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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3日，正在做早操的魏玲突然被老师叫出了班级队伍。老师的后面，还跟着几个警察，说是带她去验血。14岁的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仗势，也没人开口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我知道肯定出了很大的事”。验完血，她哭着跟奶奶打电话，才知道爸爸出了车祸，“我那时想，一定是皮外伤，我的爸爸一定不会有事。”对本刊记者说这话时，她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也更低了。她请假回到家里，院子里站满了人，都是周围的邻居，“那一瞬间我觉得爸爸可能真的没了。”魏玲躲到了后院大哭。

图｜红星新闻

魏玲是在家门口的监控里看到爸爸魏天出事前的身影的。那天他起得很早，人看起来很精神，先在门口刷牙，之后拆了快递。平时魏天不出远门的话，出行基本靠摩托车。出事这天早上，离开家前，魏天把摩托车上的一包橘子搁在了家门口，“应该是头一天晚上买回来给我们吃的。”魏玲说，此时，才五点来钟。

一个多小时后，成渝环线高速公路523公里重庆向泸州方向位置，发生了一起惨烈的车祸。一辆重型半挂牵引车在重庆往泸州方向路段，穿过中央隔离护栏与对向车道行驶的一辆小型客车相撞，客车被撞成两半，车上6人全部死亡。魏天就在这辆小客车上。四川省高速公路公安局通报显示，车祸发生的时间为6时50分许，该起事故主要由快递车司机疲劳驾驶造成。车上两名司机，副驾司机受重伤被送往医院，主驾司机正接受警方调查。

图｜南方都市报

魏天家在四川泸州市叙永县叙永镇双狮村。他36岁，个头在一米六左右，人皮肤黑黑的。朋友记得，他衣服以耐脏实用的灰暗色为主。好几年前，他是村里最早开始倒腾小鸡苗的，养大一点后，再卖往更偏远的地方。村里说魏天人很好，养鸡、卖小鸡苗挣钱后他带着很多村民一起做。“有人知道挣钱后可能藏起来不告诉别人，但我爸爸不会。他借钱给别人也从来不打借条，二话不说都会借。”魏玲对本刊记者说。倒腾鸡苗外，不久前魏天还在通往县城的路上开一个麻辣鸡店，是一个小门铺，门头正红色，生意据说不错。一个与他相识的村民告诉本刊，魏天的的麻辣鸡是在外面卤好，下午三四点左右送到店子来卖，一般卖到晚上9、10点。

图｜摄图网

在魏玲的印象里，父亲一直是匆匆忙忙的样子。有时白天到家，晚上又出去，有时凌晨才到家。就在车祸前一天，他刚从广东回来，中午的高铁，到家已经很晚了。第二天一早又坐上了去重庆的网约车。有相熟的邻居说他是想去重庆考察麻辣鸡市场，寻找一些新的生意机会。魏天与前妻有一个女儿，女儿由他抚养，读初中。后来再婚又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是幼儿园，一个孩子每年的学费都要好几千。魏天家里条件在村里算差的，一家人住的房子，还是十多年前魏玲爷爷盖的，魏玲则和奶奶挤在更老的土房子里。

叙永县在泸州市南边，位于四川盆地和云贵高原过渡地带的中低山区，虽然没有大山，耕种面积却也不富裕，基本上以小梯田为主，种些蔬果。当地邻村一位60多岁的村民告诉本刊，一直到2020年，叙永县才摘掉贫困县的帽子。附近村子的年轻人基本选择去广东、成都、重庆、新疆打工，或在县城里干干装修、建筑的小工。剩下的以老人和孩子为主，靠种菜、干零活为生。

魏玲的奶奶今年58岁。几年前木材厂没倒闭时，她在一家木材上打零工，把木材上掉下来的树皮和树枝捆成一扎，放成一堆等搬运工装车，前后工序衔接很快，她只有不停地捆才能跟得上搬运工的速度，一个月2500元钱，“我奶奶的手很粗糙，全是裂缝。”魏玲跟奶奶去过那里，她记得有一次做到凌晨两三点，奶奶还在捆柴，魏玲熬不住，就躺在树块上睡着了。现在，魏天的母亲就在地里种点菜，拿到街上换一些零花钱。

像魏天这个年纪留在村里的人，一般是头脑比较灵活，能搞点小生意的。小客车司机宋武算是其中一个。他今年42岁，是万家村人，距离魏天所在的双狮村只有7公里。宋武是从六七年前开始跑网约车的。在此之前他是小货车司机，主要给人送货，家里条件算是周边不错的，“但是这些年送货要求提高了，不仅要送到，还要帮人卸货，遇到建材类的，特别出力。他就不干了。”宋武的朋友刘虎告诉本刊。

在网约车盛行前，包括魏天等人外出重庆、成都等地的方式主要是靠大巴车，“县城里去成都和重庆的专线大巴每天都有，比如早上8点一班次、10点有一班次等等。”但出门既先要到县城，又要掐着班车点，并不方便。六七年前，宋武先是带客去县城，后来开始专跑叙永-重庆线，他热情，遇见谁都是一脸笑嘻嘻打招呼，每个都是到门口接，村民们也愿意坐他的车。

如今，网约车成为当地村民前往成都、重庆、宜宾等地的主要交通工具。当地一位村民刘虎告诉本刊，网约车与坐大巴价格也差不多，叫车也方便。以去成都为例，大巴120元一趟，拼车是180元一趟，算上到城里后转车的钱，差距不大，也更舒服，“尤其是拿着行李的情况下”。大巴班次也随之变少了。刘虎记得，以前每天去成都的大巴有6、7班次，去重庆的大巴有2、3班次，现在基本减半。跑车的人也多了起来。刘虎说，村里现在已经有6、7个人在跑网约车，都是40岁上下的“年轻人”，收入不错，“他们都在县城买了房子。”

并不是所有有车的人都愿意跑网约车。刘虎今年50岁，在家里种植一些蔬果，一年可以赚4、5万元，收入比开网约车的司机至少差了三分之一。“风险太大了，去重庆要3个多小时，成都要4个小时，每天都在路上。”刘虎说，在万家村，这七八年以来就有4、5个人因车祸去世，虽然原因各不相同，却让刘虎总觉得不踏实。

这次车祸的遇难者，刘虎还认识一个60多岁的老年人。对方不是本村的，是因为独生女嫁到这里，他们卖掉了老家重庆丰都的房子，跟着女儿搬来了叙永。在刘虎的印象里，老人性格老实、不爱跟村里人交流。老两口平时都是自己做饭，把周围村民不要的地拿来种菜，每天都会下地收拾，再早早地担到市场去卖。“这次他回去是为了看病重的大哥。”

《隐入尘烟》剧照

有两个年轻的女孩也上了车。其中一位19岁。大学开学，她是回在重庆的学校上课的。在同村人的描述中，她肤色偏白，身高一米六左右，爱笑，也很孝顺，中学每个星期回到家就会帮妈妈做家务、喂鸡。另一个女孩稍大一点，即将大学毕业，朋友说她爽朗可爱。如果没有这个意外，她将会在今年下半年和谈了两年多的男朋友步入婚姻。

肇事车辆是一辆韵达快递运输车，车牌号为赣F73201。车上有两个人，出事后司机暂无大碍，货车副驾驶受伤，车祸的原因为疲劳驾驶。根据通报，这辆车牌号归属为江西抚州的车从广东揭阳埔田收费站进入高速公路，经广西、湖南、贵州、重庆前往四川自贡，路程有1740公里。等该车行驶至事发地四川合江境内时已经走了1600多公里。

一名曾做过韵达快递运输的司机杨华告诉本刊，快递车上路速度基本保持70km/小时（货车高速公路限速为60-100km/小时，为控制油耗稳定在70km/h左右）。在这样的限速下，该车辆可能已经连续行驶了21个小时左右。杨华是河南人，今年26岁，他曾在一家运输公司工作，专门跑韵达从郑州到广州线路。公司要求，超过800公里，一辆车必须配备两个司机。杨华是副驾驶，一个月工资9000元，剩下的钱都归老板所有。

在跑车的过程里，杨华最忍受不了的是快递对时间的限制。他告诉本刊，为了赶时间，长途快递车往往会选择在凌晨发车。他跟的这辆车一般是凌晨3点左右出发，到第二天晚上12点左右到。“必须在21小时内送达。”杨华说21小时是从货车发车时候开始算起的，这其中，在服务站停下来休息的时间也算在里面，“一般跑4个小时休息十分钟，就是上个厕所的时间。除非遇到堵车，可以跟快递公司报备。”杨华告诉本刊，晚点会被罚钱，最终从工资扣除，他有一次迟到半个小时罚了100多块钱。

在货车司机里有一句顺口溜：一猪二鱼，三冷藏四快递。杨华解释，“这表示货车行业容易出现的状况——快热死的猪，缺氧的鱼，超时的快递和睡过头的绿色通道。碰上这些都得赶。”杨华知道司机们的不容易，他们身后是要养活的家庭和背负的车贷。本刊2018年曾采访过一位货车司机，他当时换车四个月，整车60万元，每个月需要还款1.8万元，如果连续三个月还不上贷款，车就被会收走。遇到他的时候，他和妻子已经在外跑车半年，中间就回过一次家，在家里住了两个晚上。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讲师周潇及所在课题组2017-2021年曾对国内货车司机的状态进行调研，她告诉本刊，2021年的调查数据显示，75.7%的自己买车的货车司机都曾向银行贷款买车，每月还贷金额在10001~15000元的司机最多，占比38.9%，还贷金额在10000元以上的超过50%，而这部分司机基本是长途车司机，大部分贷款都需要在2年内还完，需要更大的车来装更多的货。“头两年还车贷的时候是最难的时候，司机一般都会多拉快跑。”

但司机也不能因为赶时间将速度加快。“70公里/小时的速度是比小车慢的。但公司对油耗有规定，100公里只能用二十七八升油，如果你跑快了，多一升油，就有1.8元的罚款。我们司机就只能保持70公里的速度，速度提不上去，驾驶时间延长，很容易造成疲劳驾驶。”杨华说，两个司机虽然可以换班休息，但一路颠簸、刹车，也睡不踏实，“总是觉得很困”。在采访时，他提到，发车后几小时最容易瞌睡，天刚刚亮，路上车也不多，又困又枯燥。公司在车上安装了摄像头，要求不能抽烟、玩手机，但有时为了解困，另一个司机开车时，他会躲着摄像头抽烟。

《驾驶我的车》剧照

四川省道路交通安全协会委员、高级工程师曹锦从事交通安全工作40余年，他告诉本刊，“即使睡眠充分，在连续驾驶两小时后也可能造成疲劳驾驶。”他解释，疲劳驾驶的生理原因是，四肢静止一段时间后会降低血液循环速率，导致大脑供氧不足。但此时眼睛和脑又在不停地观察、处理信息，耗氧量较高。夹击之下，大脑更容易疲劳。“出现疲劳驾驶后，司机上一秒还能看到前面的路，但下一秒突然断崖式地失去意识。即使他可能眼睛还睁着，但意识已经没有了。”

曹锦告诉本刊，2003年，我国制定《道路安全法》中疲劳驾驶的相关规定时，参考了欧盟的交通安全法，认为高速公路行驶超过2小时后，应该进行休息，但由于当时我国高速公路刚刚发展，一些专家认为2小时太短，就将2小时改为4小时编入了法律。2021年颁发的《汽车安全文明驾驶操作规程》规定，在高速公路行驶，2小时后，应进入服务区休息，但不具有强制性。 

（除周潇、曹锦外均为化名）

 排版：小映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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