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书违反防疫规定被判两年，新政策落地后法院决定立案审查

因被认为隐瞒行程跨省探视病危亲属引起新冠病毒传播，去年7月，胡江海被河南省固始县人民法院以妨害传染病防治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女儿胡红（化名）被判一年六个月，缓刑二年。

认罪认罚的胡江海和胡红没有上诉。

半年后的2023年1月7日，两高三部就涉疫刑事案件办理联合出台新的指导意见，明确自2023年1月8日起，对违反新冠疫情预防、控制措施和国境卫生检疫规定的行为，不再以妨害传染病防治罪、妨害国境卫生检疫罪定罪处罚。“目前正在办理的相关案件，依照我国刑法、刑事诉讼法相关规定，及时妥善处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处于被羁押状态的，各办案机关应当依法及时解除羁押强制措施。”

因胡氏父女一审判决均已生效，新政策对他们不再适用。三名分案处理的亲属，则在二审阶段等来新政策落地，有望免于刑事责任。

这样的结果让人哭笑不得，家属已委托律师对胡江海的案子提起申诉。

2月8日，固始县人民法院决定对胡江海申诉案立案审查。

漂桥村是河南省固始县的一个人口大村，从此往东十余公里，便是安徽省霍邱县扈胡镇新春村。虽然分属两省，但两地人员往来密切，开车只需半小时。

三十多年前，胡江海的小学同学余某珍从河南固始嫁到安徽霍邱的新春村。2016年，胡江海的独女胡红与余某珍的儿子结为夫妻。昔日同窗成为儿女亲家，两家来往更加密切。余某珍、胡红婆媳二人平时跨省回娘家，不过就是一脚油的事儿。

然而疫情期间，这段原本稀松平常的跨省探亲之旅，变得异常艰难。

出事前，胡红是固始县段集镇的特岗教师，尚在三年试用期内。丈夫在外务工，她平时的生活、工作地也在段集镇。

2021年初，余某珍确诊肺癌晚期，与丈夫一样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新春村为夫妇二人安排了一名护工负责做饭，费用自理。

2022年春节后，余某珍病情恶化。

此时全国新冠肺炎疫情出现多点散发态势，各地根据“乙类甲管”原则加强防控举措。固始县发布公告：自2022年3月19日0时起，全体居民执行“非必要不外出、不出市、不跨县”，确需离开市县的需提前报备，返回人员需提前3天报备，并持48小时内核酸检测阴性证明。

胡红回忆，公告发布后，她就再也没有去新春村看过婆婆，直到2022年4月，在外地务工的丈夫打电话告诉她，婆婆挂了很久氧气管，“实在挺不过去了”。万般无奈，胡红决定赶回去见婆婆最后一面，父母和孩子陪她一同前往。分车同行的，还有余某珍娘家四人。

固始县人民法院的判决书记载：2022年4月13日20时许，时任固始县石佛店镇漂桥村党支部书记、村新冠疫情防控专班工作人员的胡江海与妻子、女儿等多人前往安徽霍邱探视病重的亲戚（霍邱当日在重点人群例行核酸检测中初筛3人结果异常，次日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无症状感染者）。为隐瞒跨省行程，胡江海父女将手机放在胡红车里，并将车辆停在固始县张广庙镇兴安村，故意绕开固始到安徽因疫情封控的大路，从小路进入霍邱。

但胡红认为，尽管当日安徽霍邱初筛3人核酸结果异常，但在他们出发之前，霍邱并没有公布有新冠疫情。“我们是大意了，但是我们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当时她认为，出发地和目的地都没发生疫情，就不会引起病毒传播。

从霍邱那边跨越省界过来接人的两辆车，是胡红丈夫找人安排的。封控并不严密，两省交界处仍有车辆来往，“路上没有人拦，也没人查码，我们就很顺利地开车出去了。”

这场新冠时期的生离死别，其实非常潦草。

据判决书记载，当日21时30分许，胡江海等人就返回漂桥村家中，距他们出发仅隔一个半小时。“我们连一口水都没喝，就看了看我婆婆，说了一会儿话就回来了。我们去的时候都戴着口罩，口罩都没取下来。”胡红说。

4月28日，在那场来去匆匆的探视半个月后，余某珍去世。

据判决书记载，前往余某珍家探视过程中，胡江海等人未按市、县疫情防控指挥部的规定采取提前进行报备、提供核酸检测证明等防控措施。回到漂桥村后，胡江海仍旧正常上班、外出活动、接触多人，并且除开会外多数时间未佩戴口罩进行个人防护。

“那天晚上回来，到家9点左右，已经很晚了，找不到地方做核酸。”第二天，胡红带着孩子去段集镇上班，在学校附近做了核酸，结果阴性。胡红强调，这是父亲胡江海回来后没及时去做核酸的重要因素。

胡红回忆，当时做的核酸是混检，尽管有检测记录，但不会挨个儿通知结果，“如果没人给我打电话，就说明我是阴性。”她等了一天，判断自己是阴性后，就打电话通知了父母，后者也因此认为自己没有感染风险，从而没有去做核酸检测，胡江海也继续正常上班。

一周后的4月20日，胡红丈夫从外地返回新春村。当晚11点，他打电话告诉妻子，之前在家里帮两位老人做饭的护工疑似无症状感染者。胡红一听就慌了，4月21日一早，她叫上父母去检测，初筛阳性。

据判决书记载，4月20日晚，胡江海在得知去安徽霍邱所探视的亲戚家护工核酸检测呈阳性的情况下，于4月21日8时许前往镇卫生院做核酸检测，之后仍照常工作、外出活动。4月21日13时许，胡江海核酸检测呈阳性，17时许被通知隔离在家，次日确诊。

胡红认为，他们一家感染的新冠病毒，来源并不清晰地指向那名护工。据她回忆，他们去新春村看望余某珍时，并没有遇到那位护工。“后来才知道，从我们去的那天再往前数4天，也就是4月9号左右，她就不在我婆婆家干活了，一直是别人在顺手帮忙照顾。”

胡江海妻子在提交给固始县人民法院的申诉书中也写道，胡江海在新春村停留期间并未见到那位护工。按照护工自述，她是4月19日核酸检测异样，20日确诊，这距离13日晚胡江海一行到访余某珍家已有7天。

申诉书指出，胡江海亲家余某珍夫妇及胡江海的女婿在历次检测中均系阴性，未被传染。据此，胡江海被诊断为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病毒来源是否为新春村情况不明。

申诉书还提到，2022年4月22日信阳市疾控中心、固始县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流调三组出具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载明：“初步判定胡江海为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来源可能为安徽”，并未明晰具体来源。

然而法院认为，正是4月13日晚的那次跨省探视，造成疫情传播。

一审判决书认定：胡江海等返固人员共造成直接或间接交叉感染新冠病毒28人，流调密接1843人，次密接10966人。受此影响，从4月23日开始，固始县城区和农村所有村（社区）实行静态管理近20天；从4月26日开始，固始县石佛店镇漂桥村、张广庙镇龙井村被划为中风险地区。直至5月11日13时，固始县县域内所有封控区、管控区、防范区才全面解除管控。

胡红说，案发后，她和父亲都被开除党籍，她还失去了特岗教师的工作。作为违反防疫政策的典型，胡氏父女的案子，在当地轰动一时。

“因果关系认定是办理此类案件的重点、难点。”《法治应生》主理人、最高人民法院原法官黄应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在胡江海一案中，法院将“来源可能为安徽”的流调结论作为定罪依据，显得不够严谨。

黄应生认为，妨害传染病防治罪的构罪要求是“引起甲类传染病以及依法确定采取甲类传染病预防、控制措施的传染病传播或者有传播严重危险”，刑法条文中的“引起”，应当具有刑法上的因果关系，要能体现刑事定罪的证明标准，要求证据确实充分，排除合理怀疑。

黄应生解释说，如果行为人从疫区返回或者接触病人7天甚至14天后（奥密克戎病毒的潜伏期不会超过7天）才发病或者确诊，就可以排除是因为疫区旅居史或者密接感染，不能排除是回到本地后在社会面活动中感染，甚至是核酸检测过程中发生感染。“此时因不能排除合理怀疑，不能达到刑法要求的唯一性与排他性，按理就不能定罪处罚。”

黄应生表示，在原始毒株阶段，病毒传染力相对较弱，阳性病例有限，流调部门查清病毒传播链并非难事，可以找到充分证据证明行为人的行为是否引发病毒传播。但是，当新冠肺炎病毒演变为奥密克戎病毒后，因其传染力极强，病例激增，流调往往不够及时、准确，这时要在证据上证明行为人的行为引发病毒传播并不容易，更多只能是推定。

对于疫情防控期间“紧急状态”下的刑事案件，新政策已经明确要求松绑。

按照2023年1月7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海关总署五部门联合发布的《关于适应新阶段疫情防控政策调整依法妥善办理相关刑事案件的通知》，自2023年1月8日起，不再以妨害传染病防治罪、妨害国境卫生检疫罪处罚涉案者，正在办理案件中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应及时解除羁押状态。

一位法学教授表示，从上述《通知》中“宽严相济刑事政策”的精神看，涉疫刑事案件在刑事政策适用上可以区分为两大类，其一是从宽适用的刑事案件，主要适用于对违反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疫情预防、控制措施和国境卫生检疫规定的行为，“从学理上讲，就是单纯违反有关疫情防控规制的行为。在防疫政策调整前，对这类案件的刑事处理就存在较大争议。”

他认为，从有效化解社会矛盾的角度处理问题，对正在处理中的这类案件，考虑到防控政策重大变化，根据案件所处阶段可以考虑撤销案件、做出不起诉处理或者宣告无罪。

2022年7月28日，胡江海被固始县人民法院以妨害传染病防治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由于他没上诉，一审判决业已生效。法律界人士认为，鉴于“法不溯及既往”，法院能否启动再审，目前有待观察。

有专家认为，对于此类判决已经生效的刑事案件，如果案件本身不存在启动再审的法定事由，不宜通过再审改判，但可以考虑通过减刑、假释等方式从宽处理。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罗翔也表示，“有温度的司法应该在法律变更之后，积极地进行补救。”他说，刑法规定的假释条件存在“特殊情况，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可以不受执行刑期的限制”，五部门新出台的出罪化规定，可以考虑解释为核准假释的“特殊情况”。此外，他还提到宪法中规定的特赦制度，如果启动赦免程序，也可以免除相关服刑人员刑罚。

“刑法既要惩罚犯罪，又要保障人权，新法的出罪化规定表明，服刑人的社会危害性和人身危险性已经消除，因此对他们惩罚的依据也就相应消失。”罗翔认为，对于没有必要施加惩罚的行为人，让其提前释放反而可以节约司法资源，也有助于司法机关利用有限的资源去对付更为严重的犯罪。

据妻子介绍，胡江海患高血压已有十多年，2017年，他被查出患有慢性主动脉夹层、主动脉弓部瘤等严重疾病，高血压也已发展为“2级，极高危组”，胡江海为此去郑州做了开胸手术。

“手术做了7个多小时，光第一天就花了11万多。”妻子对胡江海的病情不是很懂，光知道这是一个要命的大手术。

主动脉夹层，又称主动脉夹层动脉瘤，相当于主动脉上埋着一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危及生命。

胡江海的申诉代理人、北京市华一律师事务所欧钦平律师表示，很多人对主动脉夹层知之甚少，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国家卫生计生委联合印发的《保外就医严重疾病范围》中，这是一种被明确列入第三大类的严重器质性心血管疾病。即便做过手术，危险系数依然很高。“申请再审的同时，我们将为胡江海申请保外就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