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达2:水之道》,潘多拉世界的音乐语汇
2015年6月,作曲家詹姆斯·霍纳(James Horner)因飞行事故意外逝世,遗憾地丢下了他为詹姆斯·卡梅隆创造的潘多拉乐章:2022年底上映的《阿凡达2:水之道》,则交给霍纳的长期合作者,承担了霍纳生前大多数配乐作品的制作,也与霍纳合作完成过迪士尼乐园潘多拉星球项目配乐的西蒙·弗兰格林(Simon Franglen)接手。不出意料,弗兰格林忠实地延续了霍纳为潘多拉星球打造的音乐语汇,观众们听到霍纳笔下熟悉的“I see you”主题,一秒钟就能沉浸式回归,但《水之道》整体的创作也仿佛霍纳的“影子写手”,在复制品的阴霾下令人怀念起霍纳还在时的灵光。
文/孔德罡
西蒙·弗兰格林负责《阿凡达2:水之道》的音乐制作
当然,我们现在回顾2009年的《阿凡达》,未免带着一丝历史传奇的滤镜。《阿凡达》刚刚上映时,从《泰坦尼克号》之后等待了十二年的首批观众似乎是带着些许失望的,“不如《泰坦尼克号》感人”是充斥报章的普遍评价。霍纳的配乐也延续了《泰坦尼克号》的模式,同样将配乐的主动机填词改编成了主题曲,但显然丽安娜·刘易斯(Leona Lewis)的“I see you”并不如席琳·迪翁(Celine Dion)的“My heart will go on”朗朗上口易于传唱。
这其实与旋律的组成结构差异有关,霍纳注意到《阿凡达》的配乐有很大一部分需要承担协助观众沉浸入全新的架空世界的责任,对氛围表达而非直抒胸臆的要求更强,因此尽管他一向以扎实厚重的交响乐长乐句写作与汉斯·季默等人引领的好莱坞“音效主义”拉开距离,但《阿凡达》包括主动机“I see you”在内的整体写作也都相对地减弱了旋律性,缩短了乐句长度,并在乐器选择、曲式和音效的多样性上下功夫。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霍纳的《阿凡达》是传统歌剧主题式配乐思路和当代电影音效主义的结合体,这也使得观众走出电影院后确实很难记得明确的旋律,但一定记得在情节高潮时音乐恰到好处的拉升和对情绪的掌控。
《阿凡达2:水之道》电影剧照
但是,詹姆斯·霍纳毕竟是写出《勇敢的心》《燃情岁月》《泰坦尼克号》等经典旋律的“抒情大师”,《阿凡达》中承担“构建世界情境”(world-building)的乐章依然带有鲜明的诗意和抒情性。霍纳为潘多拉世界寻找的“独特音色”没有单纯地求新求异,而是在他个人的美学框架之内的,比如“Becoming one of ‘The People’ Becoming one with Neytiri”一曲,霍纳选用的与交响主旋律产生复调关系的原始部落女声吟唱,或灵动跳跃、或悠扬婉转的东方管乐(包括出现了五声调式),与画面中取材自张家界的“哈利路亚山”非常贴合,客观上甚至有些微东方主义神秘色彩和强烈的个人抒情特征。而在长达11分钟的组曲“War”中,在情绪被推向最高潮时(影片画面是人类军队出发、纳威人跨上翼龙迎战)“横空出世”了一段抑扬顿挫的提琴合奏,在这种在好莱坞配乐模式中普遍认为不需要旋律、只需要填充音效就可以达到烘托目的的位置加入极强的旋律性,堪称霍纳天才的神来之笔。
强烈的抒情性和相对复杂的长乐句保证了霍纳配乐一贯的“歌唱性”。而同样是负责构建“外型异质化文明”特征的纳威族人合唱元素,霍纳也写出了一定的差异性。比如“Climbing up ‘Iknimaya - The Path To Heaven ’”和“Jake’s first flight”都是纳威语的女声合唱,主题也都是“向上”“征服天空”,但前者是歌颂高山的乐曲,“自由”依托于高山,脚踏实地步步向上,旋律有一个从低到高、不断跃进的上扬过程,颇有些“归园田居”“桃花源记”式的秀丽典雅;后者则是翼龙“从天而降”,开口就要将其气势推出,更加突出杰克挑战天空的不羁与狂野,听感上更类似于原生态的草原牧歌。
而这其实也正是霍纳为卡梅隆看似俗套的“外星印第安人故事”所增添的一抹异质性:他没有完全复制美国人熟悉的印第安元素或者是非洲部落元素,而是从配器到曲风都做了模拟东方传统音乐风格的尝试,这不仅令中国观众深感熟悉,也拓展了卡梅隆电影的世界主义维度。霍纳不愧是中国观众最喜爱的电影配乐家之一,他个人创作丰富饱满、易于歌唱的旋律性特征与诗意悠扬的抒情风格本就符合国人审美,《泰坦尼克号》中大放异彩的苏格兰风笛就颇有东方观众迷恋的小调哀伤气质,而《阿凡达》中多种东方元素的“惊鸿一瞥”,更是为潘多拉世界有别于传统殖民叙事做了音乐语汇上的证明。
美国佛罗里达州奥兰多的迪士尼度假区内的“潘多拉:阿凡达世界”主题乐园(TPG/alamy 供图)
在注重氛围和音效的“视觉构建”潮流中依然保留有流畅饱满的旋律线写作和独到的乐器、音色和调式的选择,这是霍纳为初听时令人感到“传统”“平平无奇”的《阿凡达》配乐,留下的深厚的语汇材料库。那么,西蒙·弗兰格林接过《阿凡达》系列后的表现如何呢?
首先要说,作为续作,弗兰格林的配乐在气质上是有延续性的,保证了潘多拉世界的统一性,没有倒向如今好莱坞流行的电子音效风格,依旧扎实地贡献出了饱满丰厚的交响乐章。
弗兰格林为《水之道》创作的几个新主题,比如“Hometree”中的“萨利一家”情感主题,“The Way of Water”的“海洋”主题(也被拓展为影片中重要角色“图鲲”的主题),都具有鲜明的旋律线和记忆点;多次被重复变奏的“I see you”主题更是在影片需要情感烘托的部分大放异彩。作为一部长达三个小时,丝毫不偷懒诉诸音效实验,坚决贯彻交响乐章写作的传统电影配乐作品,弗兰格林绝对交上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另外,弗兰格林与加拿大创作歌手威肯(The Weeknd)合作的主题歌“Nothing Is Lost”则是突破了霍纳以主动机改编主题歌的模式,以鼓点厚重的电音,结合新鲜的、富有冲击力和穿透性的非洲部落吟唱,完成了一首更加动感、更符合当代大众审美的流行主题歌。
然而无可否认的事实是,霍纳的音符在《阿凡达》中就已经时常隐没在超越想象的视觉奇观之下了,而弗兰格林的乐章则基本上完全不会被观众注意到。《阿凡达:水之道》上映之后,优秀的视觉特效与相对单薄、不自洽的情节成为观众的讨论焦点,而弗兰格林的配乐却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配乐及格、在应该到位的地方都到位了,但没有特别值得一说的地方成为共识,可这样的结果太不“卡梅隆”了:很少有一部卡梅隆的商业大片,在音乐上没有独特的建树。
批评普遍意义上都理解《水之道》配乐的相对孱弱:弗兰格林毕竟多年来都是霍纳的副手,能够像苏斯迈尔那样补完莫扎特的《安魂曲》就是胜利。但其实,《水之道》的配乐是有一定求新求变的野心的,这个野心也与卡梅隆对系列的整体规划有关——用“水”这一意象取代上一部霍纳用东方特色所构建的“山”,是弗兰格林配乐的主题思想,这同时也确认了上一部配乐中“东方”气质的新定位:就跟潘多拉星球原来不全是“张家界”,这一部跟随海洋部落来到了“马尔代夫”一样,弗兰格林明确了霍纳的尝试并不能代表整个潘多拉星球,而是上一部着重的“森林部落”独有的音乐语汇。
游客在“潘多拉:阿凡达世界”主题乐园内观赏发光的雨林
在这一部里,在杰克·萨利离开森林部落后,弗兰格林的配乐就抛弃了霍纳的东方元素,而开始以“水”为主题写作新的音乐。由此推之,当《阿凡达》系列跟随卡梅隆的规划来到下一部的“火山部落”时,也会抛弃第二部的音乐特征去构建全新的音乐世界;音乐随着影片的叙事视角转换,从而勾连世界音乐的每一个角落,这是弗兰格林颇具野心的规划,我们也相信这是霍纳生前的创作本意。对于中国观众来说,《阿凡达:水之道》的取景和配乐都不再有“中国元素”固然是遗憾的,但如果这意味着新颖的音乐感受的引入,那也是值得期待的,而可惜弗兰格林恰好就是在这一点上,流露出些许令人失望的底色——历数好莱坞历史,以“水”为主要视觉元素的商业大片其实并不是很多(一大原因是因为“水”的特效制作存在技术难度,成本极高),因此在电影配乐上似乎也少有以“水”为主题的精彩创作,这本是弗兰格林创作的突破口,但他的“水”,未免过于平淡无奇了。
弗兰格林关于“水”主题的创作,首先是在形式和音色选择上没有突破。2018年DC动漫改编电影《海王》中,配乐家Rupert Gregson-Williams天才般地将Synthwave电音引入到交响乐章节之中,Synthwave本身晶莹剔透的“晶体”音色与“流水”意象达成绝妙的隐喻,从此电音效果与“海洋”之间就在大众认知中画上了等号;虽然《阿凡达:水之道》的创作起始其实是早于《海王》的,但如今的观众听到弗兰格林相较于Rupert Gregson-Williams近乎狂放的华丽处理,甚至更加低调、微弱,隐没在交响织体内的Synthwave表达,恐怕只能是“本该如此”的认同,而绝不是听觉上的耳目一新。
其次,弗兰格林对水下世界的描绘,虽然借用电音音色、流畅的弦乐组和空灵的人声做到了同海洋世界浩瀚缥缈的“相似”,但他的尝试其实早就在大量的海洋纪录片中被普遍运用过了,观众们“仿佛在看海洋纪录片”的吐槽,恐怕相较于视觉,听觉的责任要更重一些。最后一点令人失望的是,弗兰格林其实没有像霍纳那样以一个整体性的眼光来构建配乐的特质,他的“水”主题乐章如影片结构一样集中在了第二幕,而在第三幕的战斗戏码中,弗兰格林的配乐是司空见惯的号角、低沉弦乐组和电子节奏,听感不仅远离了“水”,甚至都远离了潘多拉世界,听来和任何一部普通的好莱坞商业电影的动作戏码配乐别无二致。
《阿凡达:水之道》电影剧照
“化林为水”是《阿凡达:水之道》配乐的基本思路,但弗兰格林的表现之所以只是堪堪及格,恐怕正是因为对这一思路的理解过分表面——哪怕抛开中国观众的身份,我其实也并不认为“水之道”是完全与《阿凡达》第一部的东方气质割裂的,相反,“The Way of Water”甚至更是一种西方人对东方智慧的深层次理解。弗兰格林的“水”主题只拥有海洋的表面特征,却没有水“润泽万物”“以柔克刚”的内在特质,而他将霍纳上一部些许透漏的东方风格完全归纳为森林部落的独有特征,可能也是草率了——卡梅隆对《阿凡达》整个系列的规划,都在于寻找一种相对于西方文明、包括已被西方文明所占据解释权的部分第三世界文明之外的“异质性”,而随意将东方元素抛弃(归结为部分而非整体),却不能迅速找到更加独特的文化元素来递补,也许是《水之道》不仅在配乐上,也在整体影片效果上都相对于第一部更为弱势的根源。
不过,对于西蒙·弗兰格林在《阿凡达》系列之后续作的表现,其实我们能抱以积极的希望。在配合杰克一家再次遇见人类入侵,人类飞船大肆破坏山林生态的“A New Star”一曲中,当山林被火焰吞噬殆尽、隐喻着杰克必须离开森林部落寻觅新家之时,弗兰格林别出心裁地祭出了一段二胡,凄婉的音色对剧情堪称画龙点睛,这是霍纳没有想到的一手——弗兰格林对世界音乐的了解和异质性元素的运用,同样也得心应手,不可小觑。在《水之道》中已经证明自己能够诠释霍纳留下来的潘多拉世界后,我们有理由期待《阿凡达》系列之后更加超越想象维度、高扬异质性和全新后人类话语的华彩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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