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学者,张艺谋搭档,他何以和大师一起打造春节档票房冠军?
当年进入北京电影学院读研究生时,陈宇的第一个作业题目是拍爱情。
他不想依循惯例去拍人,而是拿了两套杯子,排列组合,呈现出一个爱情故事。陈宇的毕业作品也非常极致,是一部默片,试图用影像本身把一个相对复杂的故事讲清楚。
这是一个七十年代生人,浸淫在九十年代时代风潮的结果——那是一个第五代导演带领着中国电影在国际上被看到的时代,也是第六代导演崭露头角的年代,而这两代导演,无不躲开叙事,选择从电影形式上对中国电影进行革新。
然而在新世纪的前端,二十一世纪初的前两年,陈宇完成了个人观念上的转变,他前往中戏攻读博士,钻研戏剧原理,将研究重心放在了经典叙事上。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摄影师尹超
用陈宇自己的话说就是,“由一个古早的原教旨主义的豆瓣青年,转向一个普通的电影工作者。”
二十年之后,陈宇已是推崇“叙事动力学”的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第五代导演领军人物张艺谋回归经典叙事,两人因陈宇撰写的小说《坚如磐石》相识,继而成为导演与编剧的搭档,共同创作了《坚如磐石》《狙击手》《满江红》三部作品。
以下为陈宇自述,根据陈宇与后浪电影对话整理。
走向主流
POST WAVE FILM
我们学电影那阵,是中国 90 年代的中期乃至后期,是中国电影比较惨淡的时间。
电影的工业体系还没有开始建立,电影的属性更多是文化功能、教育功能,基本上还没有什么产业和娱乐功能。
虽然在此之前,我们有第五代的辉煌,也有第六代,在国际影坛绽放了光彩,但是从整个产业来说,它走向变革的前夜。
所以大概在我们刚毕业的时候, 90 年代中后期,这段时间电影产量非常少,大部量的电影院被改成了录像厅,改成了农贸市场,我们很难进入到一个电影的生产之中。
很多年以后来看,第五代导演确实是我们中国电影的一次辉煌的绽放。但是究其本质,从整个世界电影史上面,实际上是一种迟来的电影观念现代化的体现。
在此之前,很多国家以他们的方式方法完成了电影的现代化。比较典型的是法国新浪潮,在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催生下,法国新浪潮对古典叙事进行反叛。
《精疲力尽》(1960)
其最重要的特质是极大地增强电影的文学性,降低古典好莱坞所形成的一套电影语言以及叙述故事的一套范式,用现代化的现代主义哲学的思想为底子,加入现代主义文学的思想和以此催生的表现手段。
而我们中国第五代,本质上是对这种现代化的迟来的回应,但与法国新浪潮的文学化特征不同,第五代电影极大地强调电影的形式特征。
比较典型的如张艺谋、陈凯歌,他们的电影进行了某种形式上的巨大的革新,这些形式更多的是属于影像本身的,比如构图、光影。
第六代实际上是延续了第五代的这种探索,不过第六代的方式有所不同,他们吸纳了新浪潮作者性中的文学属性,某种程度上强调了电影的文学性的意义和价值。但他们都不是在叙事层面上进行突破。
《冬春的日子》(1994)
我当初学电影的时候,正是看法国新浪潮,看第五代、第六代这些片子的年代,我觉得特别兴奋,而且痴迷于这种东西。所以从上学第一个作业到毕业作品,我都是走向形式的极端性,甚至尽量不用台词去表达信息。
不只是我,那个时候,我们大部分的中国电影教育,乃至普通电影爱好者,乃至电影发烧友,乃至想从事电影的青年们,一般来说都较为崇尚的这种观念。我觉得这也是古早的豆瓣青年推崇的艺术观念。
硕士毕业沉淀了几年之后,我清晰地看到电影是分为两条道路的:
一条道路探索人类思想和心灵的边界,人的思想能够触及到的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对于情感的认识、对于社会的认识,我们通俗地称这些电影为艺术片;
还有一部分电影是给大众看的,我们把它称作主流电影或商业电影,它是人与人思想的共识,寻找更多人能够接受的讲故事的方法,也能够直接影响到多数人。
我逐渐发现,我不想走第一种道路,就是所谓大师式的电影教育的导向——虽然那时候电影学院还是大师式的电影教育,但是已经有了电影产业化的概念,而且整个行业已经走向了一个崩溃的边缘,没活可干了。
《黑骏马》(1995)
在学校的时候谢飞老师说:“不要搞那些名堂,你们现在生存是第一位的。先生存下来,而且你们拍的东西要有人看,千万不要孤芳自赏。”
他的这些话对我影响还是蛮大的,你必须要去走向主流,去拍。
一旦放下大师情怀,试图去想清楚这个道理,电影的观念也就会随之转变。
我逐渐开始认为,电影,准确地说主流电影,是属于叙事的。而且,作者要用视觉的方法来叙事,观众看电影的时候要看见发生了什么事,而不只是光影构图,也不只是文字信息。
举个例子,《肖申克的救赎》快结尾的时候,我们的主人公从他的监狱里逃脱了,监狱长进来查看这个房间。艺术电影是不会去写怎么越狱这样的“形而下”的信息的,更倾向于直接展示人物状态、空间隐喻等“形而上”的信息。只有主流电影,才会去表现怎么逃跑这类情节。
《肖申克的救赎》(1994)
我们可以有三种方式讲这个情节:
第一种,监狱长在办公室,狱卒跑过来报告,说主人公越狱了——这是文学的方式,其本质和作者坐在观众对面用嘴讲故事基本是一样。
第二种,我们让监狱长来到监狱主人公的房间,一进去,我们可以看到墙上有个大洞,人跑了,这是电影了,我们让观众看到具体的空间,看到多大的一个洞,边缘是怎么样的,而不是让观众在脑海中想象。
但这还不够好,影片里用了第三种方法,监狱长进来,发现房间没有任何的问题,观众和他一起疑惑,一个封闭密室里主人公怎么人间蒸发了?
接下来,监狱长恼怒地把石子儿朝墙上的海报砸,没想到打穿了,一个小洞,再撕开海报,发现一个大洞——这就是优秀的电影化的处理:用影像让观众自己发现叙事信息,而不是告诉观众人跑了。
所以,在新世纪的前端,我一定程度上完成了观念上的转变,由一个原教旨主义的豆瓣青年,转向电影工作者,一个普通电影工作者。
经典叙事
POST WAVE FILM
在我的课上面,我教给学生的是普适的讲故事的方法。你先能够按经典叙事、主流叙事的方式,很好地把一个故事讲出来,之后你要破这个方式,可以,但先学会再去破。
所谓经典叙事是什么?大多数人能够接受的、能够理解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叙事方法。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摄影师尹超
经典叙事是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建立理论体系,在世界各国不同的人手上,分头进行着思考和实践。一直发展到经典好莱坞,大概是1940-1950年代相对稳定,它就是经典叙事。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人文思想领域特别是哲学领域产生了重要的变化。一个最重要的标志是“上帝已死”,加上科学的发展、社会科学的发展、人文思想的发展,人们就开始质疑这种东西,比较典型的是现代主义思潮,这个时候就必然会对古典的事物产生背反。
所以从这个点开始,现代性就开始对经典叙事进行冲击,比如前面讲的法国新浪潮。它这种现代化是良性的,因为部分现代性会被经典叙事所吸纳。
这些年,无论是世界电影,还是我们中国电影,都逐渐地在回归叙事。
我说艺谋返璞归真实际上指的是说,因为电影艺术形式使用到的手段非常多,于是它在很多领域都有往下深挖的维度和角度。
正因为电影有那么多不同的属性,什么是这个电影的第一属性,什么是我们当代电影应该对大众承担的主要功能,这个事情一直都是有所争论。在我个人的认知来讲,如果你是一部主流电影,我认为叙事是它的第一属性,我把它称作叫叙事第一性原则,它是一个用来讲故事的东西。
在这个意义上,艺谋以前的创作并不是叙事第一性,包括第五代的整体美学思潮也是如此,我是这么认为的。
《悬崖之上》(2021)
他现在创作的阶段,把叙事放在第一位了。所以他对他非常擅长的,甚至由他自己所创造的得到了广泛认同的电影形式手段,就不用花太大的力气了,武功都在身上。
他更多的力气放回在叙事上,放在戏剧性的建立上,放在人物关系的打磨上,放在情节的发展上。他反而抑制极致的形式感,避免破坏叙事。
当然,当代还有很多电影作者还在形式上探索。这也是很重要的,但那是不同的电影。
举个例子,去年有个片子《智齿》,我们上课也拿给学生看了,影片拍得不错。
《智齿》(2021)
里面有个镜头是香港的一条街道,大全景,广角镜头,很有形式感。但是内容是在画面的右下角,很小的一个垃圾桶,一帮人发现了一具尸体。这是个重要的叙事信息,但作者只给你一个大全景中间的一小块空间展示这个信息,很多观众根本就不会注意到。
这就是不同的电影观念,《智齿》的作者给出这个镜头并不是让你获得“有一具尸体在垃圾桶里被发现”这样一个叙事信息,而是给你看:在这样的一个风格下、气氛下、构图下的香港街道发生了骚动。
所以这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电影创作观念,也是之前的张艺谋和今天张艺谋的区别。
寻求共识
POST WAVE FILM
叙事有很多种分类,其中一种分类,可以把它分成宏大叙事和个体叙事。
在《满江红》里,我以个体叙事为切入点,再上升到宏大命题,但这不是宏大叙事,我不太喜欢用宏大叙事。因为我压根就不相信人会越过周围的人物关系和个人的喜怒哀乐,直接关联到国家、世界的理念上去。
《满江红》(2023)
像易烊千玺演的孙均,是一个心理力量非常强的人,不是你随便跟他说耳根子软,跟咱一起干吧,就能完事了。你还是要真正找到他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的原因,所以要非常清晰地让他知道,你参与了这件事情,你的性命是九死一生。
我把孙均设计为原来是上过战场的,他有赫赫战功,他是脸上有疤的,是一个是为国家效力的保家卫国的大宋军人。他现在在干什么?他现在相当于是一个宰相府的保卫长官,实际上他就是为宰相服务的家丁,再说不好听点,那就是家奴。
这是对他的社会属性的根本性的转变和否定,这是一个心理基础,再加上他现在九死一生,很可能反。我觉得张大他们赌他反,是一种比较高级的赌人心的方式,把握性比较大的。
在中间,孙均已经开始有所行动了,比如他要偷那封信,他也是要自保,实际上这个时候他已经反叛了宰相。
《满江红》(2023)
在牢房里,他为什么不动手?是他那时候还没有想好,还是说他觉得这个时机不太好,我们留了模糊地带,让观众自己去想。我看网上说,孙均什么时候想反了?
是宰相说把他最得力的两个助手砍头,这一刻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这些东西都是原因,都是指向同样的结果。宰相是把你当狗的,你愿意当一条狗吗?你愿意当一条还不知道能活几天的狗吗?
所以他的这条转变或者成长的线,还是花了比较多的功夫去建构的。当然效果怎么样,是得由观众进行评判。
包括你说张译饰演的何立,我个人是这么觉得的,他认为自己是百分之百有把握的。
《满江红》(2023)
第一,这个人物属性有一种残忍的恶趣味,他为什么有那把诡刃,是安全性的考虑吗?我觉得也不是,它就是一种恶趣味。他去审讯瑶琴的时候,就是要你那种不知道自己的生死的紧张,他享受掌握别人生死于股掌之间,所以他愿意冒一点险去玩这种恶趣味。
总之何立没有想到,他做了这样的一个恶趣味的冒险,结果就正因为他这种人性上的特质,导致了自己的结局。
《满江红》(2023)
在原来的剧本还有一些对瑶琴的描述和华彩段落,也是出于时长的考虑,逐渐地缩减,但是她的位置一直是非常重要的,对整个行动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一直说,主流电影并不是在探寻人类思想的边界,它更多的是寻找我们现有的人类精神领域的共识。
我认为当代思想界和文化界充满个性的、独特的声音已经够多了,分歧已经够多了。我觉得寻找共识的意义和价值,在这个阶段是更为重要的。
这个共识不是人云亦云的那些片儿汤话,而是之前我们没有发现的,或者很长时间以来忽视了的东西。所以我宁可再从共识中找到提升的空间,而不是从分歧中、斗争中找到提升的空间。
我尊重分歧,尊重争论。但是写《满江红》的目的,是希望寻找到我们当代中国人精神文化的某种共识,大到世界范畴的人类的某种共识。
接下来的《坚如磐石》原本是我写的一部原创剧本,这个戏的尺度很难掌握,我觉得只有像张艺谋这样的大师级导演,能够掌握这样的一个大的盘子,各方面能够均衡。
《坚如磐石》是个现代都市题材,完全是跟《狙击手》和《满江红》不一样的面貌。我也是希望片子能够尽快跟观众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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