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东方人才能想出“带着地球走”这个主意
科幻美学与宏细节
一、一部让你仰望星空的小说
本文原发于2019年春节,《流浪地球》上映的第二天,本来今天想写一篇《流浪地球2》的影评,想参考一下这篇,才想起,这一篇实际上不是剧评而是原著的文学评论,而《流浪地球2》的气质与原小说更符合,所以还是选择推荐原文。
以下为2019年的原文:
2019年的大年初二,从电影院出来已是夜晚,按道理来说,我此刻应该抬头仰望星空,因为我刚刚看完的是刘慈欣小说改编的首部大电影作品《流浪地球》。
这个仪式源自大刘当年看了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后的感受,在《SF教——论科幻小说对宇宙的描写》一文中,他写到:
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夜,我读完那本书后出门仰望夜空,突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脚下的大地变成了无限伸延的雪白光滑的纯几何平面,在这无限广阔的二维平面上,在壮丽的星空下,就站着我一个人,孤独地面对着这人类头脑无法把握的巨大的神秘……
事实上,我第一次看完《流浪地球》小说后,真的有一种冲动想跑出去看看那个终究会变成红巨星,吞噬整个太阳系的恒星。
不过昨天,我也没有做“仰望星空”这个动作,不仅仅因为上海的夜晚看不到星星,更是因为,虽然《流浪地球》是真正的成熟的、良心的国产科幻大片,也不负刘慈欣的原作,但它并不是电影《2001:太空漫游》。
所以最好的致敬方式是——谈一谈《流浪地球》的原著小说。
《流浪地球》小说里有一个谜语在知乎上被玩坏了:
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墙是什么?
谜底不是张怡宁的球技,也不是喷子的嘴,大刘原版的答案是“死亡”。
原著小说最大的亮点不是情节,而是很多充满疯狂想象与哲学象征的场景,以至于我当年常常想起《百年孤独》和《青铜时代》,比如小说中描写“地球刹车”的场面:
……太阳落得很慢,仿佛在地平线上停住了,用了三天三夜才落下去。当然,以后没有“天”也没有“夜”了,东半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有十几年吧)将处于永远的黄昏中,因为太阳在地平线下并没落,还在半边天上映出它的光芒。就在那次漫长的日落中,我出生了。
电影中的地球发动机重现了原著小说中的高耸入云,大刘让读者想象雅典卫城神殿那的无数根巨柱:
每根柱子像一根巨大的日光灯管那样发出蓝白色的强光。而你,是那巨大宫殿地板上的一个细菌。
但电影有一处没表现好,小说中的地球发动机为了用“切线推力”刹住地球的自转,必须有一定的角度,实际上是倾斜的,而这个科学细节,被刘慈欣赋予了文学的象征意义:
我们是处在一个将要倾倒的巨殿中!南半球的人来到北半球后突然置身于这个环境中,有许多人会精神失常的。
大刘曾说,自己对文字的要求并没有传统作家那么高,所以他的小说能让我想到《百年孤独》,并非文字,而是他的写作方式。
比如,小说中地球穿越小行星带遭遇陨石雨袭击的情节,有一段文字:
我们下车后,看到入口处有几个士兵,他们都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的一个方向,眼里充满了恐惧。我们都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在天海连线处,我们看到一层黑色的屏障,初一看好像是天边低低的云层,但那“云层”的高度太齐了,像一堵横在天边的长墙,再仔细看,墙头还镶着一线白边。
“那是什么呀?”加代子怯生生地问一个军官,得到的回答让我们毛发直竖。
“浪。”
这一段文字后来在《星际穿越》中得到了影像版的完美复制(下图),以至于我当时怀疑诺兰看过《流浪地球》。
很多人质疑刘慈欣的文字功底有点“弱”,从主流文学的角度看是有道理的,但大刘文字真正的吸引力不是文学,而是反文学的“宏细节”——这是刘慈欣自己总结的。
他在科幻评论《从大海见一滴水——对科幻小说中某些传统文学要素的反思》一文中举例说,“主流文学不可能把对历史的宏观描写作为作品的主体”,就算是《战争与和平》一类宏大叙事的小说,也只可能把历史事件作为小说的背景,否则就不叫小说,而是历史著作了。
但科幻小说可以,作者要“像上帝一样创造世界”,再宏大的历史也只是小说的一个细节,大刘用克拉克的《星》中一句话为例:“毁灭了一个文明的超新星,仅仅是为了照亮伯利恒的夜空!”
所以原著小说名义上的主角“我”,只是一段历史的见证者,像几十亿地球人一样随波逐流,几乎没有性格,而真正的主角是“地球”,或者说是“地球人”。
比如小说中,主人公的父亲离开母亲,和主人公的老师同居,这段颇为“狗血”的情节,几乎没有任何细节描写,只是为了表现当时人类的集体幻灭;后来,岩浆吞噬地下城,主人公的母亲丧命,同样没有任何细节,只是为了说明当时的撤离是按年龄排序,最后来不及逃走的都是年龄最大的一批人。
《流浪地球》是刘慈欣发表的第六个短篇,奠定了他的基本写作风格,一直延续到《三体》。
此前,他本人喜欢的《微观尽头》被读者认为过于空灵,而读者最爱的《带上她的眼睛》《地火》,大刘却认为过于现实。而《流浪地球》是作者与读者达成共识的第一部作品,这个共识就是:把宏观大历史当成细节,这样,既有作家喜欢的“宏”,又有读者想要的“细节”。
但电影有其基本的表现形式,只能放弃小说“宏细节”的特点,回归商业大片 “以人物为核心”的做法。
不过,在另一个维度上,电影忠实地再现了《流浪地球》小说的主题——“一个行者带着孤独和惶恐启程”。
三、远方的家园
《流浪地球》小说最初的设想是一个叫“末日系列”的六部曲,大刘想描述太阳灾变后,人类逃生的六种可能。除了“带着地球一起逃亡”外,其他五个创意分别是:
逃生无望,在冥王星上建立人类文明纪念碑。
熟悉《三体》的读者立刻想到了,后三个点子全部被用到了《三体》里。
科幻被称为“点子文学”,一篇好小说,哪怕文学性弱一点,只要有一个让人拍案叫绝的“好点子”,就成功了一半。那为什么六个点子中,只有“流浪地球”这个点子能变成打动人心的小说呢?
刘慈欣在为《科幻世界》30周年增刊写的《流浪地球:寻找家园之旅》一文中回忆:在一次科幻小说的笔会上,一位与会的科幻评论家说,从《流浪地球》中,能感觉到强烈的“回乡情结”。
当时刘慈欣很不以为然,可很多年后,当他要离开那个“度过了毕业之后的青春时光,写出了自己迄今为止的所有科幻小说”的地方时,他又想起了这段话。大刘此刻才觉得,评论家还是有先见之明的,“回乡情结之所以隐藏在连自己都看不到的深处,是因为我不知道家园在哪里,所以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找。”
我想,这正是“带地球家园一起流浪”这个“点子”能深深打动很多人的理由。
小说的前半部有“地球派”和“飞船派”的争论,两派都主张逃亡,但“飞船派”认为,太阳灾变随时可能到来,现在是跟时间赛跑,而改造地球太难了,所以应该抛弃地球,专心于巨型宇宙飞船的研发。
大刘说,这篇小说差点写不下去,因为他有一次坐飞机,“从万米高空看大地时,仍然一点儿都觉察不出地球的曲率”,他觉得“推进这样的世界简直是痴人说梦”。
而且,大刘自己是一个“百分之百的飞船派”,因为“流浪地球计划”在科学上没有意义,“推进地球的能量绝大部分消耗在无用的荷载上,也就是构成行星的地壳内部的物质”。
但《流浪地球》最终写出来了,而且成为刘慈欣早期的代表作,因为“此篇作品的美学核心是科学推动世界在宇宙中流浪这样一个意象”,既有科幻小说与生俱来的“孤独宇宙感”,又有“愚公移山”式的东方想象,具有极强的科幻美感。
据说电影的美方制作人员对这个主意很好奇,因为类似题材都是坐飞船逃跑的,唯有东方人才能想出“带着地球走”这个主意。
“流浪地球”确实是一个“很中国”的想法,几千年中国历史的战乱中,中国人一次次的从北方迁移到南方,从家乡走出来时,他们从没有想过要回家乡,因为家乡跟“就要毁灭的太阳系”一样,有的只是“回忆”,而希望在远方。
但中国人从来都是“带着家”一起走的,他们常常把乡音、生活习惯一起带到异乡,有些群体改造并融入异乡,而有些群体则始终保留着异乡人的独立性。
从现代性上讲,“流浪地球”也是春节后即将返回自己生活的大城市的人们的绝妙象征:
我们很少认为自己是“上海人”“北京人”,但也不认为自己是“家乡人”,我们的目标是未来、是远方,是一个新家园,但我们其实知道,我们这一代注定孤独,注定是“流浪者”,我们唯一拥有的,就是心中的“地球”。
四、科幻题材的灾难片
2019年的原文中,我还写了对《流浪地球》电影的一些遗憾:
我唯一的遗憾是此片更像是灾难片而非灾难题材的科幻片,灾难片与科幻片的内核是不一样的。
灾难片表现的是人在灾难面前的勇气和希望,就像本片的主题;而灾难题材的科幻片,内核是“人在灾难面前的不同选择,及其背后的原因”,比如小说中,刚刚启程时,有“飞船派”与“地球派”的路线争论;中间地球遭遇连环灾难时,对于人类命运的哲学反思;最后逃离了灾难后,反而出现了内部大分裂——“叛军”和“政府军”的冲突。
非常开心的是,今年的《流浪地球2》的内核不再是“灾难片”,而是真正的“灾难题材的科幻片”,出现了“移山计划”与“数字生命”两条路线的斗争,而主题正是原文希望出现的“人在灾难面前的不同选择,及其背后的原因”,我个人认为,正是有了刘德华的这条数字生命线,续作才能超越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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