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人物》杂志的安小庆辗转联系到我,表示她想采访我,谈谈《半边天》,还想采访《半边天》中的一些重要嘉宾,比如刘小样。我回复说,节目早已改版,《半边天》已是10多年前的事,而刘小样,我与她失联快20年了。在安小庆的一再拜托下,我答应刘小样的地址我找找看。其实我没找,因为我知道找不到。这一类的采访要求我也碰到过不少,一般会知难而退,没有下文儿。
过了一段时间,安小庆又联系我,见她不打算放弃,我只好答应。虽然我找不到,但也许我可以去找当年和我一起拍摄采访刘小样的同事,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线索。又过了一段时间,安小庆再联系我,我见她实在认真,只好告知:“同事手里也没有线索,但你别着急!我再想想办法。”这次我也认真了,我拜托了一位同事,请她把多年前涉及刘小样的日常节目和“三八”特别节目全部调出来,逐个镜头地搜,看看能否找到任何地理标识。然后,我无奈地告知安小庆,只搜到刘小样所在县的名称,其他一概没有,这个采访恐怕做不了了。再后来就是安小庆联系县妇联继续寻找线索。然后她从广东跑到陕西乡村找。然后她找到了刘小样并做了深入的采访。再然后就是我背上《半边天》时代的几十期节目光盘,与安小庆见面,在一个咖啡馆儿里,从中午谈到晚上,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这时候,距离她第一次与我联系采访,已经过了大半年。她是采访过我的人里最认真的,我当然回报她以应得的尊重。多年前我要采访一个叫Rose的英国女子,她长期生活在大凉山一带极偏僻贫困的深山里,帮助那里的农民脱贫。她被朱镕基总理称为“中英友好的玫瑰”。当我好不容易找到“玫瑰”时,“玫瑰”态度极其冷淡:“我的工作,你们拍不了;我去的地方,你们去不到。”就开着她装了防滑链的越野车进山了。我和同事冲上临时从县城租来的一辆破旧不堪的面包车追了上去。西南的万仞高山呀,一面绝壁一面怒涛,处处塌方处处泥潭。面包车陷在泥里开不动,我们就扛着机器连滚带爬地翻山。我一生唯一一次被活活吓哭,就是在这里。从清晨到下午才爬到了她的工作点儿。看到一身泥的我们,“玫瑰”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接受我们的一切拍摄要求,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甚至连下山后该去哪里吃一个蛋炒饭就泡菜,再去哪里买一包炸土豆裹辣椒面儿,都嘱咐到了……临分手,“玫瑰”告诉我,想采访她的人很多,但从没有人能翻越大山,进到她的工作点,我们是唯一的!以我们的装备,应该做不到。如果你想得到信任和尊重,你得先做到,你承担你付出你尽全力,其他交给命运和上帝。它们会给你答案。这个规则当然不限于我和安小庆,也包括所有女性。如果我们想得到尊重,在这个世界还不习惯尊重我们的时候,我们必须尽力承担和付出,庄重而有尊严地承担和付出,须知信任和尊重是讨要不来的,吵闹也无济于事,只能自己去赢得。其实这个规则也不仅适用于女性,它适用于所有人。主持女性节目、研究女性课题二三十年,对女性的处境包括不公平的处境,倒是越来越能理解。毕竟男性运转这个世界超过5000年,而女性参与社会生活却是工业革命之后的事,至今不过100多年而已。以100年追赶5000年的步伐,女性走得不可谓不快,爆发出的能量不可谓不强,这个世界不算不给机会,男性的承受力、接纳度也可算差强人意……站在历史的高处看,100年不过眨眼之间,太短太短,连个启蒙都完不成,此时就向历史要个完美的结局,必然是求而不得、徒增烦恼。可当我的目光从历史的长河推近到一个个生命,几十年间接触到的那些女性,她们的痛苦、委屈、迷茫、抗争,又真切得让人心疼!毕竟历史的一瞬就是她们的一生,谁又愿意白来这个世界一遭?我们只能一边理解,一边不甘;一边接纳,一边改善。《人物》不是一本女性刊物,但它对女性话题的研究、女性话语的表达、女性处境的书写,都十分精准!仅就这本书而言,从顶层设计试验、性别问题纳入决策主流,到个体生命的性别困境与性别抗争,再到女性本体的内在探索和历史传承,都有严谨、深入又真切动人的表述,连公共厕所坑位比例、公交车手把杆儿高度这类细小而专业的性别问题,都有思索和涉猎,作为非性别专业出身的作者,她们真的是非常优秀!同时,作为非专业性质的写作,她们的关注点会随时溢出性别话题之外,带给我们更丰富的思考。比如宋小女的故事,那是个女性故事而不是个性别故事,其背后的复杂有趣,关乎人性,而不仅仅关乎女人性。人性是多么复杂呀!尤其在这个瞬息万变、喧嚣杂乱的时代。当我赞叹刘小样的敏感多思的时候,我同情的又是她的丈夫,所以我常对小样说:“要跟你这么个内心骚动不宁,总是不认命,不好好过日子的媳妇儿相伴一生,老王也不容易!”当我钦佩龙丹妮那如同被死亡本能追逐的蓬勃的生命力、无畏的偏执时,又在想,如果我是她的同事或下属,一定会被她折腾死吧?当我鼓励女性勇敢捍卫自己的平等权利时,又在担心她不会是那个把各种琐事都上升为“歧视女性”,在网上发起性别战争的人吧?当我鼓励女性进行社会化尝试和理性训练时,也担心她们会不会因此折损丰富的情感能力,断了与孩子的生命联结?一部叫《时时刻刻》的电影曾令我心惊!它把弗吉尼亚·伍尔夫笔下焦虑迷茫的中产阶级女性向前推了一步,让她勇敢地走出令她备感压抑的家庭生活,为自己而活去了。再往前推一步,当年哭喊着、看着母亲弃自己而去的小男孩儿长成了一个敏感、极其渴望亲密关系、又不能接受任何亲密关系的成年人,才华、爱情、事业成功都不能拯救他,他终于在自己的作品获大奖的庆祝仪式上跳楼自杀……这个推演的逻辑,没有任何问题。女人让人心疼,男人又何尝不是呢?人是太多种逻辑交互作用的结果。我们面对的每一个问题都不是一个问题,它可能同时是性别的、阶级的、心理的、哲学的、科学的、信仰的、历史的问题,如果仅仅论断与评判都如此之难,那么人性、生活又该有多么复杂?
即使如此,我还是相信一些基本准则,比如对“平等”的尊重!注意,是“平等”,而不是“一样”,所以我比较喜欢说“平权”,而不说“女权”。比如“接纳”“改善”与“超越”,这既包括面向自我,也包括面向世界。作为一个媒体人,或者说作为一个以信息输出为职业的人,我依然企图在认知社会与人性的基础上,在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搭建桥梁,甚至依然企图“用生命影响生命”,这些企图常常令我非常沮丧!比如忽然之间,一些人以另一些人的外形为依据对其进行性别攻击,称之为“娘炮”,而完全不问那些人是否遵纪守法,是否心地善良,是否勇于担当……也不顾穿衣打扮是私人问题,长相模样是基因问题,就用一个“刻板印象”将一船人打下了水。至于“娘炮”这个词到底是要侮辱男性还是要侮辱女性,我也没想明白,反正就觉得20多年的性别工作白做了……但当我在英国一个大学的楼道里,被一个陌生的亚洲面孔的女性拥抱,她哭着对我说“你的节目改变了我的一生”,我知道了,一个河南农村多女家庭的女孩儿,从不认为自己是有价值的,却因看《半边天》被点亮了心里的灯,循着刘小样的精神脚步往前走,一直走到欧洲成为一名纪录片导演的时候;当我知道本书作者之一安小庆,原是深山里的彝族孩子,因看刘小样的节目、看《半边天》而苏醒了自我意识的时候;当我看到《平原上的娜拉》《自由之路,〈半边天〉往事》这种并不讨喜的文章,瞬间“10万+”的时候;当我看到深圳女工读书会连续两周讨论刘小样的故事的时候……我的“企图”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我喜欢书中杨本芬一家四代女人之间传承的一种精神,“让她无论何时都有在大地上行走的勇气”。我把这句话作为最好的祝福献给这世间的女人和男人。本文作者:张越,摘录自《她们和她们》序一,原文标题《迷思与守望》
题图插图均来自《时时刻刻》电影截图,图源网络
作者介绍
张越
1965年10月7日出生于北京,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1988年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中文专业。
1989年,在北京财会学校任教。在此期间做了一段时间的自由撰稿人,并开始尝试电视编剧,参与了《我爱我家》、《临时家庭》等电视剧的编剧。1995年底,担任中央电视台《半边天》节目主持人。2004年3月29日,担任中央电视台音乐频道《音乐人生》栏目主持人。后为中央电视台社会与法频道《夜线》栏目主持人。2006年,获得“优秀播音员主持人”荣誉称号。2010年,再次获得“优秀播音员主持人”荣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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