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奥斯卡最佳纪录片提名,用生命去追逐火山的一对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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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安魂曲
讲述火山与人类的故事并不容易。
火山沉默、巍峨,含有融化利刃的热度,它经历的时光难以计量。同人类相比,它甚至能给地球提供一些益处:创造岛屿与沃土,调节气候与温度……除了远观它,我们真的可以与火山发生故事吗?
获2023年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提名的《火山挚恋》(Fire of Love),展现了人与火山能交汇出怎样的故事。这部萨拉·多萨(Sara Dosa)导演的影片,聚焦火山学家夫妇卡蒂亚·克拉夫特(Katia Krafft)与莫里斯·克拉夫特(Maurice Krafft),两位痴恋火山的怪人,在斯特拉斯堡大学相遇之后便再也没有分离。他们因火山而结缘,最终也湮灭于火山洪流。
在《火山挚恋》于圣丹斯公映同年,德国著名导演沃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也拍摄了一部《心火:写给火山夫妇的安魂曲》(The Fire Within: A Requiem for Katia and Maurice Krafft )。取材于同一个故事,甚至使用的素材都来自于克拉夫特夫妇,两部相同题材的作品,却燃烧着不同的形状。
如果说萨拉·多萨谱写的浪漫史诗令人想起天国,那么在赫尔佐格那由死亡开启的故事里,两位火山学家则是在挑战地狱。是的,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故事的两幅面孔。
这种不同最直观的表现是色彩。无论是导演还是火山学家,都对色彩极为敏锐,甚至最质朴的色彩,也成为了克拉夫特夫妇分类火山的方式——作为火山学家,他们强调自己对传统火山分类学的反叛,他们认为最重要的分类只有两种:温柔的红火山与危险的灰火山。有趣的是,这种分类也适用于我们看到的这两部电影——红色的《火山挚恋》,与灰色的《心火》。
在《火山挚恋》里,红色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视觉语言。红本质上是一种概念化的抽象,人们大多会选择身边常见的事物来形容,像是苹果或花朵……至于火山与岩浆,倒是很少成为譬喻,人们本能地觉得那是种不同的红色。那大概是克拉夫特夫妇拍下的、比红更红的红色。在这个数字影像时代,他们用胶片拍摄的火山画面,依然超越了所有的电脑特效,也超越了人类想象力。萨拉·多萨展示着这些画面,它们让她想起那种宿命般的浪漫,这发生在两人之间,也发生在他们与火山之间。
●《火山挚恋》海报
在沃纳·赫尔佐格的《心火》里,死亡的灰色则是令人印象更深的调性。我们更频繁地看到掩于尘土的人类器皿,动物尸首与人类残肢,还有默默夺去这些生命的火山灰。与《火山挚恋》中流动的生命感相比,死亡要更接近《心火》的核心。阿多尼斯在诗中写道,“万物都会走向死亡,只有人除外,是死亡向他走来。”除了最后死亡的宿命之外,赫尔佐格还描述了夫妇二人“侥幸逃过死亡”的时刻。譬如躲过1983年乌纳乌纳火山的爆发,以及在1986年避开了圣奥古斯丁火山的热浪。
●《心火:写给火山夫妇的安魂曲》海报
《心火》也更详尽地描述了两人在日本云仙岳不幸遇难的结局。譬如夫妇二人的情绪状态,他们与旁人的关系等等。赫尔佐格甚至描述了死亡的残酷游戏,也就是他所谓的“宇宙博彩”:曾经在圣海伦斯火山因为与同事换班而躲过一劫的火山学家哈利·格里肯(Harry Glicken),终究在1991年与克拉夫特夫妇一同丧生于日本的碎屑流——那也是慑人的灰色。
在攻陷感官的色彩背后,两部影片的故事也渐渐拉开序幕。赫尔佐格曾在关于纪录片的“明尼苏达宣言”里强调,应呈现“神迷的真实”(ecstatic truth)而非“会计师的真实”(truth of accountants),要抵达前者,需要适当的伪造、想象与风格。克拉夫特夫妇那史诗般错综复杂的人生,对于人类的想象来说,实在是太肥沃的土壤。无论是他还是萨拉·多萨,只要面对这些震撼人心的素材,无需太多理论,也会依凭直觉与经验,梳理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故事线。当然,对于两位导演来说,可能存在两种“神迷的真实”。
《火山挚恋》的“故事类型”大概是罗曼史。这部影片最后选取的旁白来自莫里斯——“我,卡蒂亚,火山。这是个爱情故事”。所以在影片开始的时候,导演组织着纪录片的素材,她要梳理卡蒂亚与莫里斯的初恋,也要追溯两人最初迷恋火山的时刻。
少女时代的卡蒂亚说服双亲让她去观赏埃特纳火山,在那个岩石与红流的世界里,她确证了内心的想象。而莫里斯在七岁时初见的火山是斯特龙博利火山,后来他在十九岁时重返,心中“欣喜而寂寞”。在萨拉·多萨的叙事里,这种寂寞让两人走到了一起。
就这样,《火山挚恋》慢慢揭开了爱情故事的帷幕。克拉夫特夫妇的爱,仿佛是一种对抗文明世界的爱,两人年少时阿尔萨斯不安定的战争环境,1967年时一起参加的反战游行,还有对于人性共同的失望,让他们皈依了自然。他们因火山而结缘,甚至在火山举行了婚礼——1970年,圣托里尼火山,传说中亚特兰提斯的所在地。他们拍摄彼此,在滚烫的空气里露出笨拙的笑容,在火山灼热的岩壁上煎蛋,让火山见证自己的婚姻生活。
但在文学史上,爱情故事的另一个主题常常是死亡。随着他们见过的火山越来越多,他们也目睹了越来越多的死亡:1980年美国圣海伦斯火山喷发时的惨剧;然后是在1985年的哥伦比亚,内瓦多·德·鲁伊斯火山爆发引发的巨大灾难,夺走了超过两万人的生命。他们心中注入了越来越多的遗憾与苦涩,他们试图以专业知识拯救人类……直到献出自己的生命。
然而,对于拍过、看过太多影片的赫尔佐格来说,爱情史诗不是他最感兴趣的部分。他更关心克拉夫特夫妇作为“电影人”的成长故事。
在担任火山学家的数十年里,卡蒂亚拍下了数十万张照片,莫里斯也剪辑了大量的影片材料。或许克拉夫特夫妇在死亡边陲寻求真理的欲念,暗合着他们记录影像的兴趣——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在论述影像起源的时候,恰恰谈及了影像的“木乃伊情结”,那种保存真相对抗死亡的欲望。
赫尔佐格描述了两人还是“电影学徒”时的样子,在1968年的冰岛,他们在镜头前彷徨无措,“还没找到自己的角色”。在1970年意大利的武尔卡诺岛,他们的影像质朴粗糙,仿佛像是一部“家庭录像带”。渐渐地,他们学会了在镜头前表演,但有时头盔实在沉重滑稽,不符合严肃火山学家的身份;有时假装被热液滴到的姿势,显得过于笨拙……总之,这两位初入茅庐的导演,在一系列试错与扮演中成长着。
每去一座火山,他们需要吸引赞助商,或自己赚取旅费(写书、参与电视节目),然后才能有钱去下一座火山——这与电影“制片”实在相似,许多青年影人在制作下一部电影的时候,也要经历这样的西西弗斯之旅。最后,他们成长为连赫尔佐格都敬仰的影像大师。他们拍出了那些“天启”般的景象。在《心火》的开头,赫尔佐格援引了令人震撼的景象,穿着防热服的火山学家站在前景处的岩上,后景处是汹涌喷薄的赤色岩浆。渺小的人类面对某种宏大而暧昧的事物——火山学家超越了绝大多数电影人,看到了一些最隐秘的东西,那是整个世界的热度。
在勾勒爱与死亡的浪漫宿命时,萨拉·多萨选择了一种合适的风格。影片里常常可以看到分屏叙事,导演同时呈现两人的构图,一边是莫里斯的影像,另一边是卡蒂亚的画面,萨拉在属于或不属于这些夫妇的材料里,寻觅两人同构的时刻——当然,他们的影像理应放到一起。
担任旁白的米兰达·裘丽(Miranda July)将他们的故事娓娓道来。在圣丹斯电影节的访谈中,她说《火山挚恋》使她感动落泪的,不止是火山学家的生命,也是导演处理这些材料时诚挚的努力。
当然,在描写这场恋情的时候,导演也增添了一些虚构的元素。譬如,想象两人年幼时在法国两地共同思索火山的场景,或是将莫里斯比作海豹,把卡蒂亚比作飞鸟……但与克拉夫特夫妇真实的罗曼史相比,与他们以生命为代价的火山奇遇相比,或许这种程度的想象,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与萨拉·多萨这样的新锐纪录片导演不同,赫尔佐格锤炼了多年创作纪录影像的独特技艺,他呈现了一种更为质朴深沉的风格。他不太需要虚构的、新设的影像,或是分屏叙述的技巧,他只是娴熟地操纵着克拉夫特夫妇已有的素材。他动人地指出,他们的影像本身就蕴藏着一部宏大的电影,只是他们“没有剪辑的时间”。
于是,赫尔佐格就这样扮演了他们的剪辑师。他选择着画面切换的时点,控制着旁白的节奏——他掷地有声的旁白在影片里仿佛风格化的诗歌,甚至还有升华一切的收尾:“……他们如此才能探入地狱,从魔鬼手中夺走一帧影像”。
我们很快意识到,最震撼人心的不是两位纪录片导演的编排,而是克拉夫特夫妇的火山影像。赫尔佐格的许多影片都存在这种虚构与纪录的模糊边界,而他在克拉夫特夫妇留下的作品与思想里,也找到了同样的事物,他们正是如此记录着自己的“心火”。
他们用理论或电影寻找真相的过程,是一种科学,当然也是一种艺术。
撰文/陈思航
编辑/酒米
排版/mi
[ 感谢今日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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