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成为记录者，我的后台就总能收到一类特殊投稿，投稿人都是女孩，主题大多涉及到几个关键词：父母重男轻女、被亲人或邻居性骚扰或性侵、遭到男友的精神控制、被丈夫家暴等等。即使在我身边，也能从只言片语中听到，有女孩曾经历过或正经历着类似的困境。和我叙述这些故事的，是一个个单独的人，但我一直觉得，这是属于与所有人都有关的困境。2008年，女孩古越从重男轻女的家中搬进了3元女子宿舍，并在此住了6年。与她同屋居住的室友身上，上述关键词几乎全部上演了一遍。透过她的眼睛，不只能看到这些女性的全部遭遇，还能看到她们为了突破这些困境，做出了怎样的尝试。
这是真实的故事，主角不是我，我只是一位过客。
但我这个过客，无意中路过了许多人生的转折。
在她们走投无路又无家可归的时候，一个关键点的选择，让她们走上了不同的命运。
我把女子宿舍的故事分享给你们，希望大家下次做选择时候，能想到她们。
那时候快过年了，房子不好找。可我受够了寄人篱下的感觉，只想着尽快找到一个住所，只要便宜就行。就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突然看到小区的广告栏上贴着“女床位 电话：xxxxxxxxxxx ”的小广告。那个小区就在我家附近，比我妈住的老小区还高档。原本是一个三居室的大房子，客厅隔断出了一个小房间，三个大房间里各放了四个上下铺，小房间放了一个。所以客厅很小，有一个大桌子，上面还有一个老式的大屁股电视机。厨房和卫生间都只有一个，所有的东西都是公用的，没什么私人空间。但我还是像找到了救命稻草，因为每个月房租只要一百块钱，平均每天只要3块钱，我自己也能付得起。我当时看完房子就把一个月的房租交给了女房东，她把我的名字写在了本子上，然后告诉我要自己准备被子床单什么的。就这样，我搬出了妈妈家，住在了离妈妈不远的宿舍里。
我自己画的简易版布局图单亲孩子是没有家的，能有个遮风避雨的住处就很不错了。那年我爸妈闹离婚，争房子争的不可开交，最后我留在了爸爸家，因为谁养孩子，谁就有房子。后来我小学还没毕业，他们又开始打官司，这次我被判给了妈妈。这时候，妈妈已经成家了，我只能住在姥姥家里。没住几年，我上初二的时候，姥姥家要动迁，妈妈只好把我接到新家住了。可是这里毕竟是别人家，我浑身不得劲，后爸也不怎么待见我，但是为了妈妈我一直忍着，希望赶紧考上大学，搬出这个地方。愿望落空，我大学考上的是本市的学校，管理特别严格，寝室也特别小。我大部分的东西还是放到了家里，周末的时候回去拿，顺便看看我妈。矛盾爆发那天，是一次家庭聚会。后爸喝了不少酒，又当着姥姥姥爷的面，不停的数落我。我实在是忍不住了，第一次顶了嘴，也是第一次决定，我一定要搬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不用看任何人脸色，也不用听任何人贬低。这个八人间的床位，听起来条件很差。但是对我来说，能有一个不用受气的地方就非常好了。而且住在妈妈的附近，她也比较放心。我只是没想到，这个被我当作临时住所的床位，我居然住了六年。
她是山东人，嫁到了哈尔滨之后自己做了这样的租床位的买卖。我租的地方是专门给女性的。听说房东也是二手房东，转租别人的房子，还能开了好几家。确实，这样一百多平的大房子，分开租给个人或者整租给一个家庭都比较难，变成了床位就特别好租，因为便宜嘛。这样她不仅赚到了钱，还帮助了租不起房的女性，我很佩服她。在这里，各种各样的女人，来来往往。有的一住好几年，有的一两个月就搬走了，床位很少有空的。我们这个八人间也经常住满，不断有人走，也会立刻有新人补上，能找到这里的人远比我想象中要多。我的室友年龄跨度很大，有刚毕业的年轻人，也有出来打工的中老年人，不过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没钱。住在这里的人，根本不讲究什么生活，也不在宿舍做饭吃饭。都是在打工的地方吃一点，在外面买一点。我们也没有什么交流的念头，都不知道自己和对方什么时候就不在这里住了，一旦离开了这里，可能就再也不会见面。加上我平时住在学校，只有周末和放假才过去，所以搬进去快一年，我才开始和大家有一些交流。离了婚在宾馆打扫卫生的圆脸大姐，因为是三班倒，经常要上夜班，她总是一回来倒头就睡，鼾声如雷，经常性磨牙说梦话。休息在家的时候，她最常提起的是她的女儿，她说前夫不许她见女儿，还污蔑她有精神病……有一位刚实习的小护士，个子有一米七，头发乌黑亮丽，但是总是唉声叹气。因为有一个小流氓一直骚扰她，有一天还抢了她的手机，不让她走。是我和另外一位室友偶遇他们，及时把小护士拽了回来，不然都没法收场……在饭店打工的阿姨常年扎着马尾，干起活来十分有劲。但她很少说自己的事情，只是有一次聊天才透露，是她离婚后回家却被兄弟赶了出来的。因为她要跟他们分家产，但是她的兄弟不同意，好长时间她都没回过老家了……
她看起来十分显老，人干瘦干瘦的，走路很慢，而且也不怎么吃饭。我猜她是没钱，所以给她买过几次饭，还把家里旧的电饭锅拿过来给她用。她打算去楼下餐馆刷盘子，不用卖力气，很近还能管饭。可是刷了不到一个礼拜的盘子，她就辞职不干了。问她为什么不干了，她也不回答，就是说干不了那活，身体承受不住。还是我自己意外发现，大姨居然浑身上下都是伤，几乎皮包骨的腰背和腿上有大片的青紫，颜色都特别深，脚也肿的厉害。问了她才知道，是被她老头打的。她被打了半辈子，实在熬不住了，才从农村跑了出来。我想起新闻里说的，家暴者打人都打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这样才不会被发现。所以大姨的伤都在背部、腰部和腿上。没有别的办法，我让大姨好好躺在宿舍里养伤，我妈来看我，就多带一口饭给她，我妈不来就自己买点吃，花不了多少钱。等身体养好了，才能有力气去赚钱啊。我还在想着，等大姨伤好了，能给她找什么样的工作。没想到还不到一个月，她就被姑娘和姑爷接回去了。听说，她的女儿向她保证说：“回家吧妈，我爸说，他再也不揍你了……”我不知道大姨回去之后会不会挨打了，也不知道如果她被打之后还能不能逃出来。我只是觉得无力，我还没有毕业，没有收入，也不知道自己会住在这里多久，我没法帮她。人没有见过苦，真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在那，我算是体会了人生百味。
在我们宿舍住的人，基本上收入都很低，要么就没有收入。只有一位小姐姐，长得好看，工作也很好，朝九晚五还是双休，经常有福利补贴。她和另外一个女孩住在隔间，只有一个上下铺，比我们宽松很多。她不是租不起好一点的房子。但因为她的家庭条件不好，家人都在老家没什么收入，她一个人要撑起一个家，舍不得花钱租房。她和自己的大学同学恋爱了六年，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爸爸从老家过来谈彩礼的事情，因为房间隔音不好，我们不小心都听见了。她爸爸提出了几万块钱，还问男方的意见。没想到她男朋友态度非常冷淡，说家里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拿不出钱，能结婚就结，不能结婚拉倒。小姐姐伤心了好久好久，她辛辛苦苦从农村考上大学，找到稳定的工作，才开始考虑结婚的事情。她以为万事就绪，感情也很稳定，结婚应该是水到渠成，没想到男朋友捏住她28岁拖不起，连讨价还价都不愿意。更可悲的是，她和她的家人都觉得，她再不结婚就完了。好不容易从失恋中走出来，她就开始魔魔怔怔说要结婚，发动身边一切资源帮她找对象。什么样的相亲对象都去愿意，开口就是结婚的条件。后来我和她熟悉了一点，也劝过她。但是她觉得我是小屁孩，什么也不懂。还说，如果她像我一样二十岁，一定也会好好挑一挑，可是她现在年纪大了，来不及了。她的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个在外省工作的男人，长得一般，条件也一般，还坚持不愿意离开他工作的地方。我当时也是真生气了，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骂她，骂那个男人，骂给她介绍的亲戚。我说，你那个亲戚根本就是嫉妒你工作好，想破坏你的人生，那个男的那么远，第一次相亲就盯着你的胸，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你有点啥事儿，家都回不了，哭都找不到地方！她走之后我们就没了联络。很久之后，我看到她的婚后生活，她过得并不好，眼睛全然没有了当初的神采奕奕。她好像也没有工作，除了发一些悲秋伤春的动态，就是晒孩子，还兼职卖一些三无护肤品和面膜。我真的替她可惜，可惜她的美貌，可惜她来之不易的好工作，可惜她寒窗苦读的十几年。她以为婚姻会替她遮挡生活的风雨，可是却吹灭了她眼里的光。
女生宿舍里的人来了又走，我听说了很多她们的故事，大都不知道结局。但是有一个人的故事我看到了结局，因为我们成为了一辈子的朋友。她叫小玉，年纪只比我大几个月。那时候我上大学，她只读到初中就去打工了，她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一直在相亲。她父亲患病早亡，母亲被婆家赶了出来，她还有一个弟弟。母子三人没有争取到父亲的房子，居无定所。当时她和弟弟年纪太小，母亲把她们放在了姥姥家，自己出去打工。姥姥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她妈妈也是一个姐姐，舅舅不喜欢她和弟弟，俩人经常挨揍，小小的她还要干很多家务。难熬的日子过了很多年，妈妈打工很忙很累，就连姥姥过世都没能及时赶回来。姥姥没了，姐弟俩也不好再在舅舅家住了，妈妈这才把她们接出去。小玉之所以要租床位，是因为她妈在附近租房开了个老年公寓，专门伺候不能自理的老人。她白天帮母亲干活，给老人做饭收拾卫生，晚上住在这里可以好好休息，洗漱也方便点。老年公寓没有她能住的房间，晚上还有老人喊闹，睡不好觉。小玉真的非常勤劳，不怕苦不怕脏，什么都会做，是妈妈得力的助手。她弟不行，什么忙也帮不上。而且她妈舍不得让儿子干这样的脏活累活，还想赶紧赚钱给儿子买房娶媳妇。就算是这样，小玉妈对她也并不满意，常常骂她不懂事不肯嫁人。我常常不理解，小玉才二十岁，还没有像样的工作，为什么要这么早结婚？她说，她要是结婚了，她妈就能收到彩礼，就有钱给弟弟买房了。这样当妈的也不用成天伺候人，那么辛苦了。小玉受尽了委屈，心里憋着一口气，默默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她母亲给她安排了好多次相亲，她都硬着头皮去见面了，却不愿意跟这些相亲对象有下文。她说，你知道那些男的都是什么人吗，年纪都比她大，形象一个比一个糟心，有的身高不到165谎报自己是170。更可气的是，小玉连男朋友都没有交往过，就有人给她介绍二婚男。她说，虽然自己没有上过什么学，家庭条件也一般，但也不至于什么人都能嫁吧，怎么着也得是个干干净净小伙子吧！我非常认可她的说法，常常劝她要坚持，不可以随着她妈的意思乱嫁。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听着她的奇葩相亲经历入睡，我们也算相互陪伴度过了小小的一段青春。后来，我们二十三岁了，床位租金从一百涨到了二百。小玉也离开了养老公寓，去了一家点心坊打工。但是她的相亲还在继续，我感觉她渐渐有点动摇了，原则也坚持不住了。小玉每次相亲不成，回家都要挨骂，媒人也埋怨她太挑剔。她无奈地说，年龄一年比一年大了，有差不多的我就认了吧……我还是坚定劝她别那么早放弃。媒人果真给她介绍了一个差不多的人。那男孩是外县的，在本市有房，长得一般，跟小玉一样高，瘦得像个麻秆，比小玉大一岁。当时她说，如果这个男孩性格方面还行就同意吧。我说你再等等，相处几个月再下结论。不到半个月，她就和我诉苦，发现那男孩有那么多毛病：不尊重人，大男子主义，对女孩的穿着大加干涉，大夏天不许她穿裙子。结果可好，到了他家，一个圆形大餐桌坐着一圈亲戚，问东问西，还大言不惭地说小玉嫁到他们家必须得生两个孩子，说自己家有房不差钱……小玉被他们家的“优越感”撑得吃不下饭。我跟小玉说，不行就算了，别勉强。小玉也同意我的想法，之后没有主动跟那个男孩联系过，男孩发信息小玉也不怎么搭理他。我们都以为这样会慢慢断了。结果有一天晚上小玉气呼呼地回来说，那男孩的父母居然拎着东西跑到她母亲家定亲去了。她白天上班不知道，母亲给她打电话说了前后经过还骂了她一顿，说她不知足，反正收了东西这事就算定了。小玉气得不行，但同时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乖巧了太多年了，形成了习惯。况且她这次不答应，弟弟的房子更是遥遥无期了。我也相当气愤，这种逼婚的行为跟卖女儿有什么区别呢？她家人的态度让我一个外人都觉得心凉，难以想象小玉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当年的我，真的是非常虎，很多事都不考虑后果。那几年，我还没有听说“女权”这个词，只是正义感促使我“多管闲事”。听说了这件事后，我特地跑到小玉妈妈那里去劝她。我劝她心疼自己的女儿，不要随便把孩子交给一个认识不久、人品都不确定的人。那天小玉没在家，我很感激小玉妈妈没有把我赶出去，而是耐心地听完我的话。我又看了一眼小玉弟弟，他一直低着头不搭话，不知道他是否会因为牺牲姐姐幸福而心存惭愧。走之前，我说：“希望阿姨能多考虑考虑这件事，要对小玉负责啊！”。我不知道我的话对她的命运能够起什么作用，我就是犯虎，就是想帮她打抱不平。小玉知道我特地跑到她家去为她说话，非常感激我。她觉得我很勇敢，把她想说却不敢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我和她说，我觉得你妈妈和弟弟还是在意你的，不然早就把我打出来了吧。就在这件事过去没多久，我们的房东要把房子收回去不租了，我们不得不分开。虽然后来我们不住在一起，但我总去小玉妈妈那里找小玉聊天，和小玉也没有断了联系。她说自从我找过她妈妈之后，妈妈就不提结婚的事了，那个相亲对象的家长又去过她家一回，她妈妈的态度忽然转变了，跟人家说不着急让孩子结婚，想再等等，还说小玉脾气不好，生气容易动刀。男方家长一看小玉妈这么说就明白了。之后小玉跟那个男孩正式提了分手，男孩不甘心，去她打工的地方堵过她几回，小玉态度很坚决，工作不干了也不想理他，男孩最后放弃了。后来，小玉觉得打工不是长远之计，去报了一个电脑班。小玉妈妈也不再给她相亲，不催她结婚了。又过了两年，小玉告诉我，她恋爱了。两人同岁，对方是个清爽大方、个子高高的男孩，最重要的是，两人脾气相投，男孩很尊重她，也很关心她。她说：“真的不一样，我终于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啥感觉了。”小玉后来真的跟这个男孩结婚了。虽日子过得不富裕，但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日子平淡又满足。我想老天也是眷顾她吧，为了补偿她幼时的苦，特地安排给她一个知心人。
它们或许不惊心动魄，也不催人泪下，只是女人在最艰难的时刻，做了不同的选择。某种意义上说，遭遇家暴的大姨和漂亮小姐姐都选择了将就，小玉选择了不将就。在这家廉价女子宿舍门前的岔路口，她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也有了不同的人生。告别女子宿舍后，我们都在继续行进，渐渐地都有了新的变化和新的开始。我偶尔会想念那段日子，还和自己的母亲说过那些故事，说我为了帮小玉打抱不平跑去跟小玉妈妈理论。我妈笑了，说她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干过这样的事。好像女孩的前途总是更容易和感情有关。希望天下所有的女孩子都能遇见良人，即使没遇到，也不要将就。
“那几年，我还没有听说'女权’这个词，只是正义感促使我'多管闲事'。"也正因为这一点“多管闲事”，让一个女孩获得了做自己的机会。其实相比于“女权”、“男权”这样的性别叙事，我更愿意把这样的行为称之为一个善良的人，在发现身边人的困境后，坚持着做出一些正确的事。不只古越，我所认识的女孩别怕的编辑们，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儿。
女孩别怕的编辑告诉我，后续她们把【三元女子宿舍】的经历改编成了短剧，剧集历时5个月，过程很艰难，但她们想到这样的故事能被更多人看到，就觉得很值。她们说，也许有人会觉得类似的真实故事并不美好，甚至负面，但并不能因为不美好就选择闭上双眼——她们想让更多人能从新闻和真实故事中，更立体地认识到女孩的困境，并引发更多关注和讨论。「女孩别怕」专注女性安全科普五年了，一直在为女性安全提供专业的解决方案。她们有个美好的愿景，是让6亿女性免于恐惧。「女孩别怕」既有好看涨知识的科普漫画，又有犀利有态度的精彩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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