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叛逆的小姨，不只是“不婚主义”代名词

2023-02-09 10:02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陈清泓

新年让“小姨文化”又热了起来，有网友发问：是不是每个家族里最酷最特立独行的都是小姨啊？不过传说中的“小姨”，似乎不只是短视频中“不婚主义”的代名词，她们是家族长辈们的小妹，是小辈心里“姐姐”般的朋友，有的坚定选择了有异于常人却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偶然成为了一盏照亮别人的灯。

我的小姨比我年长二十岁，我却很难拿她当长辈，小姨的性格像《野蛮女友》里的宋明熙，《武林外传》里的郭芙蓉，唯独不像她的姐妹们，安安静静，沉稳温婉。在我们二十多年前的家族合照里，她的个子比姐妹们高，还踩着高跟鞋，打扮时髦，意气风发，脸上写满对即将到来的千禧年的期待。而我作为她的小外甥女，在照片上只是一个哭得满脸是泪的小屁孩，全赖当时旁边坐着的表哥，抢走了我的红气球。

《风吹半夏》剧照

我的小姨常常随心所欲，甚至到了被批评为“幼稚”的地步，在我没长大的时候，好像我的小姨也是个孩子。

小姨有三个姐妹，其他姐妹都有些发苦的儿时故事可讲，比如大姨从小就要照顾几个妹妹，三姨因为多吃一碗饭被舅舅打，但是说起小姨小时候，无不是几个姐妹酸溜溜的语气：“只有小妹能拿鸡蛋换糖豆吃”。

在七十年代，鸡蛋算得上营养品，别人拿钱换鸡蛋，小姨拿鸡蛋换糖豆，就因为她爱吃糖。

小姨是家里最受宠的老幺，这份宠爱在那个年代跨越了温饱，只为换一份她的“喜欢”，仿佛是对小姨人生的一次“启迪”。

《美人鱼》剧照

当她从小女孩变成了小姨，有了一堆外甥和外甥女，自己也结了婚，生了孩子，还是常常跟我们混在一起。在我儿时外出游玩的照片上，总有她的身影，因为大多是小姨夫带我们出来玩。有时小姨夫正在睡午觉，小姨怂恿我们一起在小姨夫脸上涂鸦，我们画波浪线，小姨画乌龟，画猪头，小姨夫醒来后，小姨在一旁装得若无其事，只等小姨夫走出卧室，听见门外传来一众亲戚的爆笑。

等我长大几岁，开始读书了，妈妈在书店给我办了借书卡，一年会费一百八，一次可以借两本书。等看完了童话、名著，我开始暗度陈仓看起了青春文学、言情小说，有一次竟被小姨当场抓获，我捏着书惴惴不安，生怕她向我妈告密。

小姨拿过书翻了翻，随意地说：“这本书先给我看。”

我站着没敢动。

“以后你每次借了先给我一本，咱俩换着看，我就不告诉你妈。”小姨冲我眨眼。

《小敏家》剧照

那年我常常顶着夏天的太阳，去书店给小姨和自己借书。有一次小姨把书退给我说，这次的书很难看。我记得那本书的封皮上好像画了头猪，边上写着“来自香格里拉的猪”，我也觉得不好看，因为那本根本不是言情小说，当时我好像是故意“报复”她。能容忍小学生看言情小说的人稀少，能和小学生一起看言情的小姨，称得上一朵“奇葩”了。

有时候，小姨随心所欲到了“不懂事”的地步。在表哥小时候，小姨因为和他争件什么东西，两个人竟然打了起来，表哥虽然年纪比她小得多，但是个子高，力气也不小，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一团，好生厮打了一阵。

在日剧《被讨厌的勇气》里，一个小女孩吵嚷着想吃草莓蛋糕，女主角兰子排在小女孩前面，毫不犹豫地买走了最后一块草莓蛋糕，惹得小女孩崩溃大哭，众人瞠目结舌。不过，也许我们忘了，三十岁的女人和三岁的女孩，没有谁天生要为谁牺牲的。

《被讨厌的勇气》剧照

小姨的姐妹们每当这个时候都会埋怨道：“她是个当小姨的，是长辈，怎么还和小孩计较，都怪小时候被宠坏了。”

不过，小姨在结婚时，又重审了这份“宠爱”。舅舅结婚时，姥姥姥爷给舅舅打了整套全新的家具，等到了小姨结婚时，家里却拿不出一分钱陪嫁了，小姨就这样空着手嫁了人。

小姨的婚恋经历，在那个年代，自由选择到特立独行，特立独行到让人不满。

第一个对小姨不满的是她的三姑，一开始，三姑常常邀小姨去自己家里吃饭，给小姨介绍了几个优秀男青年。用三姑的话说，这几个男青年皆是一表人才，是人群里的尖子，可是小姨都觉得没眼缘，小姨三番五次拒绝后，三姑生气了，指责小姨道：

“你到底还想找个什么样的？厂子都要倒闭了，你还以为自己条件有多好？”

当时的小姨在县服装厂上班，厂子经营不善，的确摇摇欲坠，几近关门大吉。

《奔腾岁月》剧照

三姑动气，缘于最后一次介绍的那个男青年，是三姑夫领导的儿子，小姨拒绝，拂了三姑的面子，黄了一桩美事。说来道去，给人说媒有时就像资源置换，用别人的姻缘换自己的东西。这么想清楚了，小姨也觉得没意思，三姑生气，小姨也有脾气，绝不屈服，再也不登三姑的门，两人在路上见了也互不搭腔。如此来看，小姨真是家族里反抗长辈式相亲的第一人，为我辈打下深厚基础。

其实在那之前，小姨是自由恋爱，一谈就是六七年，用别人的话说：“那个时候，哪有谈这么久还不结婚的！”只是当时那个男人也面临着关厂下岗，两个人要是想结婚，早就结了，只是这婚没法结，结了日子更难过。分手那天，男人推着自行车，小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男人将她送回家，跟她说要离开厂子，出去找活路。那天两人便是分开了，各奔前程。

《左耳》剧照

等到小姨结婚时，我已经在学校念了好几年书了，有一天放学后，我在路上遇见小姨夫，他个子很高，皮肤黝黑，五官突出，有点明星范。那时的小姨夫知道我是小姨的小外甥女，语言里都是讨好的意味，我就知道他正在追小姨。

小姨夫对小姨是一见钟情，两个人的爱情，开始得别具一格。情人节的晚上，小姨夫把小姨叫出来，塞给她一大束红玫瑰，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那个时候和如今不同，镇上还没有多少人买花送人，也不流行过洋节，小姨就收到了轰轰烈烈的九十九朵红玫瑰。正好那天还下着蓬蓬大雪，小姨把围巾盖在花上，在雪里捧着玫瑰，一路跑回家，浪漫得像拍电视剧。回到家，小姨偷偷把红玫瑰塞进橱柜里，一塞就塞了好几天，几十年过去，姥姥也不知道小姨曾经在家里藏过玫瑰。

结婚后，小姨脾气火爆，口齿伶俐，像一团噼啪燃烧的火，而小姨夫性格温吞，像一缸笨重的水，一米八五的个子，在小姨面前总显得不够硬气，家里大事小情都由小姨做主。结婚前，小姨夫花2万块买了一套房子，结了婚小姨才知道那都是小姨夫借的钱，晚上点好的礼金，第二天早上又挨家还了回去，还倒欠人钱，背着一身债，这婚结的，算是最早的《裸婚时代》。说起往事，小姨有心酸，有怒气，但更多的是当个稀里糊涂的笑话，毕竟现在早就住上了更宽敞、更明亮的楼房。

《裸婚时代》剧照

“小姨文化”里的财气，其实不必非得是挥金如土，腰缠万贯，而是争着一股气，是为自己打拼经济基础、坚持“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傲气。小姨凭着这份傲气，坎坎坷坷、有声有色地活着。

我上小学时，县里风光一时的毛巾厂、鞋厂纷纷倒闭，服装厂也是其中一枚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小姨和姐妹们下岗了，前途的光芒，似乎与那份结清的微薄工资一同暗淡了。思来想去，还是干老本行，小姨和姐妹一起租了铺面，干起了服装店，成了“个体户”。隔一段时间，就坐着面包车去市里进货，密密麻麻的批发市场排列得像蜂巢，她们总知道要去的那几家店在哪，还知道过年时儿童唐装最好卖，服装材质是否是纯棉，入冬前要进毛线帽和围巾，夏天要进防晒套袖，同时要进一些松紧带、扣子、顶针和彩线，填满柜台缝隙。进货时人一早出门，晚上回来，再挨个打上价签，摆货时两手交替不停，要忙到深夜。

《裁缝》剧照

在那些年，网购还不发达，线下服装店随处可见，也许在路上跑着的某一辆面包车里，就坐着一个扶着编织袋、满脸是汗的女人，她是我的小姨，或是像她一样正在奋力挣钱的女人。开一家店，就像照顾一个婴孩，随时来人，随时要盯着，不论到了饭点，还是撞上节日，都得记挂着还有一家店。今天随随便便闭了门，空手而归的客人下次可能就不来了，这爿店就会像一个孩子一样长不好、瘦下去，这便是开店的不易，如果开店的是女人，还要承受这样的双倍的辛苦。

后来房租年年上涨，网上商城越来越繁荣，线下的客流量越来越少，像小姨这种个体服装店渐渐入不敷出，小姨就关了店。世界有太多不如意，但生活还是要继续，小姨也不愿意在家闲着，还在饭店端过盘子，在医院当过清洁工，很多亲戚不理解，人到中年了，也该好好享福，好好休息，怎么还转头去干这些工作呢？但小姨认为劳动光荣，行业不分贵贱，还是坚持打工赚自己的一份钱。

那一爿已经消失的店，在整个县城只是一间房，在世上连微尘都不如，却花费了小姨的黄金时代，类似的经历，能串起许多女人的一生，一滴一滴，连绵成一片鳞光闪闪的海。

《流金岁月》剧照

小姨是同龄的长辈中难得的舒展、松弛的人，她从不吝啬对我的夸奖，而容易退缩、深受打压教育所累的我，似乎在她的夸奖和怜悯中获得了重塑，她像是我的一本人间指南，让我找回了方向感。

大学毕业后，我进入了考试和学习的循环，考研失败，我缩回了县城，却又不甘心留在县城，便四处考试，十有九不中，中了一次，小姨便怜惜我的每一缕努力，当众夸赞：“真是厉害，优秀的人就是优秀！”

从小到大，不论我捧回多么漂亮的成绩单，我在父母那总是听不到什么夸奖。我为了离开县城不断挣扎，可父母只是觉得我的痛苦和彷徨，让我错过了相亲结婚的最佳时机，很快要在县城成为剩女，徒增他们的焦虑。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转眼几年过去，我年近三十，从小县城出走求学，又走回小县城工作，最终落根在省城，几经求职、跳槽，放弃了原来别人觉得风光、稳定的工作，宣布要以文字为生。我的表姐表兄都在当地结婚、生子，小外甥、外甥女都开始喊我“小姨”了，我却还像一株父母眼里的“浮萍”，在父母看来，这个年纪的女人，不专心结婚生育，埋头生活，却想着怎么追求个人理想，并把个人命运维系在笔端，简直就是在海啸中命系于孤舟，在秋风里命系于落叶，没有活路，我最终变成了那个“小姨”，越来越特立独行，越来越“离经叛道”。

虽然小姨没有走出县城，但在我出发去省城之前，她和我说过的话，我一直深深地记得，她说：“县城还是太小了，女孩还是要出去，多见见世面。”

后来我走得越来越远，也许我终其一生，只为了保护我同小姨一般属于自己的个性。如果一个人感知到一生有必须要做的事，有自己想做的事，那这种冲动，就是一种难得的天赋，把这种天赋忘掉，我们就变成了一颗最普通的螺丝钉，可以安放到任何机器上。

《职业心计文学梦》剧照

有时候，我会听见一些绵里藏针的评价，比如：“我感觉你就是读书太多了，才会这么想”“你很有个性，但是脾气不太好”“你这个人真的很另类”“你这个人就是太幼稚，太天真”。我想，这些真是对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最好的评价了，它们如同从我们背后扔过来的小石子，我们渐渐偏离了他们认为最安全、最平稳的路，真正开始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行。

去年，我们家族又拍了一张合照。二十几年急匆匆，我从那个坐在正中间、拿着红气球哭闹的小女孩，变成了站在后排和爸妈平齐的青年人，小外甥和小外甥女坐在我曾经的位置上，小姨从青年人变成了中年人，姥爷已不在照片里，现在的表哥再也不会抢我的气球了，一同玩耍长大的兄弟姐妹也仿佛愈来愈远，隐在了各自小家庭的背后，只剩模糊的影子，而只有我的小姨，一直是我成长中很鲜活的人。不知道以后孩子们会如何评价，这张照片里那些“离经叛道”的小姨。我想当他们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跋涉时，如果他们需要，我也愿打开自己的那一小朵光，守护他们最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