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lk三联 | 我们所亲历的土耳其地震现场

2023-02-26 13:02

2023年2月6日，土耳其南部地区连续发生两次7.8级的地震，震源深度在20公里，都属于破坏力巨大的浅源强震，再加上地震震中位于人口稠密的地区，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也被认为是近百年来土耳其遭遇的最严重灾害之一。

《三联生活周刊》在第一时间派出两组记者前往震区进行采访，这期Talk三联，我们连线其中两位记者：黄子懿和于楚众，以及陪同他们一起采访的翻译、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博士朱珈熠。在讲述中，我们可以听到过去近两周的时间里，记者们在震区经历的诸多故事，关于采访、救援、震后生活……那些不期而遇的现场，与扑面而来的真切细节。

同时，在这片交织着不同宗教、民族的土地上，一场巨大的自然灾害会产生何种深远的影响？在本就暗流涌动的土耳其社会，又会引发哪些问题？自然灾害是我们无法回避的偶然，也是我们理解世界的窗口。

时间轴&收听要点

02:57 地震发生时的土耳其

04:49 前往震区：漫长的转机与沿途所见

16:04 作为汶川大地震的亲历者，依旧为废墟之大所震撼

21:03 尘土飞扬的救援现场与等待奇迹的人们

27:38 救援队里的老者与稀缺的生命探测仪

35:01 为什么有诸多国际救援队参与其中？

36:32 搜救犬的故事

39:17 意料之外的困难：温差与如厕

42:06 没有发出的一组照片

46:49 抱着熊猫的叙利亚男孩，废墟上哭泣的父亲

51:30 不同民族、宗教交汇于此的安塔基亚

58:22 复杂的地域问题与正在消失的多元性

1:02:55 暗流涌动的土耳其社会

1:07:27 被摧毁的安塔基亚古城与昔日繁华

内容摘要

没有尽头的废墟

与远远不够的救援力量

黄子懿：因为我家是四川绵阳的，然后我从小生长的县城紧挨着北川。为什么我们这次选择去哈塔伊省的安塔基亚？因为它是受灾最严重的一个地方，这个跟当年的北川比较类似。土耳其地震的震中其实是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加济安泰普，一个是卡赫拉曼的马拉什省，但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就在安塔基亚。

我去过几次北川地震的遗址，但这次我来到安塔基亚之后的触动特别大。因为汶川地震其实重创的是四川下边的一些小县城、小城镇。我记得当时汶川地震发生之后，好多人都不知道汶川在哪。但提起安塔基亚的话，我们至少都知道这是一个土耳其南部的省会，过去还是一个很知名的古城，这个城市范围其实很挺大的。你可以想象，一个省会，从市郊到市区一路开，全是废墟，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如果你去汶川或者北川的话，你会发现县城范围还是很小的。现在保存下来的地震遗址大概就几条街的范围，但是这一次（安塔基亚）你就觉得废墟怎么那么多，哪里都是废墟。

在这么多的废墟面前，当地的救援力量也是很有限的，好多废墟是无人问津的。大部分救援队集中在城中心那些高楼建筑里边，救援难度最大的则是在市郊范围内，这样一场波及范围特别广的灾难面前，救援资源是远远不够的。

而且当年的汶川地震，我们国家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投入了很大很强的救援部队，至少能保证每一块废墟前，至少都有一些部队、武警在救援。但是这次土耳其的现场是无法保证这一点的，救援资源非常紧缺，当时对我来说触动特别大，我没想到它的波及范围会这么广，直接摧毁了一座省城。

备受关注的搜救犬

朱珈熠：在土耳其这次国际搜救过程中，有一个群体或一个角度是土耳其人特别关注的，就是搜救犬。因为土耳其本身是一个很喜欢猫狗的，这样一个很有爱的国家。土耳其这边对国际的搜救犬进行了专门的报道，尤其是墨西哥的一只搜救犬，它在废墟底下工作的时候，因为某些原因在搜救过程中去世了，这只狗叫Proteo，这个故事在土耳其的社交媒体上广泛流传，然后土耳其政府已经确定在萨勒耶尔那一片区域给狗立一个雕像，来证明他为土耳其地震搜救工作所作出的贡献。

于楚众：我在救援现场看到过搜救犬工作的那种状态。一支挪威的救援队当时带来了至少有4条搜救犬，我在那观察了将近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我们中国救援队的一个人跟我说，人家太专业了。搜救犬工作不会超过5分钟，搜救犬派到废墟里以后，下达一个指令，5分钟之内出来，出来以后休息，马上换第二条犬进去。因为首先要考虑到犬的疲劳，保证它的安全，其次是长时间工作对气味有麻痹。这条犬出来以后马上就休息，然后给它投喂一些像玩具一样的东西，我觉得可能是奖励，然后第二条犬马上派进去。

我亲眼看见搜救犬在废墟里，周围都是钢筋和废石板，很松动的，它踩在上面，摇摇晃晃地冲进去，真的是太勇敢了。它是搜救犬，它在帮助人类，但我觉得它在这时超越了人类。人类在这个时候做不到的东西它可以做到，而且它没有任何畏惧，它钻到最狭小甚至最危险的空隙里去找有可能存在的生命，然后出来“汇报”给搜救人员。

通过这一次，我看到搜救犬的这种搜救状态，我觉得这真是术业有专攻。在搜救人员以外，我觉得搜救犬它的地位特殊，给它们立碑，太有必要了。

未曾设想过的困难

温差与如厕

黄子懿：我觉得一个很大的困难就是这边的温差很大。白天感觉温度好像还行，有个几度甚至10度左右，晚上的话就特别冷，它有一定海拔，靠近地中海边，晚上特别冷，只有零下几度。所以我们睡觉的时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因为当地的灾民很多，然后资源很有限，我们也不好意思去跟当地救灾的政府要什么帐篷这些，所以我们晚上都睡车里，睡车里的话你就觉得特别冷，我们那个司机其实他已经很体贴了，他会不时地启动一下汽车给我们开一下暖气。我们也在进入灾区的时候，每个人买了一些毛毯，但是这些毛毯盖在身上，司机还开着暖气，有时候你晚上还是会被冻醒。

于楚众：至少冻醒2到3次，尤其是在凌晨的时候特别冷。

黄子懿：特别冷，早上起来之后你就会发现外边田野里多了一层霜，东边有一座雪山，跟雪山遥相呼应，而且地震第一天之后还下雨了。地震发生在凌晨，当地人也穿着很薄的衣服，加上晚上气温这么低，其实也减少了一些人的生还概率，这个也给救援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于楚众：还有一个我觉得没有想到的是如厕的问题，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因为大家也能知道，在当地的宗教信仰里面，它是非常注重清洁的，所以说对于我们大家尤其是女性的同胞们，这是更是一个挑战。

黄子懿：对，厕所是个大问题。我们去了最大的安置营，出来之后，有一个新闻官就告诉我，他亲眼看见有一个女性在一边上厕所一边在那哭。

朱珈熠：因为他们没有厕所，当地人就在一个角落上，默认这一片是大家上厕所的地方。有时候运气好的话，你能去一个那种比如说体育馆里边的厕所，但是也没有水，没有电，也随时会有余震的担忧。

消失的多元性

与暗流涌动的社会

黄子懿:（土耳其）过去十年其实还是有一些矛盾累积的，虽然说他们自己觉得过去很多元共生，大家都和平共处，但是你去看网上的一些报道，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好像土耳其政局有一个政治暴力浪潮，当时这个地区就有很多的犹太教徒受到了一些波及，选择了逃离。

大概十年前叙利亚内战爆发之后，因为土耳其一些省份特别靠近叙利亚，因此土耳其在过去十年内吸引了大量的叙利亚的难民、移民，他们可能对于内战也有不同的态度。包括安塔基亚本身也聚集了一部分叙利亚人，他们对内战也有不同的态度，所以不同群体的摩擦就会在这个地方产生，然后波及到其他少数群体。

我采访了一个采访对象，他是本地人，他就说小时候他的同学里边有基督徒，有犹太教徒，有亚美尼亚的东正教徒，但这种情况现在完全是不可想象的。现在他儿子上小学，班里基本上多宗教群体的学生很少见了，他也觉得这个地方的多元性正在丧失，包括他觉得公立学校怎么开始教宗教，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孩子转到私立学校了。

朱珈熠：从我这两年观察来说，土耳其社会本来就已经非常暗流涌动了。最大问题当然是经济形势非常的差，通货膨胀非常严重，所有的东西的物价在过去的一年内起码涨了200%以上。

除了一些基础食物，可能米面粮油这种，政府稍微控制的比较严格一点，其他涨得非常厉害，所以土耳其民众也表示自己生活得很艰难。两年前刚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能凑合，但现在完全就凑合不了。一家必须要有2到3个人去工作，不然你没有办法支撑你整个家庭的正常开销。

地震就成为了一个爆发口，通过这次地震，所有的民怨、对于政府过去各种政策不利的指责都在这个上面爆发出来。本来今年就是土耳其建国100周年，这一年本来就非常特殊，有很多项目工程，还有很多具有代表性的事件都会发生在这一年里，大家都是在预测的，加上今年又有一个总统大选，所以大家都觉得2023年对土耳其来说，可能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一年，但谁知道会再加上地震、经济的通货膨胀。

之前政府把学生的宿舍清空了，拿给灾民住。然后学生就很不高兴在网上说，为什么没有经过我们同意，你把我们东西就直接打包出来、扔出去了，然后就让灾民来住我们这儿？其实你们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一定要来抢占我们的东西，我们还得上课，我们还会去住。

这两天讨论比较大的一个就是关于埃尔多安，他宣布了一个新的政策，从今天开始就已经去建新的住宅楼了。民众就说你废墟还没有清除，就已经开始建新的楼盘，大家觉得这只不过是敛财的另外一种方式，所以批评的声音很大。

此外，可能5月的选举可能会推迟进行。根据土耳其的宪法来说，只有这个国家发生战争的时候，才能进行推迟选举的。所以大家说推迟选举并不是一个好事情。

昨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我们去学校，所有老师都表示，现在的我们每一天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能每一天都会有新的政策出来，我们每天都是随机应变，都是严阵以待，不断地在变化。在伊斯坦布尔，虽然整个社会看起来大家生活慢慢恢复正常了，但实际上暗流还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