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和感伤的“小姨”
↑为防走失,可点击公号名,右上角「设为星标」
㊟《时时刻刻》
不管在现实,还是在电影《时时刻刻》中,弗吉尼亚·伍尔夫都是那位格格不入的姨妈。
正在创作《达洛维夫人》的她,不间断地遭受致命的头疼和抑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不纯熟的生活技能,极度纤细的感受力,都让她被身边人当作幼儿和危险品那般看管、对待。
在家里,她几乎和外甥们处在同一位置。和孩子们一同参与小鸟的葬礼,蹲在地上看着尸体,姐姐站在身后提醒:“咱们让它留在这里吧,大家走吧,我们已经尽力了”。怕她冲动自杀,丈夫“像个警察或学监那样跟在她后面寻找她”。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战斗、危险、激情、创作、自我、生活、不被质疑的尊严,还有一个逾矩的吻。不过如果那样做,会毁掉大家为她用“爱和宽容”精心编制的保护网:
“他会暗示(他永远也不会直接说出来)说,如果她累了,垮了,又病了,那是她自找的。”
只好在忍无可忍时,把自己拆解,出走,回到属于自己的孤独密室里:一部分在达洛维夫人中,一部分在死亡。
与其说寻求的是解脱,不如说,有时一个女人回归自由的唯一办法是自毁。
张爱玲逃出父亲家,又在投奔母亲失败后,是姑姑张茂渊收留,同住十几年。
这个“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的姑姑,对人对己的洞察与刻薄,不亚于张:
批评别人演讲磕绊,她说的是“人家唾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了”;夜里寒冷,她笑称“视睡如归”;和年老的朋友不大往来,也是因为“一个人老后,可以变得这么龙钟糊涂,看了那样子,不由觉得生命太长了。”
甚至在无线电台播报新闻和社论,每天只用工作半小时,她也有话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
把职业女性与家庭主妇对立起来树靶子吵架,姑姑其实早有自己的看法:职业上的成败,全看一个人的为人态度,与家庭生活里没有什么不同,大家也不过是在写字间里做人。
女性在民国时期活得痛快是什么样?姑姑提供了某个维度的范本:她可以意见多多,挑剔多多,怪话多多。
㊟《滚滚红尘》
马孔多世界,“顽固的恶习和孤独天性”是流淌在整个家族基因里的诅咒。
对阿玛兰妲·布恩迪亚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而言,她们的恶习之一是执着,强硬地保卫着自己的世界,直至毁灭也不松手。
阿玛兰妲·布恩迪亚执着的是自己的回忆。她高傲地住在自己的回忆里,不允许任何外物破坏它,哪怕这个外来物是幸福。拒绝姐姐的前任未婚夫皮埃特罗的求婚后,皮埃特罗割腕自尽。葬礼上,她将手伸入火中,此后一生都未摘下包裹伤口的黑纱。
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则执着于生活在美化过的记忆里。
放弃甘愿在脖子上系上丝带,被她牵着走的丈夫,也要退回老宅,与外甥奥雷里亚诺生活。钱财用尽,房屋坍塌,蚂蚁横流,她仍在那。那里存放着童年初始的美好回忆,也是能让她放纵、创造的乐园。坚守的代价是最终生下蓝色猪尾巴的孩子,难产而亡。
㊟剧集《简·爱》
正如《阁楼上的疯女人》说过的:“开始有意识地接受自己缺乏力量的现实的过程终究是令人羞愧的……它们会怂恿每一位生机勃勃的女主人公去想,她是可以主宰或已经主宰了世界的。”
这些建造在回忆里的孤寂世界,至少是小姨们置身乱世,也可以依靠自身去守护的安全地带。
《胡利娅姨妈与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在旁人看来,胡利娅姨妈很笨。
她离开玻利维亚前往利马投奔姐姐,是为上一段婚姻疗伤。她接受了外甥的吻——还在上大学,是个刚起步创作、身无分文的作家:
“和一个情火如炽的小伙子在一起,只要拉拉手,看看电影,柔情地接接吻,就足以使我回到十五岁了。当然,和一个腼腆的小伙子谈情说爱是美妙的,他尊敬你,不来抚摸你,不敢和你睡觉,对待你像对待初次交遇的小姑娘。”
对未来,她看得清楚,巨大的年龄差和现实的艰难摆在前面,这段感情注定难以持久。可她还是往袋子里装上长睡衣和只够换洗的内衣就和年轻的爱人私奔了。
那场婚礼,连证婚人都是路边花钱拉来的陌生人。蜜月未过,又独自一人被莫须有的偏见罪名流放至智利一个月零十四天。终于得以返回秘鲁时,新婚丈夫给她的电报这样写:
“你已被赦。我尽速寄上机票。吻你”。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
既然无罪,赦免的是什么呢?只剩胡丽娅为了自己珍视的浪漫与爱进行自救,她几乎当掉了随身所有的首饰衣服,才凑够钱返航。比起宣判她犯下“堕落”恶名的男人们,她显然更“有种,连下火海也不拒绝”。
这个故事并非全然虚构,胡丽娅姨妈曾是作家略萨在现实中的妻子。相爱时,胡丽娅比略萨大十岁,但这段婚姻最后以告终结局。对于这个真爱至上的孩子气姨妈,胡丽娅本人就已为她的选择做过注解:
“我是一个曾经生活过并有过热烈爱情的女人。我对什么都不后悔,一个人对没做过的事感到悔恨才更糟。”
《与姑妈同游》,格雷厄姆·格林
如果没有遇到 75 岁的奥古斯塔姨母,侄子的生活就只有大丽菊和银行工作。而这位危险的老姨母,将他带往一场场的谜团和冒险中。不断旅行、过超快节奏的生活,是姨母延长时间与生命的办法。
奥古斯塔姨母很亲切,就像生活中偶然能遇见的一些老太太那样,虽然老去,但依然活泼。涂着亮晶晶的指甲油和得体的口红,思维跳跃,爱吃爱买,朋友无数,爱靠茶叶占卜,过往的零碎回忆张口就来。
㊟《与姑妈同游》
如主角感受:“我很少能从姨母身上捕捉到岁月沧桑的痕迹,其中之一就是明明前一件事还没讲完又开始讲另一件事。听她讲话就像在看一本美国杂志,想了解主线故事就得从第二十页直接跳到第九十八页。中间穿插的各种主题都和主线故事无关,什么少年犯罪,一些新奇的鸡尾酒的做法,电影明星的情史,甚至还会有别的小说硬生生插入,阻止主线情节的发展。”
姨母的人生,也如同她跳跃的叙述,永远在变化。她似乎总想在奥德赛式的前行中到寻找什么。她很难满足于现状,一切美好都难以永久;却满足于每一个眼前,她会将所有新鲜的爱意都保存进回忆。
“耐心些,安静些,让我走自己的路;因为当我不服控制时,任何辔头都阻止不了我。“
㊟《与姑妈同游》
布考斯基曾为爱人弗朗西斯·史密斯写诗:
“她住在海边 / 给蚂蚁放糖 / 相信 / 最终这会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很多年前,她激怒过我 / 因为她的 / 怪癖—— 比如,她把蛋壳泡在水中 / 喂养植物,以为它们会吸收钙。/ 可后来,当我想起她的 / 生活 / 和其他人相比 / 更夺目,更新颖 / 更美丽 / 我认识到,她受到的伤害更少。”
虚构或现实下,小姨和小姨式的人物们,多少带着弗朗西斯的古怪和天真。她们并非少受伤害和苦难,也不受命运额外的眷顾。只是在自我奋争的一次次摇晃中,杂质沉淀,显露出清澈。
撰文:康妮
编辑:杀手
监制:李二狗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