓷娃娃、大猩猩...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让保姆重新摆放,她说「这是我的一种玩法」。平日里,她亦会看报、追剧、听老歌、周末的《佳片有约》她必追无疑,逢上心仪的片子,还会打电话给女儿,隔空追同一部电影。老太太家里不缺热闹,总有人想赖在这里「沾沾仙气」,她调侃自己像只猴儿被人观望,但每逢有客,她依然会描个眉毛,涂个口红,爱美得可以。每年生日,总有人要给她做寿,她烦得不行:「没意思的事,有人非要做寿,我就不做,这也叫一种玩法。」生命的最后几年,杨苡常常住院,晚辈们关切地问:身体怎么样?一辈子跌宕起伏,挨过的巴掌无数,有些是有形的,更多的是无形的,饶是巴金也感叹:长寿是一种惩罚。百岁生日那天,杨苡跟老友互通电话,聊起万花筒般的青春岁月,同学有些遗憾:「当年在中西真是好啊,就是我们玩得太多了。」《百岁杨苡》|《南方人物周刊》2018年第10期;《百岁杨苡:“已故少女”回忆录》| 《中国新闻周刊》2021.1.25总第982期;《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杨苡口述、余斌记录;《吾家吾国|独家专访百岁翻译家杨苡:“人生值得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