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最高分国产喜剧电影，好看在哪？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裘圣愚
都说“喜剧的内核是悲剧”。其实这话反过来说也可一说：悲剧的内核是喜剧。
前一种情况，叫“笑中带泪”，一般认为属于优秀的喜剧。后一种情况，叫“欲哭无泪”，却属于最残酷的悲剧——人最难以忍受的，并非苦难本身的沉重，而是苦难的无意义。
之所以有这一番小思辨，是因为看了大鹏自编自导自演的新片《保你平安》。这是春节档后第一部可圈可点的国产电影。此片抓住了当代一大痼疾：网暴。网暴带来的正是一种“无意义的苦难”。施暴者动动键盘，哪怕说的完全不符合事实，你也没法一一去对线、辩论、解释。施暴者留下无意义的废话，却给受害者带来巨大的痛苦，不乏逼死人的例子。
《保你平安》是一部形式上相当简单、“正常”的电影，却试图讲述一种复杂的、不正常的社会乱象。它的成功之处，在于把一个原本欲哭无泪的悲剧，巧妙地转化为笑中带泪的喜剧。尽管这种举重若轻，难免会有一些避重就轻。
正常的电影
《保你平安》的故事有一个很刁钻的切入点。刑满释放“平安哥”魏平安（大鹏 饰）找了一个卖墓地的工作。而他昔日的好哥们儿，如今的顶头上司老祁（王迅 饰）忽然要求他把一个已经入土为安的孤儿韩露（宋茜 饰）再挖出来，理由是网上大家都说她是坐台小姐，会玷污埋在她旁边的富家子弟冯锵锵（白宇 饰）。
也就是说，平安哥要保的，其实并非活人的平安，而是逝者的安宁。为什么说这个切入点非常刁钻呢？
一是，它提供了足够的道德动力。挖孤儿的坟，足以让观众和主角一样义愤填膺。别说这是韩露生前郑重托付给平安哥的最后一件事，就算是萍水相逢，那也不行。
二是，它提供了足够的故事曲折。“造黄谣”这种事，从来都是很难证明清白的。《黄金时代》里，聪明如陈清扬，就怎么都无法证明自己不是“破鞋”，更别说韩露早已不在人世了。
三是，它巧妙地回避了网暴带来的痛苦。谣言爆发时，韩露本人已经去世，作为孤儿她也没有家人。电影不必展现当事人的备受折磨，也就免于故事中沉痛黑暗的部分，压垮喜剧。
故事接下去基本按侦探片的路数走，在调查黄谣源头的路上，平安哥遇到了女富豪冯总（马丽 饰）、在密室杀里扮演女鬼的表妹魏如意（李雪琴 饰）、生活腐化故弄玄虚的金老板（贾冰 饰）等各色人物，每每闹出各种糗事，自然不在话下。
此片很简单，甚至可说简约，没有累赘的反转再反转，或者枝枝节节的补叙。你不会看到里面横插进一段韩露和冯锵锵甜腻的回忆杀。这种清爽和简单，恰恰是一个创作者成熟自信的表现。我个人感觉，《保你平安》其实和去年大火的《人生大事》很像，都是一个热心的痞子为主角——仗义每多屠狗辈嘛——他管了一件本来可以不管的闲事，然后和这个冷热不均的社会，半生不熟地摩擦出各种笑料和泪花。
尽管在某些时刻或者细节里，你会隐约品出几分老港片和韩国片的味道，比如平安哥顶着的一头绿发，很容易让人想起《我要复仇》里申河均，但平安哥的染绿发、故意戴绿帽子，多少是在抱怨服刑时候把妻女拱手让人，而且大鹏的表演也并非韩式。你能感到现在很多中型国产片，已经很有自己的主意和方向。它们也许谈不上多眉清目秀，但起码也是端端正正了。
现在让我们来考虑一下一种主要的批评意见：全片展示的是魏平安不辞辛劳地证明韩露的确不是坐台小姐，这是不是仅仅倒退了五十步的荡妇羞辱呢？如果真是坐台小姐，就可以剥夺入土为安的基本权利么？电影敢不敢让韩露最后真的就是一个坐台小姐呢？
这类质问或指控，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义正言辞”。在电影的一开始，魏平安其实也已经义正言辞地痛斥过老祁，“难道埋在我们这儿的人都不能有道德瑕疵吗？”他之所以在后面把精力都用在证明韩露不是坐台小姐，是因为他认识她，知道她的确不是。用王小波先生最朴素的话来说，就是：“假如一只猫被人叫成一只狗，它也会感到很不自在。”
魏平安证明韩露不是小姐，虽然很难，但却比另一条路要简单很多——像《秋菊打官司》《我不是潘金莲》那样，去走非常繁琐的法律程序。而且走程序仍然会涉及韩露究竟是不是小姐的基本事实。讽刺的是，韩露本非小姐，但某些观众和影评人却非要一厢情愿地希望她真是小姐，以便体现“深刻”。但那完全是另一部电影了——那就像非要一只猫去活成狗。
令我深感遗憾的是，现在的很多观众，似乎丧失了一项最基本的能力：代入人物、以人物的视角来思考，却总是不顾前因后果，抓到蛛丝马迹就下道德判断——“你不正确！”，或者“你还不够正确！”很显然，比起仔细地体会人物心情、分析电影剧情，直接下达判决，更痛快，也更能引来点赞。但这不就和信口雌黄、先逞口舌之快的网暴逻辑如出一辙么？
不正常的网络
不过，《保你平安》在既有的框架内，还是有很多可以提升的空间。它的主要问题并非不敢把韩露真的设定为坐台小姐，而是没有更多展现网络暴力的生态。虽然我们能够看到一些非常熟悉的场面，比如直播间和各种巧舌如簧的博主，但他们更多地只是作为花絮，非常醒目但也非常浮泛地撒在故事表面，而没有入肉三分。
此片英语名字叫“后真相”（Post Truth），一个其实也不算很新的新词，在我印象中似乎总是和特朗普时代联系在一起，因为美国主流媒体向来指责特朗普撒谎而具有煽动力。但实际上特朗普本人也一直在指责主流媒体都是“假新闻”（Fake News）。两方都是立场先于事实，认真计较起来，都很容易抓到把柄。
在当代社交网络、自媒体发达的环境中，所谓“后真相”，与其是说强调真相总要经过层层反转之“后”，才会出现，倒不如在说：起各种道德审判，真相本身不再是最重要的，得“靠后”站。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的幻想，而那通常是“真相”最抓马、最恶俗、最狗血的变形。
网络其实只是一个工具，方便大家放大人性中固有的恶俗，乃至恶毒的一面。《保你平安》的遗憾，在于它虽然的确展示了网暴谣言是多么荒诞可笑，却没有真正让观众也感受到那种来自陌生人的莫名的恶意。
电影在韩露谣言之外，还设置了一些在主题上有所呼应的副线。比如平安哥的过去，总是被路人传说为“睡了兄弟的女人，还打了兄弟”，而事实却是他帮兄弟（也就是老祁）出头，打了睡兄弟女人的恶霸。也许是因为真相说起来有点拗口，所以大家都更愿意相信说起来更顺口的谣言。
另一条主要的副线是平安哥的女儿魏磨砺（王圣迪 饰）。她目睹了坏同学栽赃另一个同学偷钢笔，却不敢告诉老师，因为坏同学威胁她，一旦这样做，就曝光她腿上很大一块红色胎记。当然，最后魏磨砺还是告诉了老师，并且不再以腿上的胎记为耻。
几个小演员都演的不错。而平安哥在内蒙古草原骑在骑着奶牛的牧民身上打电话，安慰被拍下胎记视频的女儿，“我闺女儿真美！”也算一个小泪点。但回想起来，女儿的整条故事线，还是有点孱弱了。这条副线虽然在“做你认为对的事”、“人间自有真情在”方面，和主线构成了呼应，但它并不足以支撑主线的“网暴”主题。
因为学校不是网络，到底有一个老师可以主持公道。而且犯事的坏同学看来家境不太好（她栽赃的原因是看不惯有钱的同学嘚瑟），这样老师主持公道，也不会面临权贵的压力。被强行拍下胎记，虽然也是网暴，但在道义方面很清晰，同学们都是站在魏磨砺这边的。这里面没有什么谣言和“后真相”，魏磨砺也并未面临有理无处说的窘境。
如果说不给女儿的副线上难度，还情有可缘，那么主线的平安哥本可以有更精彩的历险。平安哥的主要对手，是黄谣的始作俑者“完美先生421”，他为了省9块9看网络小说而造谣博取点击。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可能查到网络谣言的单一源头。所以当平安哥千里迢迢远赴内蒙，在火车上终于把421抱摔在地的时候，我们确实感到很痛快——那无形的谣言，如今总算是抓到了一个实体。
然而实际上，结尾的追逐大战有点小题大做了，给到“完美先生421”的强度，不像一个无聊的造谣者，而近乎于连环杀手了。这些动作戏当然也是出于商业考虑，但故事本可以有一个更聪明也更现实的做法：平安哥火了以后，可以发动粉丝去追踪甚至围堵421，不必单枪匹马。更黑暗的转折可能是这样的：他的粉丝可能非常大义凛然地对421动了“私刑”——让他本身也变成群体性盲目暴力的受害者。
片中网红博主“一枝花”的角色可以再深挖。电影只是展示了他流量至上的嘴脸，但并没有展示他镜头以外的生活。这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我们不能把这些博主只当成小丑和妖魔，还要看到他们也是很普通的人，他们的恶，是一种平庸之恶。只有拍出这个，才算拍出了网暴背后的生态。
大家都反对网暴，但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行为其实在实施网暴。很大可能是，他们还觉得自己在仗义执言、主持正义。有人将如今的网暴类比为以前欧美的猎巫运动，那么请不要忘记，猎巫运动当年也是打着非常伟光正的大旗。除开意识形态的理由，这种群体性的暴力往往是将社会矛盾转嫁到弱者身上。
如今的网络世界，真是莎士比亚笔下麦克白的哀叹：“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毫无意义。”我应该已经不止一次看到网上有人争吵狮子和老虎谁厉害结果打进医院的新闻，或者为了某些相当琐碎的问题几百楼地争执。谁也不能说服谁，不管关于狮子老虎，还是关于别的。当代网络实际上是一个霍布斯世界：所有人都在反对所有人。
每个人都发泄一粒沙，堆到受害者头上就是一座山。《保你平安》的另一个遗憾，就是基于设定，无法展现受害者坚强地从谣言的大山下爬起来，重新生活。当然，如果我继续不停地提出这类要求，最后也有非要把猫变成狗的嫌疑。
总而言之，《保你平安》是一部有板有眼、自成一格的国产片。在它自己的框架里，已经非常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我们需要大量这类豆瓣7.5-8分之间的小佳作，来支撑起整个行业。
有时候我想，在AI一日千里的今天，这种非常工整的故事是不是很容易批量生产？但是，我又想到，倘若你问GPT，一个人被造了谣该怎么办？它给出的答案似乎不太可能是千里迢迢赶到内蒙古去抓住始作俑者。平安哥的故事之所以有其动人之处，是因为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人因为错误而独特。即使他最后抓不到421，这仍会是一趟值得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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