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蒋委员长套路了

前阵子终于去了“浙江省奉化县溪口镇”，这地我三岁就知道。这些年无数次坐高铁路过奉化这个小站，每次都想下车瞧瞧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毕竟“浙江省奉化县溪口镇”对绝大多数80年代以前台湾人来说，是个具有“反射性”的地名，像我们这些当年成长在台北的小孩，对这地名的熟悉程度可能比老背故乡还熟悉。

上海到奉化高铁约两个多小时，从奉化站打车到溪口镇上，约半小时。还没到镇上，就觉得这是座风景细致秀美的小城。溪水湍湍，山势起伏而不险峻，越往东去越缓，一看就是浙江的山。

溪口恬静美好，山清水秀，小吃也挺丰富，有几间不错的咖啡店，酒店房价并不贵，稍微远离都是游客的老街，就安静下来了。我在这住了几天，写稿之余到处随便逛逛，看看蒋总统的故乡长什么样。

在此我可要先说哈，下面提到的“蒋总统”指的并不是他的政治职位，放轻松点，不妨当作一个台湾人几十年来已经约定俗成的专有名词。

总之，溪口的观光，几乎都是围绕着“蒋介石”这个大IP展开，打造一系列民国风情的旅游。比如民国风情街、民国主题书店、民国主题博物馆等等。

街上有各种主打蒋家菜的餐厅，溪口虽然安静，但入了夜也算热闹，各种夜宵餐厅都营业得比较晚。

“吃经国扣肉，享总统口福”这句话如果放在其他地方是有些政治问题的，至少也该写成“享领导人口福”，然而这是他的出生地，即使在政治上的立场不同，在传统成王败寇的想法下，即使是失败者，老家乡亲对他们仍然是宽容的。

甚至你在镇上小吃店，店里也都挂着蒋介石相关的照片，他们对这位流落小岛的老乡是真爱。

横贯镇上主要的一条路是“中兴路”，虽然全中国到处都有“中兴路”，然而中兴路放在溪口这座小镇，难免让从小接受党国教育的台湾人翩然联想，“中兴”这语境放在当年台湾，都知道意味着些啥。

然而溪口并不是普通的小镇，除了有蒋总统加持，它还是一座有星巴克的小镇。

既然有了星巴克也有一些网红风格的店，自然，想你的风也下沉到了镇上。

溪口镇最早沿着剡溪而建，现在是溪口老街风景区。景区入口在一旁马鞍山下，有一小斜坡，入口城门上书“武岭”，我看了倒抽一口气“原来武岭就是指这？”，就是“翳惟总统， 武岭蒋公”的那个武岭。

“翳惟总统， 武岭蒋公”这来自当年蒋总统去世后的纪念歌第一段，歌词第一段接下是这样的：

巍巍荡荡，民无能名！巍巍荡荡， 民无能名！

革命实继志中山，笃学则接武阳明，

黄埔怒涛，奋墨絰而耀日星；重庆精诚，制白梃以挞坚甲利兵.....

这歌词写得不错啊！马屁水平拍得极高，毕竟这是第一流的御用文人，当年的故宫院长秦孝仪填的词。不过可能是水平太高了，令我等凡夫俗子退避三舍，没几个人唱得出来，所以后来才有另一下里巴人版的“蒋公纪念歌”：

宗痛蒋公，你是人类滴救星，你是世界滴伟人....”

这个版本朗朗上口，人类救星世界伟人果然好懂，后来台湾人人会唱。

“蒋”是溪口本地大姓。以前我刚到上海工作，公司在浙江厂里有位蒋姓技师，也是奉化人，很自然地就喊他“蒋工”了。但台湾同事总爱调侃，对他唱总统蒋公纪念歌：

蒋工！蒋工！

您不朽的精神永远领导我们.....

“武岭”也是台湾公路最高点：中横公路经过合欢山鞍部，海拔3275米处。平常游客都爱聚在这看云海，每到合欢山下雪，台湾人就疯狂地开车到这赏雪。当年蒋介石来台湾之后，游山玩水后特别爱改地名，表示打卡过了，想当然，“武岭”这名，就是来自于溪口的武岭。

合欢山武岭

所以当我站在武岭那扇门前，是有点错愕的，几十年来我一直以为“武岭“应该是处高山，或雄峻的关口呢！你现在告诉我武岭就是个小斜坡？

溪口老街现在各种旅行团也是络绎不绝，大多以江浙沪的中老年为主，认真一点的导游拿着喇叭说些蒋家秘史，不认真的导游让大家自己玩。还有一些野导游，总爱介绍张学良最早被软禁在镇上，口音极其浓重，以至于我一直听成张介石与蒋学良。

我第一次看到蒋公他家门前的剡溪，“原来那么宽阔呀！”几十年来，我都一直以为是条小小的溪流。

据说每位来到溪口的台湾人，都会走近剡溪，去找“逆游而上的小鱼”。这耳熟能详的典故，来自于当年台湾小学课本。蒋公从小就天资聪颖，异于常人，看到溪里逆流而上的小鱼，而悟出了人生的道理。

台湾不少人将“逆流而上的鱼”直觉联想是鲑鱼，直到来了溪口，才知道这里根本没有鲑鱼，剡溪里的鱼没事也不会逆流而上。虽然我知道对天降伟人的童年描写，多半都是有些美化，可是我盯了剡溪好久，都没见到一条鱼，还是有些失落。

毕竟当年我小学可是在演讲中把“蒋公看小鱼逆流而上”喊成“蒋公逆流而上”而被罚站的那一位，蒋公还我童年啊！

老街上有蒋公家的老宅。以前我们总是很顺口地把蒋公老家记成“浙江省奉化县溪口镇翠亨村”仿佛祖籍要有省县镇村才算完整，于是很自然地就把国父孙中山先生的老家“翠亨村”给嫁接进去了，原来蒋介石是出生成长在镇上，用现在的说法，也算是小镇青年了。

蒋介石他们家以前是盐商，所以从小生活条件也不会太差。当年我们知道这事实后，这不得不说又是另一个遗憾了，仿佛像他这样的天降伟人，就应该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村家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虽然清苦但不改其奋斗的人生，最终成为世界伟人，这该有多励志呀！结果他从小虽然孤儿寡母，但家境好像也不会太差嘛！感觉这蒋公神话就好像缺少了一块什么一样不完整。

蒋总统大概是溪口老街的一大特产，至少五六间民国风情的照相馆，各种蒋公特型演员或着穿着马挂，或着军服、中山装，站在门口向游客挥挥手，招揽游客进来与他合影。

优势在沃

这些店都写着“免费参观”，参观些啥呢？店里有些比如黄埔军校、战场、蒋介石像的背景墙，摆着一些像吉普车、马、枪砲沙包等道道具供游客变装拍照。

我看着墙上写着“明码标价”，服装合照一张40元，我跃跃欲试，想着大家都穿国军制服，不如我来穿点特别的吧！于是我选了八路军服。

穿上后蒋公说，你太胖了，一点都不像拔路“那要不来一张国共会谈吧！”要我做个握手的姿势。

他比较适合扮演鲁迅

照相馆拿着自己的相机，快门按了几次，蒋公要我坐下，再拍几张，我说不对啊！我只要拍一张，结果蒋公举起拐杖，指向另一面墙，上面一行小字“两张起拍”。娘希匹！被套路了。

你别以为这种换装合照没什么生意，上了年纪的游客特别热衷(除了我)，尤其大妈特别热衷穿得像国民党女特务一样和委员长合照。

而且大妈在这种姐妹一同出游的场合，特别会说骚话，比如蒋公合照时，拉着他说“我是你的美龄姐”“女特务色诱委员长....”之类的

大概是很少人会选择穿八路，阿姨们纷纷要与我合影，对我说“你这个党国的叛徒！”我兴致也来了，说“女特务不专门制裁叛徒吗？”“唉！小伙子可以啊！我们一起上看你还招不招”。

蒋公顺势补了几句推销，“拔路太土了，要不你穿国军制服吧！再多拍个几张”，哼我才不！他把照片打印出来后我就拿着走了。

我可记着“两张起拍”的套路了。后来我又看见一间比较大的照相馆，里面有些阿叔大妈凑在里头拍照，充满了快活氛围，于是我又走了进去。看到蒋公与国军将官在龙椅前合照。

可是我注意到椅子一旁有只小猫在玩耍，淫心一起，就问蒋公，我能不能抱着小猫一起拍？他当然说可以了，我又问，我只拍一张可不可以，他说，你要拍几张都可以，所以我就放心抱起小猫拍了这么一张。

小猫不情愿地喵喵叫，拍到一半，母猫跑了进来，在我旁边绕来绕去，老板跑过来把母猫抓走，蒋公说，难得抱起猫了，再拍一张吧！我看小猫都被迫营业了，看在母猫面子上，又让他们拍了一张。

谁抗拒得了小猫咪呢？

拍完之后，蒋公又开口了，我们这拍五张送一张，要不多拍几张吧！我说不用了，他又说，你看小猫夺可爱，你抱起猫的样子多慈祥呀！真的，小猫真的好可爱，抱起来又温又软，舍不得放手，只好情愿又不情愿地多拍了几张，结果我还真的让他拍了六张。

才拍完，蒋公就收起了温良恭俭让循循善诱的口气，举起手杖指着柜台，冷冷地说“那边付钱，总共两百！”我心想，可恶啊！又被套路了。

又经过一间照相店门口，门口一位穿着国军女特务制服的阿姨在门口招揽客人，反復地向路人喊：“本店的蒋公是本条街上公认最像的一位，相似度达到百分之九十，是蒋公五十九岁时的样貌，出演过多部电视剧，也是本条街上的网红.......”

我可真贱，又好奇凑过去看看，到底所谓90%象是有多像，到底是怎么量化出来的。咦？还真的是比较像，结果我又不争气地与这位蒋公拍了两张。

与蒋公合影至此，我心防已经彻底崩溃“算了算了！钱都花了”，干脆与整条街上的蒋公都合影一遍吧！

黄浦军校溪口分校

奉化老街的蒋公们来自全国各地，有本地蒋公、湖南蒋公、东北蒋公....可说是蒋公批发部了。前几年旅游全盛期，除了店里的蒋公，还有路上各种野生蒋公。我问其中一位蒋公，如果你想放假那店怎么办，他说他与各种特型演员都有连系，可以请另一位也像蒋公的朋友过来代班。

我想各种服装都穿过了，只剩大帅服还没试，于是又找到另一间拍了张合影，蒋公直夸我像溥仪，一次历史性的会面。

结果很自然地，我又被他怂恿了多拍了几张没用的照片。我说，要不委员长你帮我牵个马吧！这位蒋公突然眉头一皱，我想糟了说错话了，人家虽然是特型演员但也是有尊严的。蒋公说“这可不行，民国好不容易建立了，这么做有失威仪”。

各种蒋公在没有客人，又不想挥挥手的时候，就经常见他们绕着店里转圈圈，仿佛在苦思救国大计。

但后来我总算知道了，这些蒋公只有当中年人走过他们店门前时，也就是目标客群经过时，才会挥挥手。

我觉得溪口的蒋公也只会陪拍照，附加价值太低了，这让我想起万家丽里的那位蒋公，至少还有个特长就是临摹毛主席的《沁园春》

如果还有一点头发，是做不了蒋公的，当蒋公的第一条件，就是头皮要够亮。

虽然店里蒋公都带着一定威仪，不茍言笑，但当客人多时，也会帮忙整理客人着装。

蒋公坐在门口的椅上，挥手的空档，有时也会低下头看看手机

入了夜，蒋公也下班了，部分加班的蒋公也呈现放松状态，跟街坊邻居打成一片，相当亲民。

下班状态身着便服深入民间的蒋公，不知道他在思考些什么。

每天在溪口老街能见到那么多蒋公，后来以至于我在溪口看到光头的男子都像是蒋公。

溪口最有名的小点心大概是千层饼，吃起来口感特别酥脆层层分明。我站在一旁看师傅怎么做，面粉糅合本地特有的芋艿粉，加入白糖盐油、芝麻仁、海苔等揉成团，擀出薄片，再折叠起来，切为一寸见方的小块，放进圆炉烘烤而成。

千层饼是挺好吃的。街上最有名的一间饼店大概属于“蒋孝顺千层饼”，老板是位约七十岁也是光头的大爷，跟街上其他饼店热情招呼客人不太一样，他总是淡定地坐在那看着人来人往。

一看这“孝”字辈就知道他跟蒋经国的三个儿子：孝文、孝武、孝勇，还有庶出的孝严、孝慈同辈。他店里的墙上，还挂着当年蒋孝严来访的大幅照片。

前些年，蒋家嫡出的大红人蒋友柏跑奉化跑得勤，一度是座上宾。后来章孝严带着全家来溪口认祖归宗，改姓为蒋，声势大涨，这也让蒋家长辈颇有微词。

去年，蒋孝严的儿子蒋万安当选台北市长，被认为是国民党未来的希望。在溪口这，当官的蒋介石后代似乎就比搞艺术的不知高到哪里去了。我跟几间商户老板随便聊天，他们知道我是台湾人后，大多会提到”蒋孝严的儿子，那个谁？当台北市长那位？”一边吃他们的饼，一边聊蒋万安，听得最多的就是“蒋万安也能多回来看看那就好了”。

据说蒋介石小时候特别爱吃千层饼，为了吃到饼会故意倒在地上打滚耍赖泼洒，是镇上有名的孩子王。我边吃边想，当他小时候调皮捣蛋时，会想到再过几年他将离开这座可爱的小镇，命运带领他一步步去广州，去上海，去南京，去重庆，成为民族救星蒋总统，最后落荒而逃到东南小岛吗？

蒋介石晚年最喜欢到台湾桃园大溪的慈湖游玩，据说是因为慈湖一带风景很像他的故乡溪口镇，好山好水，1975年去世后灵寑也奉厝在慈湖。我在溪口许多地方转了转，到还真的有那么几分像慈湖。

当我真正来到溪口，看到蒋总统曾经看过的山，看过的河流，走过的街道，这位曾经是高高在上的伟大领袖，或说这位近代史上的有名人物，好像多了那么一些尋常人味；与众多蒋总统特型演员合影，又有那么一些荒谬魔幻，好像过去的那些敬畏都被彻底解构了。

跟老街上的商户聊天很开心，口音是藏不住的，这里的商户似乎对台湾腔有种敏感度。一位老板说“好一阵子没见到台湾人来了”那兴奋的神情仿佛终于盼到王师般，一直请我吃饼，结果我不仅在街上照越拍越多，饼也越买越多。

溪口老街

溪口也是一处“两岸交流基地”，以前我觉得这种地方就是个形式主义的玩意，但我忽然体会了什么叫“交流”，有共同话题才叫交流，否则只能算鸡同鸭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