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婆媳关系,从不谈感情 | 人间
开始共同生活之后,我更琢磨出一个道理:我和婆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是母亲。她对她的儿子好,我对我的孩子好,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各自保持界限,就算有意见也关起门来说。到了早上一开门,我还要客客气气地叫声“妈”,至于感情,那确实是没有多少。
配图 |《心居》剧照
“这儿到底有什么好?离家那么远,不回去你早晚得后悔!”
“我才不后悔,我就是要跟他结婚!”
2010年,在我跟夏君领证前一周,我妈跟我吵了一架。从小到大,我们母女俩的关系都很亲密,没想到第一次闹得这么不愉快竟然是因为我的婚事。其实,当时我们两边的父母已经见过面,彩礼、房子、婚礼等也处于商谈阶段,但我妈对夏君始终不是很满意。首当其冲的,就是我婚后要跟他定居南方,离家千里。
磨了几天,我妈见木已成舟,便气鼓鼓地买了火车票,准备回老家。临走前,她去了趟商场,回来递给我一套化妆品,让我转送给未来的婆婆。
“怎么买这么贵的?”我有些惊讶,那是她平时都舍不得用的牌子。
“你以后就在人家手心里了,送的好一点,说不定她也能对你好一点。”她整理着行李,淡淡地说。
半年后的国庆节,我和夏君在他老家举办婚礼。公公在当地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婚礼上宾客盈门,连市领导都被请来了。
席间,婆婆跟我妈拍着胸脯说:“亲家母,我很喜欢冰冰。我会像亲女儿一样待她的,你就放心吧。”我妈礼节性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没想到,在婚礼快结束时,我发现婆婆独自躲在空包间里抹眼泪。我偷偷问夏君:“你妈怎么了?刚还挺高兴的呀。”
夏君一开始不太想说,但捱不住我的追问,只好跟我讲了:“刚才我爸对一个女宾客挺热情,我妈当时脸上就挂不住了,可能勾起以前的伤心事了吧。”
公公平时热情健谈,人很活络,爱跟年轻人打成一片。他常跟我们说,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挨着饿上学是常有的事,自己是靠苦读走出来的。他跟我们说起这些时,除了感慨之外,还有一种功成名就的满足感。
有次公公喝了点酒,跟我们半开玩笑地说:“我当年会跟你妈妈结婚,是因为怕娶不到老婆。”婆婆相貌平庸,身材粗矮,外表上略输公公一筹。公公的话我们小辈听着尴尬,但在一旁忙里忙外的婆婆对此却无动于衷,也许是多年来早已习惯了这种调侃。
婆婆的老家在距公公家十几公里外的小山村,山上盛产红菇、竹笋,山下种着水稻,生活相对好一些。她性格强势,一副大嗓门,说话咋咋呼呼的,又急又冲,干起粗活重活来比谁都利索。当地重男轻女的观念很深,吃饭时永远是男人和客人先上桌,等女主人忙完最后一个坐下时,桌上的剩菜都冷了。婆婆常跟我们念叨,说自己“从6岁起,就从早到晚背着弟弟帮大人干活了”。
公婆两人虽都出身农村,但在那个年代都幸运地一直读到了大专毕业。公公靠肯吃苦和善交际的优势,在体制内一路升迁,还把在小县城工作的婆婆也调到了城里。
两人年轻时为了工作分居两地,人到中年才开始共同生活。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后,婆婆对公公的掌控便严格起来,垄断家里的经济大权是基本操作,从一日三餐、起居打扫等小事,到换房装修的大事,基本都是她在操持,用夏君的话来说,“我妈不在家的话,我爸连米都找不着”。
而公公除了忙工作就是忙应酬。他喜欢交际,又爱喝酒,胃还没落下毛病的那些年,每晚的酒局是一定不会错过的。夏君剥开桌上剩下的喜糖,跟我讲着当年的事:“我上大学时,听亲戚说我爸跟单位的一个小姑娘走得挺近……可能也有误会吧,但那次我爸妈差点闹到离婚。”
听了他的话,我才意识到夏君的原生家庭跟我家相差甚远。公婆虽看上去夫唱妇随,默契无间,但几十年婚姻中却有不少嫌隙。
这个婚礼上的小插曲,几乎没有其他人发现,我也就把它当作秘密藏在了心里。
我们的房子买在公婆所在城市的邻市,所以婚后我和婆婆一直都相安无事。直到2014年元旦我们去看望他们时,才发生了第一件让我不舒服的事。
因为结婚3年多没生孩子,婆婆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问孩子的事。那次回家也不例外,婆婆神色不淡定,晚上夏君还被公公叫到房间里长谈,以“生儿育女是人生责任”为主题教育了一番。
婆婆说在市医院约了熟人,要带我们去做个全面体检,“有关系,不用出钱”。到了医院,我发现只有我的单子上有“生育能力检查”这一项,夏君的单子上却没有。婆婆对我解释说:“记得刚结婚时你怀过一次孕,后来却说什么‘还没准备好’给拿掉了。我听医生说了,只要是怀过的,男方八成没问题——要不这次你就先查查吧。”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这一手,我实在是毫无防备。但人已经在医院了,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心里着实不大痛快。
没想到进了诊查室,婆婆的熟人张医生把门一关,凑近我的耳朵悄悄说:“孩子,你们小两口这几年是根本没打算要孩子吧?我本来是这样给你婆婆说的。女性做这个生育能力检查很痛苦的,你也不需要做,干嘛受这个罪?但是她一直坚持,我也抹不开面子。她可能就是太着急要孙子了,怕你们年纪大了不好生。”
其实张医生说得一点没错,我跟夏君自由惯了,二人世界过得好好的,当时是真心没考虑孩子的事。
张医生见我皱起眉头不说话,便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个检查我今天就不给你做了,出去之后,我们就跟她说做过了。不过这生孩子的事,你们以后还是上点心吧。”
当婆婆听说我的生育能力没问题后,神色复杂地嘀咕了一路:“奇怪了,怎么回事呢?”
我想起婚礼上婆婆跟我妈保证的话,心里有点怨念:如果我真的是你亲女儿,你会单独给我做这个检查吗?
这年10月,我意外怀孕了。婆婆自然是喜出望外,立马给我打了一笔营养费。整个孕期很顺利,没有什么妊娠反应,怀孕后期也不太显怀,能自己照顾自己。如此一来,婆婆也就顺理成章地没来照顾我。
偶尔打电话时,她会试探着寒暄:“需要我过去吗?”
我知道她是在客气,毕竟她还没退休,而且看公公也看得紧,便一口回绝:“不用麻烦了,妈,快生了再来就行。”
怀孕4个月时,婆婆兴高采烈地打来电话:“我给你找了个月嫂,虽然是我们这儿的人,但平时整个福建省跑。熟人家用过她,说做得特别好,你就别费心自己去找了。她可是金牌月嫂,一个月要1万出头呢。”
听她这么说,我就没再操心月嫂的事了。可等到孩子快生的时候,婆婆又告诉我:“那个月嫂下月底家里有事,说是不能走远了。冰冰啊,我看你就来我们家坐月子,家里人多也能搭把手,这有多好呀!”
我这才知道,自己是“着了道儿了”——如此一来,她既能每天抱上刚出生的宝宝,又不用大老远跑来我家待1个月,还可以让夏君免于受累,真是个“一箭三雕”的好计策。
这次坐月子的经历,成了另一桩让我无法释怀的芥蒂。
婆婆把主卧让给我、孩子和月嫂住,老两口则搬到次卧睡。也许是嫌客厅的厕所太小,他们每晚还会来主卧厕所洗漱。婆婆习惯晚睡,洗澡时间基本都在十一二点,洗完后便惊天动地刷牙、洗内衣、洗厕所,把我和孩子都吵得无法休息。我忍了几天,跟婆婆提出能否换到客厅的洗手间洗澡,婆婆同意了,但晚上还是时不时闯进我的房间取东西,或用很大的嗓门说话。
夏君休完一周的产假就回去上班了,我自己带着孩子留在婆家,他们家有他们家的规矩,我不能事事都要按自己性子来,只能忍着,偶尔打电话跟他抱怨两句。夏君无奈地跟我说:“他们自己是怎么吵都能睡的,在农村都是那样,所以谁也不会意识到这些。我小时候睡觉,他们就在旁边打麻将,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你白天把孩子交给他们,自己多休息吧。我打电话跟我妈说,让她尽量晚上安静点。”
房间里唯一不受噪音影响的人就是月嫂。这位婆婆口中的“金牌月嫂”的最专业之处,就是“秒睡”,且一睡下就呼噜连连。她跟婆婆是同乡,按照当地风俗,每天给我煮加了土酿红酒的红菇土鸡汤,汤里一粒盐也不放。我不爱吃,婆婆总嫌我吃得少,跟我说:“这鸡是大半年前就让老家兄弟养起的,一共买了十几只,看样子你是吃不完了。我听说,张家儿媳妇月子里一天能吃1只鸡呢。”
我听医生说,酒精会随着血液进入母乳,于是坚决不让月嫂往汤里放酒。婆婆在一旁说:“我们这都这么吃,没见把小孩吃傻啊。以前女人生完孩子,都一缸一缸地喝红酒。”见我还是坚持,婆婆露出惋惜和不解的表情,把酒收回了柜子里。
在婆婆的影响下,月嫂在做饭这件事上十分尽力。她白天要给我准备6顿饭,到了晚上还定好闹钟,半夜12点多和凌晨5点分别起来,煮一大碗当归红糖炖蛋、鸡汤面线之类的宵夜,端到房间里把我叫醒:“起来吃点吧,不然夜里宝宝饿了没奶吃。”
对于北方人来说,当归炖蛋无疑是一道黑暗料理,更别提它出现在我困意最浓的深夜。生完孩子后就没睡过好觉的我,极其讨厌这碗补品。连续几天被叫醒后,我忍无可忍地对月嫂说:
“以后半夜和凌晨不要起来煮了。”
“那不太好吧,奶不够吃怎么办?而且……”
我知道她其实也不想这么折腾,只是怕被东家埋怨不够尽心尽力而已,直接打断她:“没事,我妈要是知道了,你就说是我不想吃了。”
果然,婆婆发现月嫂不煮宵夜后,显得很不乐意:“实在不行夜里就吃一顿也行,不要两顿都省了”。
于是,月嫂又开始每天12点半起来煮东西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在月嫂转身离开后,把补品全部偷偷倒掉。除此以外,我似乎也没有别的反抗方式了。
眼看坐完月子的我竟没胖起来,反而还瘦了点,婆婆对月嫂有些不满意。在月嫂快下户时,她跟我说:“冰冰,你看是不是再多待1个月?我亲自给你养养,这个月嫂做得还是不太行。”
我实在不想再住下去了,便推辞说:“我妈已经买了票要来了,这两天我肯定要回去。”
“那我们去把你妈妈接来嘛,正好月嫂走了,床空出来了。”
看她如此坚持,我没再说什么,等她一走,便给夏君打了电话,冲他发火:“好不容易才把月子坚持完,现在她又变卦了。我吃不惯你们家的饭,我没有一天能睡好,她还天天口无遮拦,嫌我‘怎么连孩子都抱不好’,一见孩子吃奶就逗弄说‘你又吃鸦片了’?晚上坐沙发上看电视无聊,就把睡得好好的孩子抱去一起看。有这样的奶奶吗?你天天在家逍遥自在,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孩子生下来以后,你有好好抱过带过吗?我这孩子是给谁生的?”
“早知道你这么住不惯,我不该同意他们接你去的。”夏君懊悔道,“你别管了,我去跟他们说,让他们送你和宝宝回来。”
当天晚上,我听见公公在电话里跟同事交代工作,说明天要请假开车送儿媳和孙女回家去。婆婆则在旁边默默收拾着孩子的衣物。
第二天临行前,婆婆还心有不甘:“冰冰啊,你这么急着回去,是不是不喜欢在我们家住啊?”
“得了。”公公不耐烦地打断她,“儿子不是说了,孩子得去医院打疫苗嘛!”
“我们这医院也可以吧,让刘梅安排下不就好了。”
“嗐,孩子都说了那样以后会很麻烦,你就别想一出是一出了。”
听着他们老两口拌嘴,我想,以公公的情商,应该早看出我在他家住得挺不习惯,但却不想直接戳破,让大家尴尬。
坐在车里看着高速路上的景色,我的心情也一点点明朗起来。
自从孩子满月以后,直到6岁上小学,婆婆没有再跟我们一起生活过。
有了孩子以后,我便开始自己接一些设计的单子在家工作。这些年里,夏君是家里的经济支柱,而我要兼顾孩子,收入不太稳定。
从2016年开始,我妈每年都会过来南方住一段时间,帮我带带孩子。春节时,我们每年轮流去两边的父母家过年。偶尔孩子生病了,婆婆会过来帮忙照顾几天,等孩子病一好她就回去了。
孩子一两岁时,婆婆曾提过把孩子带回老家养,好让我一心顾事业,被我果断拒绝了。我推辞的理由,除了她在我坐月子时的不靠谱之外,还因为夏君跟我讲过一个事——在他两三岁时,有天婆婆在家做卫生,让他自己玩。见没人理他,他就自己跑出去,从村里一直跑到县城,还好被公公的熟人看到,给带了回来。等他回到家后,发现婆婆还在厨房里擦洗,根本没发现儿子跑了。
在我看来,婆婆对家人的爱,仅限于“吃饱穿暖”,缺乏心理上的关怀。
“这就是为什么在坐月子时,我在你妈妈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共情’。”我说。
这话把夏君给听笑了:“共情?那个年代在农村长大的人,字典里可没这个词。”
2021年初,有朋友告诉我,一个我心仪已久的职位又开始招聘了:“前几年你说要坐班和加班的工作都不考虑,现在孩子大了,你还是抓紧吧。女人最重要的就是经济独立。”
“孩子是大了,但是上下学接送和午饭、午休也要有人管啊。”我说,“我想想办法吧。”
那阵子我妈的膝盖又犯了老毛病,得在家里休养。夏君也天天加班赶工到晚上八九点才回家。再三思量后,他决定让婆婆过来带孩子。虽然一想到要跟婆婆同住心里就有些发愁,但我更不想失去这次工作机会。于是有点担心地问他:“能行吗?以前妈不是说过,爸还没退休,她不能长期待在我们这吗?”
“我先问问看吧,最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听我表妹说,上个月家里出了点事。”夏君叹了口气,“我妈被一个网络平台的什么投资项目给骗了,关键是她自己投了钱不说,还说服几个老家的亲戚朋友也投了钱,还好数目不算特别大。我妈那么要强要面子的人,不但被骗了钱,顺带还坑了别人,心里肯定很难受。细节我也不清楚,反正到现在她一个字也没跟我说。”
我想起前阵回去看他们时,公公抱怨说婆婆现在除了洗衣做饭,其余时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着看手机,“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现在想来,多半就是跟那个诈骗项目有关。
“你的意思是,现在叫妈过来,说不定可以让她转换下心情?”
“是啊。妈已经退休一年多了,除了做家务没有别的兴趣爱好。我爸工作应酬又多,她自己在家也很无聊吧。”
果不其然,夏君一通电话打过去,婆婆一改之前的态度,当即答应下来。3月我刚一入职,她便拖着一只巨大无比的行李箱,带着塞满后备箱的老家土产,正式住进我们家了。
虽然心里有各种顾虑,但不得不说,婆婆过来以后的第一个月,我和夏君轻松了不少。不光一天4次接送孩子,连家务活也被她全包圆了。特别是厨房的事,别人不能插手,因为她做事有自己的规矩。
她对我讲:“电视上的专家说了,‘从家里抹布的清洁程度,可以看出主妇的勤劳程度’。”这句话似乎很得她的心意。我家平时用的是5层棉纱的厚抹布,脏了洗不出来我就会扔掉。但婆婆来了以后,抹布有的地方被洗得薄如蝉翼,有的地方则直接搓破了洞,但本身总能保持雪白如新。就连那块被我扔在角落擦地用的旧抹布,也奇迹般地恢复了洁净,堂而皇之地挂回墙上。
吃饭的时候,孩子说要擦嘴,婆婆直接把手边的抹布递给她。看着我惊异的眼神,她颇为自豪地说:“我洗得可干净了,每隔几天还放洗碗机里消毒呢。”
我知道那是一条被她用热水、洗洁精反复大力揉搓过的抹布,但再干净也不是用来擦嘴的东西啊。
第二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孩子不乐意地对婆婆说:“妈妈不让我用这个。”
我和婆婆两个人都挺尴尬,我装作没听见低头吃饭,婆婆不高兴地说了句“这有什么,你爸从小也这样擦”,硬是给孩子擦了。
夏君看我脸色不好,不知死活地小声说了句:“看着干净,其实里面细菌很多……”
婆婆正在气头上,使劲呛他一句:“你们用的那些帕子,细菌只怕不比这个少!”
不过,两天后我发现,她在饭桌旁的挂钩上,专门挂了一条给孩子吃饭用的新手帕。
来我家一周后,婆婆清理厨房时跟我说:“你看你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锅,摆着多占地方?有的锅还那么小,根本不能用。”
我一个一个指着跟她说:“这个是孩子的辅食锅,那些是我做烘焙用的锅——还有这个小号汤锅,平时煮两人份的汤正好。”
“汤锅那么小怎么能用?”婆婆皱眉提高声音说。
我知道她的习惯是用大号汤锅煮满满一锅汤,材料也放得很实在,全都是老家带来的土猪排骨、土鸡鸭。可我们家人少,煮那么多汤两天也喝不完。到后来,剩汤都喝腻了,只要看到婆婆拿着汤勺走过来,我们就吓得赶紧捂住碗。
“妈,又不是老家煮大锅饭,那个汤锅以前我们俩够用。”夏君在旁边说,“反正你现在也不爱用,嫌碍事你送人得了。”
婆婆一听就火了:“送人不是浪费钱?钱是大风刮来?”
从此以后,她不再跟我提锅的事,只是把它们全部摞好藏进柜子的最深处,从没用过一次。
经历过这几次不大不小的交锋后,我发现我的看法对婆婆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夏君跟我的态度一致。从此以后,有什么不好讲、不满意的麻烦事情,我都让夏君去说,最多是他给他妈骂一顿,反正他也习惯了。
有次,夏君有点奇怪地问我:“这事你自己去跟我妈讲不行吗?为啥一定要我说?”
“也不是不行。但你有没有发现,自从结婚以后,我跟你妈没有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
“那倒是的。”夏君点点头。
“虽然我和你妈不是一路人,但是为了你,我们能忍。至于能忍到什么程度,就看你的了。”
从此以后,夏君再没有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2021年10月,我父母参加完亲戚的婚礼,顺路转机过来看望我们。当时,我妈的膝盖还在恢复期,虽然能自己走动,但医生说不能走远路、负重,带孩子自然也不太合适。所以,她小住了几天就回老家继续休养了。
我妈回去以后,婆婆非常不解地问我:“冰冰,你说你妈妈不会做饭,是真的吗?那她以前在这边的时候,不还得让你们做饭?”
“对,平时在家都是我爸做饭、做家务,我妈只要坐着看电视就好了。到了我们这儿,她陪孩子玩比较多,饭就我们来做。”
听了我的话,婆婆脸上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说不清是嫉妒、不满还是鄙视,让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我妈当天晚上也打来电话,一开口就问:“你婆婆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问。
“以前见面的几次,她都是很利索勤快的。我这次去发现她人有点懒散,除了做饭就是躺在床上看手机。”我妈不大高兴地补充说,“而且她根本就不管孩子。”
我把婆婆被网络诈骗的事说了,我妈叹了口气:“嗐,她还不是为了给儿子多攒点才弄成这样。你跟夏君平时也多关心下她吧,我这次去,发现她真的变了。”
我虽觉得我妈有些过于敏感,但自此后,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多留心起婆婆来。
以前,洁癖是婆婆引以为豪的“优点”。她干起活来像一阵风,刷马桶时力气大到几乎能把马桶捅穿,快60岁了仍然自己爬上窗台擦窗户,踩着椅子踮着脚卸窗帘,夏君去拉都不肯下来。毫不夸张地说,被她擦洗过的厕所和厨房,每一寸不锈钢,每一块玻璃和瓷砖都闪闪发光。
她虽然长相普通,但对自己的仪表很是在意,甚至一度到了有点强迫的程度。2018年夏天,夏君老家半夜里地震,大家从睡梦里惊醒,赶紧往楼下跑,只有婆婆要先去洗脸梳头,等她弄完,才发现公公早就自己先跑了。
“那次我一个星期没理他。”每次提起这个事,婆婆都满腹怨气。
“黑灯瞎火的谁看得见你呀?”公公好气又好笑地辩解,“你妈这人就是太好面子了,命都不要也要面子。”
可我发现,原本去楼下买个菜也要化妆的婆婆,来我家之后,竟渐渐疏于保养打扮了。卫生两周勉强做一次,抹布似乎是最后的底线,但偶尔也能看见残留的污渍了。煮饭更是随意,只有夏君回家吃饭时才会炒菜,孩子说了好几次“午饭只有白面条和早晨剩的炒青菜”。
一天下午,我接到老师的电话,问我放学了怎么还没人来接孩子。我赶忙打电话去问,才知道原来婆婆躺在床上看手机,不小心忘记了时间。事后,老师告诉我:“孩子最近中午也迟到了几次,以后要早点来。”
虽然反复叮嘱过了婆婆,但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了两三次。我意识到我妈的敏感不是多余的,婆婆是真的有些不一样了。她究竟怎么了?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身体出问题了,抑或是厌倦了离家带孩子的生活?
我不得而知,只是心里的疙瘩越来越大了。
2021年12月份,我产生了辞职的念头。
孩子连续几晚睡觉时咳嗽,喉咙里有很重的痰音。我上班前跟婆婆说孩子生病了,放学要多喝点水,不能再给吃甜食了。她对我的话不太在意,随口说:“就是着凉,我都说你给她穿少了。”
我没有理会她,下班后自己煮梨汤给孩子调理。三四天后,孩子是好差不多了,但感冒传到了婆婆和夏君身上。
这下婆婆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了,跟我们念叨了一天鼻塞不舒服后,自己跑到药店买了一大堆消炎药、中成药,吃完还抱怨说:“这药怎么没用,我还是不舒服。”她还监督夏君也吃药。夏君觉得自己只是有点咳嗽,没什么大事不想吃,婆婆立刻沉下脸来,骂他:“你知不知道这会拖出肺炎的!”说完,又转头对我说:“我也买了小孩子的药,你拿给来来吃吧。”
她对待孙女与儿子生病的态度反差如此之大,让我心里着实有些气,便板着脸硬邦邦地说:“不用了,来来生小病向来不吃药的。”
“你这孩子,我买都买了,不吃不是浪费了?”
“妈,人一感冒就吃药,抵抗力会变差的。怕浪费乱吃药,把身子吃坏了不是更浪费钱?而且身体自愈是需要时间的,世上哪有吃了就好的神药?”
婆婆张口刚想跟我辩论,我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其实,对于婆婆的这种区别对待,我是早已料到了的。还没生孩子前,有次我去夏君老家,得了感冒还引发过敏性鼻炎,一整天喷嚏鼻涕不停,婆婆却没过问过一声。后来还是公公说了一句“孩子感冒这么重,你这个妈怎么当的!”
本来我对这种事并不在意,毕竟无论是从血缘、生活习惯还是处事方式上来讲,我和婆婆都是这个家里距离最遥远的两个人。开始共同生活之后,我更琢磨出一个道理:我和婆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是“母亲”。她对她的儿子好,我对我的孩子好,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各自保持界限,就算有意见也关起门来说。到了早上一开门,我还要客客气气地叫声“妈”,至于感情,那确实是没有多少。
过了一会儿,夏君进了房间,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刚才怼得太直接,我妈可能有点生气。刚才还她问我,‘冰冰这两天不太高兴,是不是不想跟我一起住了?’”
我瞪了他一眼。夏君这个人老实是老实,但却不知道有时传话不用全盘托出。
“我说‘绝对没有’。”他赶紧说,“我妈现在就是有些神经过敏。这不,她现在又开始打视频电话教训我爸了,好像我爸这周喝酒喝得有点多……”
2020年底,公公体检检查出胃部有囊肿,做手术切除以后,医生嘱咐以后需要戒酒。可公公在饭局上没有酒是不行的,近两年把酒局从每周五六次变成每周一两次,已是尽最大的努力了。
“为什么神经过敏?我又没有说什么,我看是她自己想回去了吧!”我带着怒气说,“现在反过来说我?无所谓,大不了我辞职了,像以前一样在家干,倒省得天天担心孩子吃不好,上学迟到!”
“你别多想,肯定不会让你辞职的。你还记得上个月我小叔查出肺癌了吗?我妈是给吓着了,老是害怕生病。”
“之前孩子咳嗽时,她可没有神经过敏!”
夏君自知理亏,便无奈地低下头去:“我知道。我也不喜欢她这样,可我妈就是那样的人,而且我们现在也没得挑了,对不对?”
睡前洗漱时,我路过婆婆的房间,果然听见她在跟公公视频通话。这是婆婆每天雷打不动的环节,公公会把每天的大小行程事项——比如中午去谁家蹭饭了,晚上干什么了等一一向她汇报。
我一边刷着牙一边听着老两口聊天,当时正好说到夏君的小叔生病的事。
听见婆婆叹气:“……要不是之前出了那件事,还可以再多给点,现在再多我也没有了。”
我在洗手池里漱着口,也想起我妈。公婆同情生病的亲友,是因为害怕自己哪天也会步其后尘,我爸妈跟他们也一样,年纪也都慢慢大了,也需要我们的照顾。可现在的我连自己的小家都应顾不暇,如果将来爸妈生了病,我该怎么办呢?又抑或生病的人是我,除了夏君之外,身边还有谁会上心呢?
我的眼睛不觉胀酸起来,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妈妈因为结婚要跟我发那么大的火。原来人总是要做了父母以后,眼光才会放到几年后,几十年后,甚至是自己不在了以后的。
“明天让儿子陪你去吗?”我没注意他们又聊了什么,只听到公公如此问了一句。
“我没告诉他们,阿哥陪我去就行。两个人上班那么忙,请假要扣很多钱。”婆婆压低声音说,似乎还调小了手机的音量,我在厕所只依稀听出她第二天在第一医院约了号。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后就发现婆婆不在了,厨房高压锅里的粥还是热的,鸡蛋也煮好了。
“我上午去办点事,你跟小君送孩子吧,中午我会赶回来的。”婆婆在微信给我留言说。
夏君早上要开会,吃了两口饭就着急忙慌地出门了。我送完孩子,一边走去上班一边心想,难道婆婆也生了什么病?听起来必须要人陪同,是要做手术吗?她到底是有多宝贝自己的儿子,连这种事也不跟我们说?
我越想越担心,想起婆婆昨晚说的话,也不好直接去问夏君的舅舅,便给他表姐晓雯发了条信息过去。也许是因为忙,晓雯快中午才给我打来电话:“你们竟然不知道吗?我爸说姑姑得了‘甲减’,今天去医院做什么切除手术了。”
晓雯讲,前年我婆婆在老家体检时,查出“甲功六项”数值异常,医生说是典型的甲状腺功能减退,后来一直在吃药控制。来我们家后,她自己去医院做过一次复检。B超显示有几个甲状腺结节增大了不少,当时就切片做了病理,“是良性的话就做个小手术切除,防止它继续增大,是恶性的话就另说了”。
“那病理结果怎么样?”
“是良性的,所以今天才约了微创去切掉。我有几个同事也是‘甲减’,听说这个就算切了也容易复发,以后半年到一年就要复查一次。而且,它跟人的情绪关系很大,据说常年心情抑郁,整天闷闷不乐,就特别容易长。”晓雯说,“姑姑是不是最近总说没力气、做什么都没心思?你们最好多关心下她,她心情开朗了,可能病也就好了。”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过也难。姑姑这么多年一直紧盯着姑丈,可能一直都压力很大吧。”晓雯又说。
挂了电话,我跟领导请了半天假,中午回了趟家。
到家的时候,婆婆已经接了孩子回来,正大汗淋漓地在厨房里做饭,脖子上还敷着一只冰袋,用丝巾系起固定着,好不让它掉下来。
不知怎么着,这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个“6岁”的小女孩。她跟我女儿来来差不多大,个子却矮一头,背上绑着一两岁的弟弟,正弯着腰流着汗在田里干活。
“做手术这么大的事,之前怎么都不跟我们说?”我走过去,从她手里直接拿过菜铲,嗔怪道,“下午我不去公司了,你好好休息下吧。”
她吃惊地看着我,愣了一下:“哎呀,没什么的,你请假了?儿子……”
“我还没跟夏君说,就跟他讲了下班早点回来,别加班了。”
婆婆脸上露出些高兴的神色,拿毛巾擦了擦汗说:“就是微创手术,很小的。倒是花了好多钱。”
她见我似乎什么都知道了,便也就不再隐瞒,还拿下冰袋给我看脖子上的创口:“你看看,是不是有点肿?医生说肿了会压迫气管,要赶紧去医院。”
“还行,没怎么肿。”
“那就好。”她有些放下心来,硬从我手里抢回她的菜铲,把我赶出厨房。
做了手术后的她有点虚弱,但也看得出心里放下了一桩事,有些比往日轻松的神气,菜也多炒了两个。她把一盘热气腾腾的呛炒大海虾端到桌上:“来来,冰冰,洗手过来吃饭。”
我认出那是她在直播间买的“船上急冻带籽大海虾”,一共十几斤,把冰箱一整层都塞满了。刚买来时,她精心炒了一大盘端上桌,可夏君一只也不肯吃:“妈,我只喜欢吃鲜活的虾,不爱吃冻虾。”
当时她脸上带着极度失望的样子,一遍遍地反复说:“这虾多好呀,怎么会不好吃?”看得我都觉得有点可怜了,便帮她吃掉半盘。
“冰冰,你上次不是喜欢吃这个吗?”婆婆自己还没动筷,先给孩子剥了一头虾,又往我碗里夹了几只。
“好吃。”我点点头说,与她相视一笑。
我们是住在一个屋檐下却距离最遥远的两个人,虽然彼此都藏着各种心事与隔阂,但此时我还是从心底里感激她。
此时最好的感激方式,便是专心吃掉这盘虾。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冰 汐
世界微尘里,
吾宁爱与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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