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急救包卖到乌克兰的人,都经历了什么?
转载自 | 蓝字计划
作者 | 林石
列车上有一个来自中国义乌的集装箱,里面的一部分货物,是50个由医用剪刀、止血贴、无菌纱布等组成的急救包。
这批急救包将由波兰当地卡车司机送到645公里外的乌克兰首都基辅,交到乌克兰商人梅托夫的手里。
这是义乌外贸商人陆斌,与梅托夫的第一笔订单,时间是2022年4月。
往回倒40天,俄乌战争爆发之后的次月,长期做急救包产品出口的陆斌,在阿里巴巴国际站上收到了梅托夫的信息。梅托夫上来就问,能不能做战场止血用的急救包,要求不多,发货速度要快,质量要好。
此时的梅托夫,和大多数乌克兰人一样,正经历着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他在密集的防空警报声中,用手机在全球采购当下最急需的物资。
陆斌一一答应梅托夫的请求,交易迅速达成。对比以往销往欧美的价格,他的要价相对实惠,一个急救包大概20美元。梅托夫第一次试单,下了50个。
不同的急救物品从广州和佛山等地的工厂里做出来,再运到义乌,装进一个个迷彩布包里。这些急救包再通过中欧班列一路经过西安、阿拉善,再到马拉舍维奇,最后用卡车运到基辅,全程下来大概要花一个半月。
第一笔订单完成之后,梅托夫下单的数量逐渐增加,从两三百个,到五百个。这相对于往常销往欧美的订单量来说不算多,但陆斌很理解。“他们国内太乱了,资金不足,运输也危险,他也没办法搞太多。”
陆斌预感,这笔生意会持续到战争结束。他与梅托夫的交流也越来越多,他陆续得知梅托夫的房子被炸毁了,和家人住在地下防空洞,梅托夫还有亲人在战场阵亡。
远隔万里又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因为一笔跨国贸易订单联系到了一起。这是过去二十多年来,中国外贸行业很平常的一幕,接单、收钱、发货,重复的循环背后,是无数个体不知不觉地卷入世界变局,它可能是一场战争,一轮选举,一届大赛。
这一次,左右外贸人命运的,不止战争。
外贸变成赌博
入行十年的陆斌,这三年过得很焦虑。
他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外贸公司,有20多个员工,从事急救包出口的生意。原本年入百万的事业,这三年一直往下掉。
前两年,问题出在国外。当时国内的疫情没有大规模爆发,生产、物流没受多少影响。但他主要出口目的地之一的美国,却深陷疫情困扰。
最直接的影响是,港口没人上班了。满载集装箱的万吨巨轮从宁波港远渡重洋来到美国洛杉矶港,码头卸载的工人却已经减少了至少三分之一。集装箱下不来,船也走不了,到2020年11月,仅洛杉矶和长滩港,就有10000个至15000个集装箱被滞留在码头。
没有集装箱,货就发不出去。最可怕的是,有长期合作的老客户突然就音讯全无了。一个澳大利亚的客户失联后,他同事跟进了这笔订单,之后就和陆斌断了合作;另一个英国的客户,订金都付了,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了最艰难的2022年,陆斌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都在惶恐中度过。
这是疫情三年里,他生意最差的一年,营收只有疫情前的40%。有三个月他几乎没有任何收入,但20多名员工的工资,两套房子的房贷,一如既往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陆斌的供货工厂主要在广州和佛山。下半年开始,封控断断续续地出现,生产很难保持稳定,原本两周的交货时间,经常会被迫延长到4周、5周。他只能在Whatsapp上,一次次地和客户解释。好在客户大多是长期合作的熟客,欧美市场也不是乌克兰,老客户们很少退单退款。
但影响还是实打实的。从生产到发货,再到运输,本身就要差不多一个半月的时间,客户通常只会在收到上笔订单的货物后,才会再次返单。一个订单周期的延长,影响的是公司一整年的收入。
工厂能否照常生产,物流能否畅通,港口的工人有没有上班,客户会不会感染新冠……整个链条上每一环能否运转,对陆斌来说都关乎存亡。
过去三年,外贸生意仿佛成了一场纯凭运气的赌博,赌输的人,就要赔掉过去十年的努力。
在跨境电商公司工作的梁天深有同感。
疫情爆发第一年,公司“吃足了红利”。公司的主要市场在美国,他负责亚马逊平台的运营,每天盯着100多个母婴产品,上架、调研、推广、调货。
他记得很清楚,2020年3月之后,公司逐步正常运转,美国的疫情却开始流行。美国进入紧急状态,不少地方要求人们居家隔离,还给家庭派钱。网购在美国爆发了,梁天公司在亚马逊的店铺订单量疯涨,“不怕卖不了,就怕发不了”。
如此好赚的生意,总少不了蜂拥而来的人和资本。2021年,梁天眼看着亚马逊上多出了大量的新品牌、新产品,竞争开始加剧了,曾经“红利”,转眼成了“清货潮”。
“不以利润为目的,清完拿到回款就算赢”。
贫穷的圣诞节
2021年末,一名台湾长荣海运的船员收到了公司下发的年终奖——40倍月薪,近250万元新台币(约58万人民币)。
王璐看到新闻的时候不算吃惊。因为在过去几年,她早已目睹了海运运费的“狂飙”,在外贸承压的同时,集装箱“一柜难求”,承运人也过得风生水起。
她是一名货运代理人,俗称“货代”。譬如,陆斌要把客人下单的1000套急救包送到美国,就必须通过货代,联系承运人,帮助报关,对接目标港口,在约定的时间把货物送达目的地。
让王璐感到最夸张的时候,是2021年10月到2022年3月这小半年时间里,视乎目的港口的不同,一个集装箱的价格从几百上千美金,涨到了几千甚至几万美金。
就拿长荣海运来举例,2019年长荣海运还处于亏损状态,净亏损74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5000万元)。2020年已经实现扭亏为盈,净利润为70亿人民币左右。到2021年,长荣的营收更是突破了1100亿,净利润折合人民币达595.9亿元。
背后的原因不难解释。疫情带来封锁,美国、英国、加拿大等地港口都先后出现停摆,加上不少港口的码头工人和卡车司机此起彼伏的罢工,海运运力在过去三年一直是供不应求的状态。
但一柜难求的背后,影响更长远的问题也体现了出来。
陆斌和王璐都提到 “需求下降”。陆斌受的影响更大,除开乌克兰市场的突发增长,对欧美当地的消费者而言,急救包算不上是生活必需品,当疫情、经济衰退等原因造成消费力下降,陆斌的急救包生意首当其冲。
陆斌的老客户也慢慢减少了订单,因为他们在国内也卖不出去,加上运费的暴涨,返单的意愿也就越来越低。
王璐所在的厦门港,出口的更多是鞋服等日用消费品,早两年还算稳定。特别是2021年底到2022年初,大家都在疯狂出货,王璐忙起来,中午经常要连续加班,甚至假期爬山,客户来了消息需要跟进,山上信号却差得要命,她也只能举着手机,四处找信号。
但后果就是,到了去年6月之后,订单量开始急速下降。
归根结底,是全球普遍通胀之下,各国消费者兜里都没钱了。“没钱就不会再去买圣诞制品,不可能再像之前,一年换一次,他不会在不需要的东西上花太多钱。”
行业的内卷也就此出现。每一个订单,都可能决定一个货代公司的生死存亡。王璐和同行们为了争取一个订单,互相杀价,“举个例子,原本5块钱成本的面包,行情好的时候卖10块、15块,但没有底线的时候,可以砍到半价,甚至倒贴给你。”
去年9月,公司里拉单子的同事每天都忙着找客户喝茶,争取订单。而客服部门的人则闲得发展起了小爱好,练练字画、做做小点心。
由于手上单量太少,王璐干脆10月份开始筹备起了自己的婚礼。
跨境的地狱
2021年4月,跨境电商行业发生了一场“地震”。
亚马逊头部大卖家帕拓逊旗下主品牌账号Mpow被封,600多个热卖商品被瞬间下架,外界猜测的原因之一,是给自己的店铺违规增加好评。
这是亚马逊上中国卖家一贯的操作——在产品包装里加入“好评返现”的小卡片,诱导用户在收货后给出五星好评,这直接影响商品的曝光与销售。更有甚者,还会主动刷单。
但这还只是开始。从4月底到9月短短数月,亚马逊平台上被封店的中国卖家超过5万家,损失超过千亿。被封了200多个账号、扣押资金达2亿人民币的深圳卖家田为,因此卖掉了自己名下在深圳的3套房子,总共价值两千多万。自2018年买下,他一次还没住过。
跨境电商行业似乎从天堂走向地狱。
黄晓丽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亚马逊上中国卖家几乎是在“刀尖”上赚钱,而这把刀正是亚马逊的合规政策,除了刷单、违规好评,长期存在的问题是商标和专利侵权。她和梁天在同一家跨境电商公司工作,从事商标代理——这个岗位主要就是帮公司的产品做专利、商标申请,以及处理亚马逊平台上收到的侵权投诉。
她所在的公司,2020年只有50人左右,一年营收达上千万美元。那时的钱实在好赚,公司通常会跟踪亚马逊网站爆款商品,再通过专利分析避开专利点,稍微改动设计后就上架。黄晓丽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同事送给她一个“不值钱”的样品——普通的大号不锈钢杯子,她好奇点开亚马逊一查,价格是80美元。
钱好赚的背后,是侵权风险。她几乎每个月都能收到亚马逊发来的商品下架邮件和侵权投诉。“每天都要写反馈邮件,手都敲麻了”。公司的应对策略,是加快商品迭代速度。卖得一般的,几个月就下架;卖得好的,如果单月利润可以覆盖一半美国专利申请费(约1万美元),就去申请专利。
2020年,国外疫情肆虐,跨境电商行业成为金矿,大量资金涌入下,亚马逊头部卖家中,中国卖家就占到了42%。现如今,在平台监管、原料和运费涨价、需求下降的种种压力下,“一年买下深圳湾豪宅”的造富神话已经幻灭。
但这个行业从不缺入局碰运气的人。
贾辰玉去年从一家内容电商公司的直播运营岗离职,跳槽去了一家刚刚成立的跨境直播电商公司。这里主要面向的是东南亚、英国等地的用户,在短视频平台上直播带货。
刚来时,她对跨境电商直播并不太了解,也没有先例供借鉴,她只能自己上网查资料、问人。除了吃饭睡觉,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
更麻烦的是时差。公司分了两个班次,一个是早上七点到下午五点,一个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贾辰玉上早班较多,每天六点,她得从床上赶起来,坐最早一班地铁到公司。
焦虑与疲倦如影随形,“2022年的每一天,我都在想要不要转行、跳槽,能坚持下来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因为工资,没别的。”
她和团队试过卖美妆、服饰,最后发现手表、无人机、耳机好卖。有时一个月能卖五六十万美元。对比之前做本土直播运营的工作,她的工资接近翻番。而现在入行的同事,工资已经与国内直播岗位相差无几。
疫情已过三年,从外贸商到货代,从传统跨境电商到直播带货,都在等待一场复苏。
艰难的2022,陆斌卖给梅托夫的急救包,还是给了一个比欧美那些大单子更实惠的价格。他也知道,梅托夫的话可能是卖惨,只是为了讲价。
一过完春节,陆斌就忙了起来。早在春节前,他已经收到了一批订单,急忙从老家赶回义乌处理。
王璐则在期待着行情回暖。春节期间,国内旅游业的恢复也给到她一些信心。对于货代或是外贸行业来说,道理是一样的。
梁天的愿望更加简单,“2023,不要比去年差就好了。”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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