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劝家里老人打新冠疫苗却遭“网暴”：你和爷爷奶奶多大仇？
今年1月31日，世界卫生组织（WHO）官网发布报告，确定新冠病毒大流行继续构成“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1]
疫情阴霾仍未完全消散，脆弱的老人群体让人担忧。此前一段时间，老人感染新冠病毒后发展成危重症的事例屡见不鲜。
“老人通常更关注自己的健康问题，接种疫苗时顾虑较多，会仔细衡量风险和收益。有基础疾病的老人，‘疫苗犹豫’更明显。”上海华山医院感染科重症病房主任徐斌告诉腾讯医典。
2022年香港的第5波新冠疫情中，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占病死者总数的九成以上，未接种疫苗者的病死率远超全程接种和加强接种的人群。[2]
殷鉴不远，降低老人的“疫苗犹豫”刻不容缓。
69岁的安徽人陈金水得高血压20多年了，犯病时头昏眼花，面部、脑袋的血管“像堵塞的自来水管那样”，不停跳动抽搐。每天他都要测量血压，出门头一件事，是确认降压药是否带在身边。
去年4月，当孙女陈素素劝陈金水去打新冠疫苗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陈金水觉得“这是新玩意，不知道有没有用”，他还担心接种疫苗后，会对他的高血压病产生不利影响。
“年纪大了，身体经不起折腾。当时的想法就是我不冒这个险。”陈金水说道。
陈金水现在吃的降血压。图源：受访者提供
像陈金水这样有“疫苗犹豫”的老人不在少数。按照世界卫生组织的定义，“疫苗犹豫”，指即使有接种疫苗服务，却延迟或者拒绝接种疫苗。
早在2019年，世界卫生组织就将之列为全球面临的十大健康威胁之一。[3]
新冠疫情席卷全球的3年多时间里，老年人的“疫苗犹豫”问题逐渐显现。
我国老年人疫苗接种仍有待提升。权威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12月，我国60岁以上老年人全程接种共2.286亿，全程接种率仅为 86.6%；80岁以上老年人的全程接种率仅为66.4%。[4]
陈素素说，陈金水因为按时服用降压药，病情控制稳定，血压在安全范围内。最开始家人也支持他的决定，因为此前疫情防控严格，家人们觉得陈金水不太可能感染。
但2022年3、4月，离老家不远的上海疫情严重，感染人数激增，“我们这时候才开始担心，劝爷爷去接种。”
然而陈金水的“固执”，超乎孙女的想象。
“我又不乱跑，怎么会感染？打完出事了怎么办？”陈素素记得去年4月劝爷爷打疫苗时，陈金水一边抽着烟，一边满不在乎地回应。
这样的交谈只能不欢而散。陈素素后来又劝了爷爷几次，但都没能说动他，“反而让我自己生气了好长一段时间。”
北京万寿路街道，一位97岁的老人在接种新冠疫苗。
图源：万寿路街道办公众号
转折出现在了去年夏天。
那时候，村里人越来越多地去打疫苗，包括平时和陈金水一起打麻将的邻居，还有几个和他一样有高血压病的老人。
眼看自己从“大多数”变成“少数派”，陈金水动摇了，担心万一自己感染了再传染给别人，“就成了罪人”。村里、镇上的防疫人员也来做工作，他最终答应接种。
2022年5月、6月和11月，陈金水先后注射了3剂国产新冠疫苗。2022年12月他感染了新冠，“发烧两天，之后症状逐渐减轻”。
也是在那段时间，全国各地老人感染新冠后死亡的人数激增，陈素素庆幸爷爷已完成全程接种，感染后有惊无险。
“在基层尤其是农村，因为是熟人社会，红白事也多，容易出现人群聚集。”陈坤是福建省某镇政府疫情防控办的工作人员，他对腾讯医典表示，“有些原本犹豫要不要去打疫苗的老人，担心如果感染了，在操办红白事的场合上传染给其他人，会遭受指责，承受道德上的压力，所以就会去接种。”
老人不想接种新冠疫苗的理由五花八门。
“有人觉得这就是个‘感冒’，无所谓。有人甚至觉得这辈子活够了，感染就感染吧。”陈坤说，有的老人担心影响基础疾病，有人不信任疫苗，有人对谣言信以为真，还有人“自信”自己不可能被感染。
在上海华山医院感染科病房主任徐斌看来，有基础疾病的老人，最容易存在“疫苗犹豫”。
他告诉腾讯医典，老人常见的基础疾病有肝肾功能问题、糖尿病、恶性肿瘤、高血压等，担心注射疫苗后影响病情稳定或是加重病情，是这个群体的主要顾虑。
“光喊口号，说打了疫苗有多好，不打疫苗有多危险，起到的宣传效果比较有限。”徐斌认为老年人产生“疫苗犹豫”的原因较复杂，目前，仍有必要对此现象进行流行病学调查，详细摸清问题根源，再“对症下药”，利用短视频、融媒体等手段进行清晰明了的科普。
香港第五波疫情中，老年人感染者众多。图源：Reuters
“疫苗犹豫”导致老年人的接种率较低。而缺乏疫苗保护的老人直面新冠病毒，可能产生相当危险的后果。
福建人王晨的外婆去年11月因食管癌住院，此前只打了1针疫苗，没有全程接种。王晨说，医生告诉他们，外婆的食管癌临床分期属于中期，经过治疗预后较为乐观。
但就是在这次住院、放疗期间，王晨的外婆在2022年12月感染新冠，后来转为重症，在ICU病房待了数十天，“肺白了三分之二”。此后老人昏迷不醒，在今年2月初去世。
这样的惨痛教训，之前也在香港出现过。
官方数据显示，在香港2022年上半年的第5波疫情中，患者死亡年龄中位数是86岁，其中超过95%的死亡个案为60岁或以上的老年人。此外研究表明，接种任何3剂疫苗，患者死亡风险大幅减少，特别是较年长的年龄组别。[5]
徐斌介绍，香港第5波疫情过后，相关论文、统计数据的发表，明确了老年人病死率与是否注射疫苗有关，“通俗地说就是接受注射的剂数越多，病死率越低。”在那之后，老年人的疫苗接种问题愈发受到学界重视。
今年1月，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发布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防控方案（第十版）》，也将60岁以上老年人群列为重症高风险人群，要求提高老年人的全程接种率和加强免疫接种率。[6]
陈坤说本地疫情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通常是劝说工作最好做的时候。“那个时间点，老人真切感受到了疫情的危险。一些人之前怎么劝都不打，这时候会主动来接种。”
“信息轰炸之下，不擅长使用互联网的老人通常较难甄别真伪。”在徐斌看来，目前网上关于新冠疫苗的信息呈现多元化，有正面也有负面的，也有夸张不实的，一些老人很难辨别，这也会导致“疫苗犹豫”。
“我接触的老人，基本分不清灭活疫苗、减毒疫苗、mRNA疫苗的区别。”陈坤表示，他在工作中感觉老人群体对于新事物的接受意愿相对较低，“新冠疫苗某种程度上也是新事物，这是他们有抗拒感的原因之一。”
真相与谣言交织，泥沙俱下。这种情势之下，一些老人躲进了“信息茧房”里。
所谓信息茧房，指的是在信息传播中，人们选择自己想要的或能使自己愉悦的信息，久而久之，接触的信息愈发局限，像蚕宝宝一样被困在由这些信息构建的“茧房”里。
25岁的李翛然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有着生物学专业背景。对她来说，劝家里的爷爷、奶奶、外公接种新冠疫苗，仿佛一场没有硝烟的持久战。
李翛然告诉腾讯医典，退休前当过小学老师的外公文化程度最高，但也最难劝。
最初她劝外公打疫苗，外公的答复只有4个字——坚决不去。李翛然推测“可能是他有基础疾病，可能是他因为腿脚不好如今几乎不出家门，又或者只是一种‘固执’和‘叛逆’”。
在家族微信群里，外公经常转发一些谣言或标题党信息，条条透露着“机密”，李翛然则“对症下药”，也往群里转发一些疾控专家的内部讲话，让他们了解接种疫苗的好处，如降低重症率和死亡率等。
除此之外，国家疾控局等官方机构的新闻发布会短视频，也是她给老人做科普的好素材。
“他发一些假消息，我就发一些真消息，对冲一下，打破他的‘信息茧房’。”李翛然说。
但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李翛然说，她经常让妈妈去劝老人，但老人总能想出不接种疫苗的新理由来。
潜移默化地劝说了半年，李翛然最后终于成功说动了3位老人。2022年12月，在李翛然妈妈的陪同下，爷爷、奶奶、外公在同一天接种了新冠疫苗。
“打完之后没什么不良反应，他们也就放心了。”李翛然说。
去年11月，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印发《加强老年人新冠病毒疫苗接种方案》，旨在提高老人的疫苗接种率。而为了提升老人的接种意愿，各地招数尽出。
关于《加强老年人新冠病毒疫苗接种工作方案》的通知。图源：政府官网截图
公开报道显示，许多基层组织制定了措施，给予接种者数额不等的现金奖励。
陈坤告诉腾讯医典，去年接种率较低的时候，他所在的镇政府对于来接种的人，是送一箱菊花茶饮料或者一桶食用油。“农村很多老人对于接种新冠疫苗持观望态度。看到陆陆续续有人去打了，或者说有东西可以领就去打了。实际工作中，这是一种有效的推进手段。”
然而，这仍不能打消所有老人的疑虑。
研究显示，对新冠疫苗缺乏信任度，是“疫苗犹豫”产生的根源之一。一方面疫苗上市时间不久，大家对其保护效果和安全性持观望态度，另一方面，多年前个别疫苗生产厂家造假的新闻事件，也降低了公众对疫苗的信任度。[7]
在徐斌看来，有必要更及时、透明地公布新冠疫苗接种后不良反应的统计数据。“数据要详尽直观，不要笼统，这样才能打消大家的疑虑，让大家了解到接种疫苗的收益。”
事实上老年人相对偏低的接种率，也与一线医生的顾虑有关。
福建一名曾负责新冠疫苗接种工作的医生告诉腾讯医典，遇到适宜接种但是对疫苗顾虑比较多的老人，他通常会建议老人再和家属商量好，明确想好愿意接种再过来。“打疫苗之前会签知情同意书，接种后需要留观半小时，没有什么问题再让老人走。”
徐斌介绍，此前的新冠疫苗接种指南，只是较笼统地规定“基础疾病稳定”就能接种，但怎样才算稳定，并无明确标准，需要身处一线的基层医生自由裁量。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基础疾病的老人接种后出现意外，医生难以反证与疫苗无关，容易惹上纠纷，因此对于老人接种疫苗的态度较为保守。
对此他建议，可以由官方牵头，组织各类基础疾病相关的医学会，制订病人接种疫苗的简单细则，形成指南或者专家共识。这样一来，基层的医生在判断老人是否适合接种新冠疫苗时，会有更清晰的判断依据。
“这样接种的医生与老人沟通也更容易，能提高老人打疫苗的依从性。”徐斌说。
而从李翛然的亲身经历看，降低老人甚至大众的疫苗犹豫绝非易事。
2022年4月，李翛然曾在某问答社区提问：“怎么劝自己的爷爷奶奶打新冠疫苗？”但让她诧异的是，底下出现了“你和爷爷奶奶多大仇” “他们小时候对你不好吗” “出事了你怎么谢罪”之类的评论。
她直言“没想到大家对老人接种疫苗的态度如此保守，甚至可以说是负面”。8个月后，当她成功劝说家里3位老人去打疫苗后，便把这段经历写了下来，发表在了这个提问底下。
“我这次是想能不能改变大家的一些观念，帮到大家。”她说，“尽管这个事情确实比较难。”
（为保护受访对象隐私，文中具名人物除徐斌外均属化名）
审稿专家：徐斌
上海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重症病房主任
参考文献
*腾讯医典内容团队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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