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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球旅行 I 陈律走天涯
大飞哥一家都喜欢旅行
加州虽然只是一个州,但GDP仅次于美、中、日、德。这是个奇妙的世界——硅谷里忙忙碌碌的码农、好莱坞千娇百媚的美女、一望无际的全美最大农业基地、加州大学星罗棋布的分校、地中海气候里耀眼的阳光、圣安娜风中每年如期而至的山火。大飞哥决定定居加州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海航长沙直飞洛杉矶价格便宜且上座率低。父亲在乡镇企业工作过,80年代四处出差,去过那时的北上广深。花花世界,朗朗乾坤,那些落差刺痛了他,那些意气风发的大学生让他艳羡不已。父亲聪明过人,只因读书不多,人生比兄弟灰暗很多,他对此耿耿于怀。80年代初期,由于技术过人,江西萍乡有工厂给了惊人待遇请他当厂长,但一家人很快又离开萍乡去了浏阳。因为那地方只有一个子弟学校,十余个学生,父亲认为会限制儿子的眼界。到了新地方,出现了新问题——大飞哥无论如何找不到读书的感觉,那些简直就是天书啊!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情绪控制能力差、动则骂骂咧咧的父亲,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对,呼吸都是错的。父亲比同龄人高大不少,发起火来家无宁日!青春期的他,只想离父亲远一点,越远越好!都说湖南是中国的普鲁士,数十年前的湖南高考实在太残酷了!
他从未忘记父亲听说自己没参加高考时,皱纹里透出的失望乃至愤怒——父亲不理解,自己有勇气牺牲高薪,不断迁徙,从高薪厂长成为“煮夫”,得到一个放弃高考的儿子!每天看着大飞哥一觉睡到盛午,父亲恨不得再把他塞回肚子里。大飞哥其实没有只是睡,他在想该做什么,如何证明自己是个好儿子?铺面偏得只有三眼二郎神才能看到,小得转个身就磕磕碰碰。但这不重要,他的生意头脑被这些磕磕碰碰撞击出火花。父母极力反对——就你?高考都不参加,还做生意?别糟蹋钱了!但拧不过儿子,母亲偷偷拿出了给他准备结婚的25000元。他心里没底,但想想没啥可输,咬牙一试,拿了临街铺面,去广州白马市场进了一大堆当年流行的各种牛仔衣裤。妈妈做小生意一生,没见过那么多钱,从此再也不催他起床了。生意越来越好,他对商业有天生的敏感,也有应有的坚韧。2015年,自有物业空租,他想做品牌加盟,因地段不好被拒。他心有不甘,直接对地区经理说:“你让我和你上级谈一下?”找店长时,有个湖北人,一点经验没有,来了就说必须当店长,其他的都不当!他心想,真是癞蛤蟆打呵欠——口气大,断然拒绝。浏阳小,那人想方设法上门找他,说虽然没经验,但有个浏阳女朋友,得向她证明自己能给她好的未来,也相信自己能做好。“相信自己能做好”这话,令他想到自己血液里奔涌的勇敢的DNA。他说自己读书少,对于金融啊杠杆啊,一点不了解,从不借贷经营,他甚至都没想过去长沙发展。买的物业也都集中在浏阳,最多到长沙,从未想过在北上广深置业,错过了大好时机。身边有个读书人,读了一堆书,搞各种杠杆,结果把自己搞破产了。每到过年,他父母家门口免不了排成长龙的债权人。生活安逸,他到处旅行,从国内到国外,从北上广深到欧洲北美。那些路上的风景与人,让他意识到只此一生,无法只呆在浏阳。自小迁徙,他对任何地方都没有特别归属感,尽管浏阳有自己的事业和家人,但他能感觉到血液里有父亲的DNA——他想让儿子在自己肩膀上站得更高、走得更远、看得更多。刚离开时,也隐隐后悔,自己读书不多,对美国或加州不甚了解,出去后估计还是一辈子说带有湖南口音的普通话,H和F不分。移民手续漫长而艰难,从申请到初步有结果,居然长达八年!生意大不如前,相爱相杀的父亲得了尿毒症,在透析的痛苦中,渐渐油尽灯枯,在美国读大学的大儿子又进入人生最低谷。他看到多器官衰竭的父亲再也没有以前的固执,更多的是临终前的表情呆滞、恐慌、痛苦和不舍。他从未想过人在临终前是那样,他甚至开始怀念那个一言不和就对自己咆哮的、蛮横无理的父亲。他想起那首歌: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路水路到湘江……他拉着父亲干燥脱屑、颜色吓人的手说:“我一定带你去美国看看。”小儿子像爷爷,就做了一手好菜
他把父亲的遗像挂在加州家中客厅最显眼的地方,看上去有些刺眼,充满失衡的不对称,但也算履行了承诺。客厅光线并不太好。这样也好,省得看得太清楚,心里难受。有时他走过客厅,时不时看到那个遗像,回想起那些年那些争吵那些冲突,心里只有遗憾和痛苦。他后悔那些年里和父亲的争吵,如果再来一次,肯定不会那样和父亲较劲了。这后悔没人理解,家人也不会,只有光线昏暗时呆坐客厅里的他明白。父亲在浏阳病重期间,在美国华盛顿大学读书的儿子处于人生最低谷,过早地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生离死别。数年之内,他奔波于中美间数十次,日子沉重而灰暗——这就是苦逼的中年岁月。他顾不上浏阳一团乱麻的生意,顾不上父亲的病重,飞到西雅图儿子身边,假装若无其事地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爱你!”有时他后悔陪伴儿子时,自己也老有情绪起伏。有时他担心儿子是否会因此记恨他,就像多年前自己记恨父亲。
但是算了,父子一场,就是那样。他只能想,有朝一日,都会自然和解,就像自己今天悔恨当年和父亲那些无聊的、没完没了的冲突。以前的花销打了水漂,新学校费用又高了许多。一想到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专业,就业前景不明朗的专业,他脑子里就刀光剑影,这得卖多少件衣服才抵得上啊!他有些心疼那些钱,但这不重要,那时只希望儿子能正常生活。语言不通,去语言学校似乎也没用。要是自己这么能学,当年不就参加高考了?还省得让父亲失望!浏阳的生意在疫情期间唯有惨淡可资形容,自有物业收租也不乐观,这一切就像一片笼罩在自己头顶的乌云,时时刻刻在下雨。有时他在加州开着车,看着车来车往,恍若一梦,中年男不光是枸杞保温瓶,根本就是一地鸡毛。
他做过优步司机,也当过外卖员,后来还不怕打扰,把房子分割租给学生。他是一个心思很活的人,加州有好莱坞、有迪斯尼和环球影城,星光大道上永远人来人往,光是洛杉矶附近就有好几个机场,而美国人离开车就残疾了——他开始做租车业务。没多久,九辆在租的车经常满租,他相信不远的未来自己会购入更多车用以出租。这里还有他如鱼得水的地方——他的手巧到能搭房子,就像美国本土的handyman,还时常帮朋友修理家中的各种零件。他在车库里搭了间房,租给了俄罗斯学生,对方喜欢极了。租给俄罗斯学生的自搭小木屋
他和小儿子一起搭了个三平方小木屋,这是小儿子的温柔乡。他看着上小儿子上窜下跳地忙碌,想起自己在醴陵、萍乡、浏阳的时光。租房的都是男生,在他眼里和远在纽约的儿子差不多,他很关照他们。租客的父亲们有时会打电话来感谢,说儿子出远门时有人关照很温暖。小木屋成了租客和小儿子的温柔乡
现在一家四口,大儿子在东北角大西洋边的纽约,小儿子和自己及太太在西南角太平洋边的加州。尽管语言不通,但他的勇敢基因,让他很快适应并喜欢上加州的变化多端——今天在NEWPORT BEACH游泳,明天去MOUNTAIN HIGHT滑雪。他很难想象,一个洛杉矶,就举办了1932年、1984年夏季奥运会,而他还可以等着看2028年洛杉矶夏季奥运会。光凭这一点他没有白来,虽然醴陵、萍乡、浏阳到加州,迁徙之路,道阻且长,就像个巨大的北斗星。他甚至很喜欢吃In-N-Out汉堡,一家1948年就开张的连锁店。多数人买了匆忙带着果腹,但他喜欢坐在小店里,加无限量供应泡菜,看着窗外人来人往,慢慢吃,咀嚼自己拐了不知多少弯的中年。偶尔和朋友闲聊亲子关系,他总说如果孩子愿意,走得越远越好,为人父母只管努力奋斗、创造条件。临行前一天,我和大飞哥夫人在他们经营的民宿边徒步。大飞哥的民宿离加州安大略机场不远,下月开张
夫人说:“我从老板娘变外卖员,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好。我还认为自己勤劳坚韧,我还顺便欣赏客户的房子。男人不一样,当他做这些时,心里无法面对去世的父亲。他从来就没有忘记他”
关于父亲的一切,我们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作者:陈少兰 I 图片:陈少兰 I 编辑:框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