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洪都拉斯首都坐大巴去Lecaiba,一路风尘,到了酒店就像一只兵马俑。他说这里没必要呆五天,让我两天后去Ulita岛浮潜。不难判断他来自贫穷家庭,但不防碍他内心柔软——知你远道而来,殊为不易,想给你更好的旅行体验,即使因此收入减少。Ulita岛是个浮潜的好地方,海水清澈,珊瑚丛中的热带鱼类永远带着自由的气息,虽然海草腐烂的气味无处不在,道路也泥泞不堪,但在这个国家,算是天堂。
他家里孩子一大堆,排起队来像楼梯,人人都依次穿哥哥姐姐的旧衣服,长得又像,有时邻居都分不清谁是谁。中学上的是圣伊西德罗大道上一家当地规模最大的公立高中,学生多得像山坡上的菠萝,个个都是刺头,没人会关注你。他周围许多孩子往往有空才上学,上了学也是春困秋乏夏无力。他不想那样。他从小就知道想改变命运,要从学校开始。学校不重视英语,他跟着家里的二手电视追美剧,听说唱音乐,遇到别人不要的英文报刊书籍也往家里带。他硬着头皮把英语练出来,找到这份工作,供自己读夜大。出生在这里,成为一株菠萝,抽了下下签,想改变只能付出更多,否则搞不好成黑帮一份子,反正邻居家的孩子、同学没少这样。他预支薪水考了驾照,偶尔可以争取到开车送客人去危地马拉的机会。当天来回,收入比前台好很多,还能出来透口气。发车集合地就在肯德基。这里肯德基非常耀眼,人人找得到。这样公司无需租停车场,又能为肯德基带来客源,皆大欢喜。我给他买了两份套餐。他推辞许久后全吃了,狼吞虎咽,呛得直咳嗽,边吃边说,肯德基真好吃!一看,看到一个女生,穿着当地私校的漂亮校服,大波浪黑发随着姑娘的步伐,在地心引力作用下上下跳跃,和自己看到她的一瞬间心跳同频。阳光打在麦色光滑的脸上,漫反射,几乎闪坏了他的眼。那一瞬间,他成了肯德基门口的小乔木,弱不禁风又坚若磐石。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看着她点餐,优雅地吃掉,不经意沾到嘴边的色拉酱如口红般迷人。他假装等朋友点餐,坐边上听她们聊天。他听到她父亲受雇于当地美国公司,听到私校双语教学,偶尔还组织学生去墨西哥旅行。此后他常来,并不进去,因为不点餐进去有点尴尬。他按私校放学时间及学校到这里的距离,估算出她可能到达的时间。多数时候遇不到,遇到的只是低纬度地区夏季里可怕的烈日,几乎要把他脑细胞晒干。有时实在热得受不了,就进去假装要点餐,磨蹭一会,让空调把汗吹干再出来。其实工作人员并不介意,是他自己不好意思。但人总是这样,等得越久,越难放弃,每次都傻等到确定她不会来才摸黑回家。有一次回家,夜黑风高,从很高的山坡上自由落体摔下去,几乎要了小命,衣服也破了,回到家里就听到妈妈怒骂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做点事?赶紧把破了的衣服换下来当抹布用!他一边开车,一边悠悠地说:“My love is silent.”说出来有什么意义?阶级鸿沟不可逾越,说出来不过自取其辱。那一摔,自己摔清醒了,这种爱情就是妈妈口中的基督,只能凭空想象。他特别不理解妈妈,这么穷,生一大堆孩子,居然还有闲心信基督。他读过普利策获奖作品《被天堂遗忘的孩子》,讲洪都拉斯孩子去美国寻母的真实故事,尽管一大堆单词不认得,磕磕拌拌读完了。他也想去美国,最次像女孩父亲那样去美国在洪都拉斯的公司工作。总之要努力挣钱,不让自己的孩子将来因为贫穷,成天站肯德基门口暴晒。说着说着,他两手放开方向盘,把单薄的胸口拍得劈啪作响。我们在边境分手,他轻声说过了海关有军队检查,因为这里跨境贩毒太多。我果然被一群荷枪实弹的军人盘问很久,自已和所有行李都让军犬闻了个遍。长途颠簸后,面对长时间盘问,实在脑力透支。这一路风尘的旅行,实属百般艰难,只是我想起他烈日下暴晒的爱情,又觉别无所求。许多年里,我在社交媒体上看他恋爱或分手、工作或失业,即未能去美国,也未能去美国在当地的公司,疫情里也只能百无聊赖地打发时光,不知当年豪情万丈的理想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