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追豺 | 豺迷
豺,“豺狼虎豹”之首也,猛兽聚义堂里的头把交椅。
豺,犬科-薮犬亚科-豺属在中国的唯一一个物种,相较于犬亚科(狼族),多出一个“薮”字。“薮”,大泽也—《说文》。薮字就是古人对荒野的描述,近山近水之地皆为薮。薮犬、薮猫、薮鹛、薮鸲,这些“薮”字家族的动物无不表现出超常的敏捷和诡异。豺在非洲有个亲戚“非洲野犬”,也叫非洲豺,BBC拍了很多纪录片都是非洲野犬。我们这里讲“亚洲野犬”-豺。
豺的听觉、嗅觉极发达,咬力和耐力惊人,并且对极端环境的适应性和耐受性突出,这得益于豺的协同作战,它们是比狼更突出的群居食肉兽,多由凶悍而狡猾的“首领”组建几只到十几只的规模部队,以接力围捕的方式猎食远大于自己体型的食草动物,在印度甚至还有豺群和孟加拉虎夺食并最后杀死老虎的案例。个人能力突出,集体意志坚定,再加上一个好的领导,建功立业的基础就具备了。
豺曾经广泛分布在南亚次大陆、中亚和东亚的广阔地区,多达11个亚种(后来又被归为3个亚种),帝国昌盛可想而之。在我国,豺的历史分布区基本覆盖了如今的疆域范围(除了海南、台湾和岛屿部分),最新的基因研究认为豺的亚种分化并不明显,所以也可以简单地把豺分为两个地理单元,即南方豺和北方豺。
上世纪80年代开始,豺在国内已然破碎化的诸侯领地开始迅速瓦解消亡,江南的“中国豺”,东北的“东亚豺”,在不经意的40年之后,我们忽然发现,它们和华南虎、东北虎一起野外绝迹了。这条时间线和改革开放后生产力大爆发的中国现代化进程耦合。我们对改革开放前40年的伟大成就客观地加以注解:“必须经历的发展阶段和必须付出的生态代价”,直到五位一体和两山论的提出,标志着这个阶段的结束。由于长期以来缺乏关注,一时间国内哪里还有豺?有多少豺?高度不确定,成了“豺迷”。近十年来,豺开始成为被关注的对象,成为追兽者心目中的“豺神”,假如用“中国式媒体的通用模式”来解释原因,那就是“比大熊猫还要少”。
2015年我随“西藏影像调查所TBIS”去墨脱和察隅做物种多样性调查,同行的还有猫盟元老冯利民和明子,通过红外相机布设,最终获得了该地区豺的野外活动影像。边缘分布在中国西南和藏南区域的是“克什米尔豺”,这些地区因为在中国动物地理中所处的独特性位置,往往成为“中国物种保留地”。老虎也是类似的情况:在国内主要分布的老虎亚种(华南虎,新疆虎,东北虎)基本野外灭绝之后,墨脱还有孟加拉虎的记录,在版纳还有印支虎的记录。
猫盟在察隅拍摄到的豺
这里我要再次致敬“猫盟”,还有很多其他民间保护组织,他们对很多尚不被重视的濒危物种都采取了很有远见的调查,当下流行的词语就叫“吹哨人”。很欣慰的是2021年初,30年未做重大调整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终于做出了重要修订,总计988种物种被列入新的保护名录,其中新增加了517种,比原有名录的总数还多。名录中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只有43种,豺就被列入进去。更欣喜的是原来都不在重点保护范围中的狼被列入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我们终于把我们的“敌人”进行了重新定义。可能多年以后我们来看这个名录的推出,绝对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这是中国发展模式的拐点,这是我们对待自然的态度发生了根本转变。
早在2013年,四川黑水河保护区就通过红外相机记录到豺的影像。紧随其后,中国林科院李迪强团队在新疆罗布泊野骆驼保护区做调查时,也通过红外相机发现了豺。近十年里,红外相机技术大大推动了中国野生动物调查水平,当面对类似于“豺迷”这样的问题时,仅凭“搂草打兔子”的红外相机调查信息就足够有价值:四川的卧龙、新龙,云南的西双版纳、白马雪山,陕西秦岭、甘肃和青海的祁连山、新疆的阿尔金山等地陆续记录到了豺的身影。
一个目前国内依然尚存有豺的栖息地轮廓逐渐清晰起来。“豺迷”初步被揭开面纱。
2015年IUCN公布了一张豺的潜在分布图,显示出豺种群在世界范围内快速消退,尤其是“北方豺”在俄罗斯、高加索、中亚山地、蒙古高原的大片历史分布区已经证实没有野生豺了,仅仅剩下中国西北的一片地区;而“南方豺”稍好一些,在印度半岛、喜马拉雅山南麓、东南亚的部分地区,以及中国的西南地区还有豺的潜在分布,种群也在快速萎缩之中。IUCN对豺受威胁的等级评估是EN(濒危)。
北大的李晟教授团队也在关注着中国的豺,他们的调查文章中也在IUCN的分布图基础上标注出近年来国内豺被野外发现的位置。中国的“南方豺”主要集中在横断山脉和喜马拉雅山南麓的一些局部区域、云南边境地区、秦岭和大巴山可能也有一点残留;而“北方豺”仅在祁连山区域得到了较为广泛的调查,除此之外,更靠西的少量信息来自于甘肃安南坝野骆驼保护区和新疆罗布泊野骆驼保护区的调查工作。
豺在新疆的历史分布区包括阿尔泰山、天山和昆仑山,马克诺夫(Makenov,2018)把豺在前苏联境内的记录做了整理,也主要集中在与新疆毗邻的区域,例如阿尔泰山、塔尔巴哈台山、阿拉套山以及南天山,他认为阿尔泰山和天山的豺在上世纪70年代已经野外灭绝。野生动物爱好者岩蜥于2005-2007年间在托里县见到一只被笼养的豺,并且在2011年收到一具来自塔城的豺头骨,这是豺在天山北部年代最近的确切信息。2022年我曾经在南天山托什干河谷听到一个野狗群攻击羊群的信息,但无法确定是豺。
在阿尔金山保护区-祁曼塔格山拍到的豺
在若羌阿尔金山米兰河拍摄到的豺
狼的头骨(岩蜥 提供)而豺的鼻梁是后方鼓起的
豺在新疆南部的昆仑山区域有近2000公里长的潜在分布区,相关的调查信息却少的可怜,零星记录多是雪豹调查的副产品。2013年马鸣老师在和田地区策勒县昆仑山做雪豹调查时,见到一只笼养幼豺,并记录下照片。2015年王君在塔什库尔干县马尔洋乡做雪豹调查时多次访谈到豺袭击牧民羊群的信息,但是红外相机并未能记录到影像。
这只小豺被铁链和铁笼禁锢,是我在2008年10月上昆仑山时拍摄(马鸣 等,2013)
世居在塔里木盆地的维吾尔人主要在绿洲上从事农业生产,但也有少量人口在盆地南缘的山地放牧,包括阿尔金山和昆仑山。当我向这些最熟悉山区动物的人打听雪豹信息的时候,他们更多地说起另一种叫做“曲盖”的动物,他们和雪豹一样也捕猎岩羊,和狼一样也攻击他们的羊群。“曲盖”就是豺,与他们在同一片山区长久共存,过去和现在,始终如此。
针对豺的调查就此展开!
在米兰河上游卡尔恰尔常年放牧的艾山江告诉我:“每年春秋季转场的时候,豺狗子总会在半路劫杀他的羊群,根本阻止不了,因为它们一来就是好大的一群,顾了这边就顾不了那边”。他向我描述了夜晚山谷里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凄厉嚎叫声,还坚称他目睹过最大的一群足足超过一百只,这些让我听得兴奋而惊讶。
铁木里克乡的阿訇讲起他年轻时与豺狗子的故事:二十多年前这里牧民还会放夹子报复经常袭击家羊的豺,有一次一只豺被阿訇放的夹子夹住了,阿訇远远地看到周围有其他的豺守护着,他就不敢靠近。过了5天他又去看,仍然看到其他豺守护着被夹住的那只,而且还送食物给它吃。之后,阿訇再也没敢去看那只豺,从此再也没有放过夹子。
2020年在昆仑山北支的双石峡拍摄的豺,都是十只以下的小群,其中多次出现一只三条腿的豺。我想那只被夹住的豺除了需要壮士断腕的勇气,还得依靠强大的集体意志才能继续生存。
2021年夏天我前往瓦石峡后山的夏牧场,前不久转场路上刚经历了一次豺群袭击的牧民艾尔肯,给我讲述黎明前豺群十几分钟内如何杀死了他22只羊的故事。
2021年夏季-22年夏季,在阿尔金山保护区中心站北面的祁曼塔格山南麓,三台相机组成的30公里前山区调查样线,近一年期间共获得9个豺的独立记录。
至少有 5 只豺在山坡上嬉戏
同期在若羌县北部的阿尔金山米兰河上游,我们调查雪豹的红外相机记录到了20次豺群的独立活动事件,同时出现的个体最多数量达到8只。
22年12月,我们又对且末县的中昆仑山地区进行了初次访谈调查,获取了一批近年有关豺野外明确活动的信息,同时对和田西昆仑山地区有关豺的历史信息做了初步收集,同样获得了豺明确的近年内的活动信息,初步证实了新疆若羌阿尔金山-和田昆仑山一段,存在一个连续分布、种群状况不错的豺景观。
2022年12月西锐老师和且末县库拉姆勒克乡与当地人了解有关豺(曲盖)的信息
阿尔金山分隔了柴达木盆地与塔里木盆地,是青藏高原的最北部边缘地带,西部主峰肃拉穆塔格峰6295米、玉素普阿勒克峰6062米,和海拔仅1000米的塔里木盆地形成了巨大落差,米兰河、若羌河、车儿臣河等大大小小梳状排列的河流深切出陡峭的山谷,外加稳定的岩羊种群和少量的牲畜,形成优良的“豺领地”。阿尔金山连接祁连山与昆仑山,从甘肃敦煌的当金山口向西绵延至新疆的若羌县,在且末县与中昆仑的托库孜达坂山相接,形成一条狭长的廊道,令祁连山西部不至于成为孤岛,这对北方豺种群来说非常重要!
这是在和田地区喀拉喀什山访谈获得的豺影像,也是目前北方豺已知的最西分布证据。
从和田地区开始的西昆仑,包括喀什塔石山、喀拉塔石山还都是豺活跃的区域,然而继续向西至叶城地区的昆仑山和喀喇昆仑山却很少有豺的信息收获,似乎这一带成为豺分布区的西部边界。什么原因令西昆仑山-帕米尔区域的豺“野外绝迹”而东部区域却成为诺亚方舟,这是个需要探究的问题。
在汉文化的发祥地中原及秦地,偶尔见到的豺就是失散的野狗,与农业生产冲突不大,因为当人们把洪泛平原改造成旱涝保收的良田之时,豺基本就看不到了。唐帝国崩溃后的一千多年,江南拓荒者始终喜闻乐见的豺,在传统汉文化中也基本没留下像狼和虎那样的恶名或威名以及更多的文化沉淀,只是不痛不痒地落下个“红毛狗”的诨号。
但我还是试图在中国的草原文明历史中找寻一些豺留下的痕迹。
南北朝慕容氏除了在北方建立了“燕”,还在青海湖至若羌建立了长达300多年的吐谷浑王朝。五胡乱华时的前燕后燕、北燕南燕假如你不知道,天龙八部里那个被王语嫣抛弃、整天要复兴燕国的慕容复你肯定知道吧。对,就是那个鲜卑慕容家族,有一支跑到青海新疆建功立业了,带头大哥就叫慕容吐谷浑,吐谷浑也就成了国名,被吐蕃灭国之后吐谷浑人主要就生活在祁连山和阿尔金山这一带,直到唐德宗的时侯,才把最后一位青海王废了,末代青海王就叫慕容复。
(图片来自网络)
《魏书·吐谷浑传》记录了吐谷浑首领“阿豺”(藏族人将吐谷浑部落称为阿豺)临终时让儿子们折箭的故事。一支箭易折而二十支箭难断,告诫自己的子孙要齐心协力。这就是“阿豺折箭”的典故,大家可以脑补一下,1993年付笛生在春晚上的歌曲《众人划桨开大船》:一只筷子呦,轻轻被折断,十双筷子哟,牢牢抱成团。
“阿豺”的弟弟可汗慕利延远征于阗、阿里、克什米尔。后来,其子慕容拾寅又兼并若羌、且末,将塔里木盆地南缘纳入吐谷浑汗国版图,这里就是现在新疆的阿尔金山-西昆仑山。
“团结就是力量”,正是草原民族文化推崇的最高境界。我想这位“阿豺”首领可能正是从“豺”的身上道法自然,形成文化图腾。如今,青海互助的土族被认为是吐谷浑的后裔,土族文化中的神箭崇拜与阿豺折箭遗训有关。
不同地区的人对自然的认知和态度,便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吐谷浑人不仅实现了从青海湖流域沿着祁连山控制西域的目的,而且为后来的吐蕃政权强大,以及元朝在青藏高原建省奠定了基础,同时,还促使青藏高原的氐、羌、鲜卑、吐蕃诸民族从隋唐时期进一步汇入中华民族之中。说起来,豺似乎改变了历史,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啊。
(图片来自荒野新疆)
今天我们勾勒出的中国“北方豺”最后的一块领地,正是吐谷浑人当年曾经生活的地方,这是不是一种奇妙的巧合呢?豺在快速地消失,而这一带的豺却能保留下来,豺消失的原因往往与他们共生的人有关,不同地区的文化是否起到了某些特殊的作用呢?我们还会继续探究下去。
(视频来自荒野新疆)
[19]Marciszak A, Aleksandra Kropczyk, Grzegorz Lipecki. 2021. The first record of Cuon alpinus (Pallas, 1811) from Poland and the possible impact of other large canids on the evolution of the species. Journal of Quaternary Science, 36(6):1101-1121. https://doi.org/10.1002/jqs.3340
作 者 | 西 锐
排 版 | 小 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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