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金像奖颁奖礼落幕，获得9项提名的黑色喜剧电影《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颗粒无收，成为本届最可惜的遗珠。当然，奖项不代表一切，也不会影响观众对这部电影的喜爱。
单看电影名，大概很难想象它究竟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故事本身并不复杂。科尔姆（Colm）和帕德里克（Padraic）是生活在爱尔兰一座独立小岛（岛名即叫做伊尼舍林，导演马丁·麦克唐纳虚构的一座岛屿）上的好朋友。突然有一天，其中一人决心与另一人“绝交”。没想到，竟由此引发了一连串未能预料的危机。
“女妖”在爱尔兰和苏格兰民间传说中，常常出现在即将死亡的人的家附近或上空，用哀嚎和尖叫来预示死亡。电影中将女妖的形象表现得更加含蓄，如科尔姆所描述， “她们再也不用尖叫来预示死亡，只是坐在那里，消遣，观察。”在电影中，“女妖”可能出现在任何场景的背景中和角落里，死亡的不确定性和不可避免给人带来的威慑随之贯穿始终。死亡，或者说当一个年迈者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和焦虑会让他做出什么样的改变？这也是《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里老友割席故事的核心起因。死亡的阴影笼罩，对于“生命未完成”的焦虑，以及随之而来的存在危机，深刻影响了两个人原本重叠而后逐渐分离的人生轨迹。你开始忍不住思考：人应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度过一生，友人意味着什么，又该如何在内在欲望的冲突间寻求和解。“无趣”的人和“有趣”的人
人的生命有限，这促使我们不得不思考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赋予生命更多价值。面对这一问题，有两个最常见的选择：一是努力实现个人价值、发挥创造力；第二个则是建立和维护与他人之间的联结。虽然我们通常希望能够兼顾两者，但这种理想状态往往难以实现。人们不可避免地陷入两难境地，发现这两个选择总是互相对立，一者的实现似乎难免连带着另一者的牺牲。《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恰恰展示了当实现个人梦想和维持亲密关系之间的选择无法调和时，可能对个人精神和人际关系所造成的灾难。对于帕德里克来说，他对于小镇上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是满足的，他享受与家人和朋友分享这种重复平淡、尽可能没有波澜的时光。他希望家人和朋友能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满足他对于亲密关系的需要。他希望朋友科尔姆能够多陪他喝酒聊天，而不是一味沉迷于音乐。他希望妹妹希文（Siobhan）能永远留在小镇上，陪伴他过着平凡而快乐的生活。帕德里克还把他饲养的一只迷你驴（珍妮）当做亲昵的宠物一样爱护，他和珍妮之间的关系正象征着他对于与身边人建立紧密情感联结的渴望。他和珍妮之间的关系似乎没有任何界限，一般人会把驴养在户外，他却允许驴在家中自由进出。尽管这种平凡的生活已经足够满足他对人生的需求，但实现它并不容易。因为他的家人和朋友并不满足于像他这样安逸而平凡地度过一生，他们渴求探索和实现人生的更多价值。科尔姆和希文认为人生需要文学和艺术上的创造来实现真正的价值。对科尔姆而言，他希望创造出能够流传千古的音乐作品，以此获得超越死亡的永恒。希文的文学才华只能在阅读中通过与杰出作家的交流中得到满足，她需要离开小镇去追求自己的文学事业。在这个小镇上，科尔姆和希文成了两个异类，他们追求的是更深刻的灵魂交流与对世界的理解，但身边的大多数人却似乎显得平庸和无聊，只关注生活琐事和闲言碎语，甚至对岸的战争也只是人们聊天消遣的话题。就好像神父说上帝不会关注一只死去的驴子，而科尔姆却认为这才是问题所在，普罗大众对于生活和生命中真正值得思考的话题总是缺乏必要的关注。帕德里克是小镇上那些只关注琐碎生活的人的一个极端代表。他会花两个小时和科尔姆聊他的小马驹拉的屎，这种毫无意义的谈话对于需要更多的时间沉思，以创造出伟大音乐作品的科尔姆来说是无法接受的。帕德里克问妹妹希文她正在读的这本书怎么样，希文回答说：“这是一本悲伤的书。” 帕德里克却建议：“那你最好看一本不会让你伤心的书。” 希文问帕德里克是否曾经感到孤独，帕德里克却表现出强烈的不理解：“一个个的都怎么了？”王小波在《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中写道：“这时候我发现，人和人其实是很有隔膜的。有些人喜欢有趣，有些人喜欢无趣，这种区别看起来是天生的……喜欢有趣的人不该像那群种猪一样，只会发一通牢骚，然后就被劁掉。这些人应该有些勇气，做一番斗争，来维护自己的爱好。”作为生活在 “无趣” 的人之中罕有的喜欢“有趣” 的人，科尔姆和希文需要在自我实现和维持与周围人的情感联结之间做出选择。这样的选择题反映的是个人与集体，野心和忠诚之间的矛盾。科尔姆毅然决然选择了前者，他觉得自己需要排除身边的一切干扰和阻碍，以得到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全身心投入到作曲中。他忧虑于和帕德里克的交往会浪费他人生仅剩的时间，于是极度决绝地选择了和帕德里克断开任何交往，甚至不惜以砍手指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志趣和追求。这样的做法极端得几乎令人费解，而电影在某种程度上恰恰利用这样夸张的黑色幽默来展现每个人内心深藏的存在危机和死亡焦虑，以及为了克服这种危机和焦虑所做出的努力和付出的代价。相较于科尔姆的极端，许多人可能更容易在妹妹希文内心的反复挣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她渴望离开小镇前往大城市追寻文学梦想，但这意味着她要背叛哥哥需要她陪伴的期望，她无法轻易摆脱与生俱来的家庭关系的羁绊，这使她内心感到极度矛盾和愧疚。然而，留在家乡意味着承受孤独，因为这里无法找到能真正理解她内心世界的人。同时，她天生向往精神的深度和富足，也拥有野心和抱负，这些天性和愿望不可能一下子消失，如果无法得到实现，给她带来的是沉重的沮丧和愤懑。彼此相伤的灵魂
在科尔姆和希文的选择之下，帕德里克变得手足无措，他完全无法理解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何会让身边的人渐行渐远。他不知道的是，他其实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对人生有着不同层次的理解以及自我实现的迫切，让他和朋友之间产生了隔阂。科尔姆说帕德里克是一个无聊的人，人们告诉帕德里克他虽然无聊，但却是一个好人。帕德里克无法理解科尔姆所需要的有趣到底是什么，想挽回友情却山穷水尽的他开始误认为，也许停止做一个友善的人就能成为一个有趣的人。甚至有一次，他欺骗科尔姆新认识的音乐家朋友说音乐家的父亲被车撞了，希望以此驱逐他离开小岛。阴差阳错的结果是，他变成了一个既不有趣又不友善的人，连原本因为认为帕德里克是个好人而与他做朋友的多米尼克也离他而去。帕德里克在酒吧醉酒后，向科尔姆发泄了情绪。事后，他并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多米尼克告诉他，科尔姆认为当时勇敢发声的他很有趣。于是，他踢开科尔姆家的门，希望通过面质科尔姆来展现他直言不讳的勇气，让科尔姆重新认识他，以挽回友谊。然而，他再一次错误地理解了科尔姆对 “有趣” 的定义，科尔姆认为帕德里克总是在醉酒后变得有趣，并不是因为他变得直率，而是他在醉酒之后，聊的终于不是关于像家畜拉屎这样的生活琐事或是陈述肤浅的观点，而能够参与到关于人生的深刻讨论中，对科尔姆的观点做出有力的辩论和回应。这是清醒状态下的帕德里克所不会尝试去做的事，是两人在精神需求上的天生的差异。科尔姆再也无法忍受帕德里克继续做出无谓的努力而浪费他的时间，最终导致了一系列悲剧的发生。这一系列的打击也使得科尔姆走向了极端，最终烧毁了科尔姆的房子。然而，即使经历了这一切，帕德里克仍然不理解他们之间的不同。帕德里克没有独处的能力，他陷在日常琐事和社交圈子中，极度依赖他人的存在和外界的反馈，无法进一步发展出独立思考的能力，只好不断迎合他人的意见和期望，因此人们认为他是一个“无聊的好人”。而相对的，科尔姆需要远离外部的干扰，从而进行深入的思考以发掘创造力。帕德里克渴望满足自己对亲密联结的需要，却限制了他人的潜力和自由；科尔姆的高傲使他瞧不起帕德里克，他的冷漠和决绝伤害了帕德里克的情感和自尊。这种注定的不理解和不妥协，也让帕德里克坚称，他和科尔姆之间的战争不会结束。另一边，科尔姆得知自己的决绝间接对帕德里克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后，他的愧疚感也达到了顶点。科尔姆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对于个人自由和价值的过分追求会给身边人带来伤害。他看到帕德里克因为他的冷处理而感到受伤，怀疑自己对于生命意义和个人价值的追求是否只是出于自己的高傲。科尔姆在忏悔室里向神父提到， “骄傲可能是我的罪过。” 尽管如此，他并不试图妥协或寻找折中的方案。从旁人的眼光看来，科尔姆的转变古怪又难以理解。但科尔姆内心十分清晰坚定，这是因为他对于生命有限性的焦虑感太强烈了，唯一能缓解这种焦虑的方法是把握生命的每一秒钟以创作出伟大的作品，留下身后之名。这使他不得不忽视和抵触身边人的情感需求。然而，这种牺牲的代价是他不得不承担自我怀疑和内疚的重负。帕德里克在酒吧醉酒后的一幕中，科尔姆说人们会记得来自17世纪的莫扎特留下了伟大的音乐作品，而五十年后没有人会记得一个普通人。希文纠正他说莫扎特是18世纪的人物。这一幕对话的设计十分值得玩味。一方面，它让我们不禁拷问，被后人记住就是有意义的吗？即使被后世人记住，也不一定能被真正理解和认识。后世所了解到的只是对于丰功伟业者的各种概念，或许连他们是生活在哪个时代的人都可能记错。而身边亲密的人记住的，却是一个和他们有着共同经历和共享的情感的具体的人。而我们到底更希望自己被哪一种方式记住呢？另一方面，希文也是在讽刺科尔姆的高傲。在科尔姆家时，希文也嘲讽过科尔姆对什么都不满意的怨气也是一种无趣。科尔姆自认为在精神追求和智慧上高人一等，看不起像帕德里克这样“平庸”的人。但记错莫扎特生活的时代，暗示了科尔姆实际上可能也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普通人。电影中有两个遥相呼应的场景，表达了帕德里克和科尔姆对于对方的感受。在电影的前半段，帕德里克在教堂里盯着科尔姆的背影，眼神充满了对科尔姆的不理解。电影接近结尾的时候，在帕德里克约定要在上帝之日烧掉科尔姆的房子这一天，科尔姆在教堂里望着帕德里克的背影，眼神中充满自责和愧疚。从某种程度上来看，科尔姆和帕德里克之间的矛盾冲突，也可以视作一个人灵魂内部发生的撕扯。灵魂的其中一部分渴望平凡的生活和亲密的关系；而另一部分则渴望独处，实现个人价值。当其中一部分想要占据主导地位时，内心冲突也由此产生。德国作家黑塞笔下的《荒原狼》对这种一个人内心的战争进行了贴切的描绘。书中的主人公“荒原狼”认为自己拥有双重本性，一个是人性，一个是狼性。 人性的一面代表着人的社会性，包括服从、秩序、道德和责任，狼性的一面则以自我为中心，习惯独处，享受孤独，拥护精英主义。当狼性的一面对人性的一面感到不满时，他的“心中燃起了对强烈感情的野蛮渴望，对轰动世界的事件的渴望，燃起了对平庸、单调、常规、空洞的生活的愤怒。”内在的两个灵魂，冲突到再也无法理解和容忍彼此，指责对方成为了自己实现人生目标的阻碍，“荒原狼”渴望自己能够“要么克服狼性，完全成为人类，要么放弃人类，并最终完全过上狼的生活。”这种非此即彼的追求犹如对岸的爱尔兰内战一般，对立的双方根处同源，却失去了在同一座岛上和平共存的可能性。无解无休的内心争斗
其实影片蕴藏的含义很明了，科尔姆并不是想要割舍所有的人际关系，他只是想要割舍成为实现自己音乐梦想的阻碍的人际关系。当音乐家或音乐系的大学生来到小镇时，科尔姆找到了能与之交流音乐的人，这种情感的共鸣同样能让他感到愉悦。科尔姆真正的焦虑来源并不是帕德里克本身，只是对于科尔姆来说，帕德里克恰好是一个具体的可抗拒的“庸俗”对象。科尔姆说他无法再忍受无趣的事物了，希文对科尔姆说：“你住在爱尔兰海岸的一个小岛上，你还能想要什么？”科尔姆和希文无法选择自己出生在一个无聊的小岛上，科尔姆鲜有其他可以一起聊音乐的人；小岛的人嘲笑希文上了年纪还未婚，殊不知是因为她在这里找不到思想上能与她交流的人，而她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与没有共同语言的人结婚。正如海德格尔所述，人被无可选择地抛于这个世界上，被限制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无法选择存在与否，但可以在有限的时空里塑造如何存在。而意识到“去存在”的问题（即“我如何成为自身”）是走向真我的开端，这种时刻用海德格尔的话说，“是一种极度绝望的时刻赫然耸现的，在这个时刻，全部事物日益丧失了它们的重量，而所有的意义也变得蔽而不明了。”科尔姆的陡然转变或许正是这样一个惊醒时刻的鸣响。一旦开始思考“我为何存在”“我该如何存在”，就无法停止意义的寻找。与此同时，人又存在于无可逃脱的身体中，注定走向衰老和死亡。海德格尔强调过，唯有当人觉知到“我会死”，并将这种对于死亡的理解或恐惧带入生活中，人的存在才有了真正的可能。这种对自身有限性的察觉促使个体急于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和使命。如果无法妥善处理这种感受，人无可避免会遭受虚无的“不可承受之轻”。如同每次帕德里克找科尔姆聊天时，科尔姆内心对于自身生命有限性的焦虑和痛苦都会被激发，在那一刻对自己的时间失去完全的掌控使他无法克制地愤怒。正是这种在日常生活中几乎随时可能被触发的焦虑情绪，让我们时常感受到切身的存在困境。我们始终被暴露在作为人于世上的必然条件中，即个体被限制在特定的时间、空间、关系和可能性里，且不得不意识到自我是向死存在的。在这种认识中，人难以完全忘我地投身于日常事务，而必须不断面对自我，也由此发现自己的灵魂永远处于挣扎的状态之中。此外，每个人处在生命的不同阶段，积累了各自独特的人生经验，对生命限制性的体会和认知也各不相同，因此在对待生活的感受和反应上存在微妙的差异。科尔姆一直认为，希文是和自己一样因为认识到生命的局限性而感到孤独和痛苦的人。他对希文说：“有时候我很担心自己是不是在自娱自乐，以逃避那些不可避免的事物。你也有这种感觉，不是吗？”希文用充满不确定的语气回应道：“不，我没有。”对于科尔姆这个年龄上最接近死亡的人来说，他感受到的是最汹涌的焦虑和愤怒，这促使他不顾一切地夺回对时间的控制感以对抗虚无；而希文一开始仍在亲情与自由之间进行权衡，企图在其中寻求一种恰如其分的妥协，可挣扎的过程和失败加剧了她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导致她情绪低落，在深夜里哭泣。帕德里克则始终无法理解他们所面临的困顿，科尔姆解释了自己对于死亡的畏惧、对于实现音乐成就的渴求，帕德里克却坚信科尔姆“只是抑郁了”。帕德里克像日常生活中的更多人一样，在平日里更乐于将死亡当作最不关己的事情，如同警察（多米尼克的父亲）和商店老板娘将小镇上发生的自杀案和谋杀案仅仅视同八卦新闻，他们通过回避直面死亡的问题来维持内心的镇定。电影中这一幕幕人与人之间互动的安排似乎都在暗示着每个人对于存在经验的感受和理解已经超越了语言所能够描述与共享的范围。这种无以言说的存在危机导致了人际间不同的选择和错落，似乎注定了每个人在自我的灵魂困境之中的斗争总是孤独的。除非一个人像不幸遭受家庭虐待和爱情创伤，又看不到其他人生追求的多米尼克一样，通过结束自己的生命来逃避人生路上无数的抉择和牺牲，活着的人需要不断积极地做出权衡和承担行为的后果。这种建基于存在主义上的经验是如此挣扎、如此令人焦灼，让我们不断拷问自己真正的需求和价值。灵魂内部不同的情感、欲望、信仰和价值观在内心交织，就好像对岸爱尔兰的内战一般，能有一时的和平，但也总将陷入新一轮的博弈中，永无止境。
撰文：小别
编辑：猫爷、布里
配图：《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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