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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家暴的女人,逃不出这个小镇

被家暴的女人,逃不出这个小镇

社会

同一片土地,相隔十几公里,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一个是易小荷熟悉的现代化世界。这里有追求经济和精神独立的女性朋友,有图书馆、便利店等现代城市基础设施。在她的故乡四川省自贡市区,夫妻吵架时,绝不动手打女人。

一个是依照古老法则运行的“彼世界”仙市镇。这里多数人没听说过女性主义,部分人近几年才知道什么是家暴。书店、影院、网约车,小镇统统没有。不少我们以为的普世规则,在此也不通行。

两年前,易小荷有“预谋”地闯入了第二个世界,试图打捞被遗落在小镇的女人。

从17岁的少女到90岁的老妪,每段经历都称得上惊心。她们勤劳、善良、能干,同时忍受着伴侣的出轨、暴力或游手好闲。可几乎没有人离婚,也没人离开小镇。

小镇之外,还有许多的她们。

她们也是我们。




2021年夏天,四川省自贡市仙市镇的麻将馆里,人们纷纷猜测着新搬来的异乡女人的身份。

 

这个面积仅有55平方公里的小镇,住了4万多人。在这里,短居一两天的游客常见,长租的外来人几乎没有。按当地人的说法,“划一根火柴的功夫就能在镇上转一圈”。


仙市镇 

 

空降的异乡人易小荷,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她和小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独自前来,没带孩子、丈夫,看起来不用工作、劳动,不烧火做饭,时常下馆子。这里唯一的娱乐——打麻将,她也不会。

 

细碎的流言最终拼出一个有钱有闲的女人:在这里有三四套房子,是某高官的夫人。

 

易小荷啼笑皆非。不久前,她创业失败,决定回老家,找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小镇,休息一段时间。没人认识她,以上流言和打听都无需理会。

她目的明确,想写一本书,主人公是家乡里不被关注的小镇基层女性。

 

因此,镇里的人好奇打量她的同时,她也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抵达镇子的第一天,易小荷发现,仙镇的男性像消失了一样。男人要工作,女人也要工作。可工作之外,洗衣做饭、照顾孩子老人,甚至重物搬运,所有家务天然属于女人。


女人的背篓里,装满重物


打着茶馆幌子的麻将馆,是男人们最常聚集的地方,女人则总在忙。每个饭馆、超市、美甲店里,不管有没有客人,易小荷总能找到看店营业的老板娘。每天去不同餐馆吃饭,就能从不同女人那儿收集到小镇不同的八卦。

 

比起写书,挑战多来自生活本身。没有外来人的小镇,她托熟人找住宿的房子用了一两周。随后是作息,婆婆们早上6点多就开始说话。川蜀一带,山多路远,人们嗓门都大,小镇房子又不隔音,易小荷也只能跟着起床。

 

起床后,首要问题是吃饭。快节奏的城市生活里,她需要咖啡提神。而这里的早上,永远是冒着红油的抄手。

 

书店,图书馆,健身房,咖啡馆,电影院,跑腿、网约车,这里都没有。

 

“镇上除了镇政府,小学,中学和几家幼儿园,拥有两个大超市和4~5家便利店似的小超市,一家卖床单被套的店。一家无名化妆品店。一家丧葬用品店,一个美甲店,若干家饭店,若干家茶馆麻将馆,几个快递点还有三家理发店,一个从名字到菜单都很像A货肯德基的汉堡店,三家说是糖水饮料也可以的奶茶店。一个小麻雀似的诊所。还有一个大的卫生院。”易小荷写道。

 

没有图书馆和书店的小镇,唯一可见的是小人书和实用书。 


像JK·罗琳一样坐在咖啡馆边聊天边写作的想法,宣告破产。

 

易小荷租下的二层临河小楼,据说是镇上最好的房子。可入住第一周的半夜,她就听见屋顶上万马奔腾的声音,可能是老鼠或者别的什么。

 

她学会了和拳头大的八脚蜘蛛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习惯了逢三六九赶集背上竹篓。


适应这一切,对于易小荷来说不算什么。早在20岁出头,她就单枪匹马去美国采访,吃不到中餐,没有驾照和电话,照样生活。“不会有比那更难熬的日子,何况这里是家乡。”

适应之后,小镇生活成了易小荷最轻松的一段时间。早上六点多起床,上午去陈婆婆那坐坐,跟王大孃聊聊天。饭后去朋友那串门或一起散步。晚上六点多,太阳落山,小镇就空了。回屋看会书,早早入睡,等第二天一大早被女人们响亮的交谈声吵醒。

 

每天下午是女人们固定的麻将时间,没人愿意聊天,她实在学不会,索性换上瑜伽服,在家里做几组帕梅拉。

 

下雨了,就去河边看看涨潮的河水是什么样子。傍晚散步,去寺庙听听晚钟。每天溜溜达达地过着,假日悠长。

 

易小荷在盐镇 

 

易小荷问过镇上许多人同一个问题,尤其是年过50的,他们都确认日子越过越好了。书店、咖啡馆或小酒馆或健身房,对他们来说不是生活所需,没人觉得吃饱喝足之后,还应该有点儿别的什么需求。因此,那些东西在此地也完全没有市场。


他们打发时间的方式,还是那简单几样。年轻男人在茶馆打牌,年长者和女性坐在镇口的黄葛树下,看云、看河、听风、听知了叫,都是一天。


空荡的小镇,阳光发白,时间凝滞一般,缓慢流淌,人人表情闲散,似乎并无他求。


 

在这里,苦难最寻常,且往复轮回。

 

王大孃36岁时,结婚14年,仍不知道挨打这种行为叫家庭暴力,是违法的。

 

如今年过六旬,王大孃还会因为几斤羊肉的误会,被丈夫孙弹匠满镇子追着打。她记不清挨过多少次打,“随便乱说的,五百多次肯定有了……”

 

镇上的老邻居,几乎都见过落在王大孃身上的拳头和耳光。青紫常见,有时,手也被打断。打得最狠的一次,王大孃吐出口血,一口气跑到观音阁,求菩萨庇佑。可晚上八点后,她又摸黑回家,继续洗之前没洗完的衣服。


过往几十年总是如此,被打后,她一边哭,一边继续干活。

她曾试图求救,邻居、妇联主任推说这是家庭纠纷。她想过轻生,婆婆劝她,把两个娃盘好才对。

 

易小荷发现,王大孃不是个例,几乎每三户人家就有两户存在家暴,这里的男人没有传说中的粑耳朵(怕老婆),都是家暴的参与者或旁观者。

 

可王大孃在镇上还有另一重身份,最受欢迎的媒婆。夫妻吵架,她劝女人不要离婚:“一定要找个家。”

 

这片土地的规则是,男人家暴、赌博、游手好闲……都可以容忍,可以被原谅,但离婚会被千夫所指。


仙市镇上,男人与女人

钟传英年轻时,因前夫不思进取,主动选择离婚。分开后,她回娘家被父亲打,在古镇被差点被女人们的唾沫星子淹死。年龄大的女人当面指着她的鼻子骂她。

 

她曾经不在乎那些指指点点。

 

二婚后,有人告诉她现任丈夫和谁谁在一起,她回:“很正常,杀猪匠都有(别的女人)。”她不再轻言离婚二字,怕被指着脊梁议论。

 

婚姻之外,贫穷和次生劫难如影随形。

 

50元的书本费,生病的母亲,都会导致一个成绩优异的女孩彻底告别学校。梁晓清小学读了一学期后,父亲要她休学,理由是看过风水,家里出不了读书人。

 

90岁独居的陈婆婆有6个子女,攒了四套房子,但她依旧一人住在小店里,偶尔要隔壁餐馆客人的剩饭,捡别人放太久而扔掉的猪儿粑小吃。夜里,她睡在几张椅子搭就的铺上,始终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89岁时,陈婆婆生病住院,第一次躺着不用干活,吃得还比原来好一点。她觉得这就已经算活够本了。


 陈婆婆说话时,一只眼睛会流下浑浊的眼泪。


失的人生机遇,无休止的家暴,从肚子里扯出的胎儿……回忆往事时,小镇的女人们往往面色如常,她们眼神平静地坐在那,张嘴讲出一部惊心动魄的血泪史,却又随时准备着起身照顾孩子、招呼客人或忙别的家务。

 

有时,易小荷会看到女人长久地坐在木板凳上,一动不动盯着手机。女人的身边,是举着单反,拍台阶、昙花、猫狗的年轻游客。

 

后来她写道:“贫穷和劫难,是家家户户的传家宝”。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马克思的这句话,印在高一的政治课本里,如果读过高中,一定能熟练背诵。后来,它转化为那句没读过高中也能听懂的:“经济独立是人格独立的前提。”

 

可在小镇里,这似乎是句空话。经济独立,只是经济独立。

 

陈婆婆是仙市镇许多人心中公认的女强人,她做过各种小生意,乐于投入。白手起家,为三个儿子攒下了四套房子。

 

如今,她仍一人独居在店铺里。店里没有厕所,最亲近的儿子,每天去帮她倒一次尿桶。没人给她做饭,老人都是随便吃点。另一个儿子每天骑车经过,从不停下打个招呼。

 

别人送她的米面、牛奶,她全部卖了换钱。只有屋子里那桶充满油渍的硬币,她找不到孩子帮她擦。最后,易小荷陪她做完了清洗的工作。

 

王大孃配合老公弹棉花之余,经营着茶水铺,卖过菜,还成了远近闻名的媒婆,有偿撮合。可在家里,丈夫不允许她穿短过膝盖以上的裙子。她和朋友跨出仙市镇一步,都需要丈夫同意。


仙市镇,背着背篓的女人随处可见


兽医店、服装店、理发店、麻将馆以及镇上唯一一家美甲店,许多是这些被家暴、被压迫女性们的生意。其中,唯一且热闹的美甲店,是梁晓清开的。


一年级被迫休学起,她一直在自救。

 

小时候,她捧着新华字典和故事书自学识字。十岁左右,她跟着朋友去三年级教室玩,面对老师的考题,自学的她,答得比其他同学都快。

 

梁晓清报班学习画眉、做眉技术时,都是一次成功。当年去北京参加美妆会,老师主动邀请她留下。她心动不已,却又一次回到了小镇。

 

这些年,她不止一次拒绝了离开的机会。梁晓清的第一份工作可以申请一家人住的宿舍,她兴奋回家,让母亲收拾东西,一起离开。母亲却哭着留下。

 

继续在一起,爸妈的争吵和打架也必然继续下去,可梁晓清的母亲自认为承受不起离婚后要面对的流言蜚语。“到那时候女的背的罪更多。”

 

如果她离仙市镇太远,母亲一个人在家,可能又会受委屈,被父亲打。梁晓清就再不愿离开家,她要留下来,守护她的母亲。


留在仙市镇的梁晓清


许多女性因类似的原因留在仙市。


决心离开要考虑父母的赡养、孩子的转学和学费问题,跨城搬家的费用,照顾孩子的时间。小镇女性生活的本位是家庭,是孩子,离开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复杂抉择。

 

于是,在上海做到火锅店店长的女孩回到仙市生孩子,本该留在北京的美甲师回小镇开店。从早到夜不停转的女人,忙着生意、孩子、家务,以及替无所事事的丈夫收拾一个又一个烂摊子。


留下的梁晓清,有时也会疑惑。她们村里有个年轻女人,每年农忙时,总独自一人下田做所有苦力活,丈夫从未出现过。农忙后,她又出去打工,赚钱回家,买车,开店。她的男人什么也不干,靠女人的钱活着,在深夜喊着有钱真好,但还打女人。而村里的人,反而在背后叫女人坐台女,极尽嘲讽。

 

梁晓清想:为什么?凭什么?

 

她还想不通,妈妈为什么不离开家里那个人?

 

她不知道,仙市镇之外的地方,有许多人有着和她类似的疑惑:梁晓清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她会离开吗?为什么她还要这样活着?

 


仙市镇之前,易小荷在上海,在北京,在纽约,她发现城市之间有一点已经很共通,女性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们追求自由,而不仅仅是经济独立。

 

那些年间,她的朋友多是精英、白领、律所负责人或某某大中华地区总裁,她们聊女性观念,时事热点,社会现象,互相推荐某本书里的某个观点。烦恼多是如何在行业里更领先一步。

 

对那时的易小荷而言,她面临的女性困境,是在职业上受到的性别歧视。哪怕已经是行业最好的记者,别人介绍时,永远要加一个美女或者性别的标签。


第一次见面的知识分子,开口问她:以前采访过那么多牛人,乔丹之类的,是不是要跟那些 NBA 球星睡觉?

 

朋友聚餐,不认识的男人,喝了点酒,居然拍着大腿,让她坐上去。而周围的熟人,总自觉形成男性同盟劝解:他跟你开玩笑的。

 

2017年,易小荷发了篇文章,自述被性骚扰的经历。朋友圈里,近一半的女性发来私信,说出曾遭遇的职场性骚扰。

 

可在仙市镇,女性主义、中年危机,都是陌生的词组。她们面前是更具体的困境,不被丈夫打,孩子有钱上学,有份稳定的工作。这份稳定,只是说她吃得起饭。

 

镇上女人,不管做不做生意,都一定要会洗衣、做饭、做家务、照顾孩子。 


在小镇待久了,易小荷理解她们的同时,开始向她们靠拢,好好吃饭,好好写书,重新理解生活的意义,“我觉得我的心态都变得很谦卑了”。

 

她意识到,她曾经在某种程度上和镇上的女人是相通的。自卑,怯懦,没那么独立,自由,以婚姻家庭为唯一目的。

 

大学刚毕业时,她不管不顾地去到男朋友所在的城市,常以泪洗面,仍一心想要结婚。

 

后来,她和她们走上了不同的路。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读书,父亲一直告诉成绩不算好的她,要读书,要考大学,一定要出去,走得很远。

 

那份大学学历让她在当时找到了离开男朋友的工作,那些读过的书,让她有机会从自贡走到北京、上海,美国纽约。如今,她能去到世界上她想去的任何别的城市。

 

小镇的女人们本来也有这样的机会。

 

陈秀娥高中时,是学校里公认的好学生,常有满分作文,还曾投稿《少年文艺》,拿过几十元的稿费。如今,她的生活以孩子为中心。客厅书架上的《余秋雨散文》沾满灰尘。

 

梁晓清十四五岁时,发现了一个好去处。跳上为郊区开辟的公交,就能去往自贡图书馆,里面有《十万个为什么》《99个生活小窍门》,也有人生道理。

 

她泡在图书馆里读过不少书。有一个故事,她至今能复述出来:家境很差的孩子,靠自己的努力和节俭,读完高中、大学,还赚了笔钱。

 

她告诉易小荷,当时没太看懂那个故事,但一直念念不忘。

 

如今,当地图书馆的大门都已经常年紧闭,但馆里那个故事的名字她至今记得清楚。《没有伞的孩子,必须努力奔跑》。


女人背重物的背影 



在仙市镇时,易小荷收到过一张镇上女性朋友发来的照片。照片里,月光惨淡,陈家祠发出点点阴冷的光,再远处就是她居住的房子。

 

小镇朋友分享给易小荷的照片


女人平时很少拍什么,看易小荷平时四处拍,这才有了拍照兴致。

 

照片拍得美极了。下一刻,易小荷忽然意识到:除了我,这种照片她还能发给谁?


无人可发。 这里的每个人都双肩沉重,少有交流。

 

陈婆婆和儿子女儿极少交流,哪怕是一家人团聚的端午,她也一言不发地吃完饭,放下碗就立刻回她的小摊。这里许许多多女性都觉得,在这镇上生活并不需要什么朋友,因为根本不会有人真心诚意帮助你。

 

在仙市镇,在乡村,女人们很难找到能理解她们的朋友的人,也没人理解她们的痛苦。

 

反而是易小荷,成为她们共同的聆听者。之前,从没有人,听过她们说这么多话。听她们的一生,听那些苦难、挣扎和困惑。

 

或许,易小荷也是唯一一个人,听完会问她们,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离开。如果是亲朋街坊,大概率只会敷衍两句,算了算了,这么多年了,不能离啊。

 

在小镇生活一年后,易小荷动笔打捞仙市镇上的女性幸存者,如实写下她们被忽视、被捶打的一生。她将她们的故事,取名“盐镇”。


《盐镇》 

 

古时的四川产天下之盐,仙市也因盐设镇。如今的盐镇,盐味也是那些日日劳作的女人眼泪和汗水的滋味。她们的命运就此被“放咸”。

 

从17岁的女孩到90岁的老妪,她们所处时代不同,境遇不同,可同样经受歧视、暴力,在这镇上日复一日,无法出逃,又不断与命运搏斗。

 

易小荷将小镇上的生活又比作一道道裂口:女人们常常在拼命止血,而男人们则在撒盐。

 

《盐镇》出版后,易小荷通知了书里的每个人。大家都没什么反应。一如当年她想写她们的故事,女人们就说,你写吧,从不好奇为什么,也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任何特别。

 

她们快速跳过书的话题,又聊回当下:学校的孩子、父母的生活、门店的生意。

 

每次聊完,易小荷总觉得,他们还是过着原来的生活,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在饭馆、美甲店从早忙到晚,操心孩子的一切。

 

盐镇老人


但种子或许已经种下。

 

黄茜40出头,没有车,没有房,没有存款,却坚持送孩子去重庆读一万六一学期的初中,而不是留在仙市镇。

 

梁晓清告诉女儿,以后要像易阿姨这样,不要那么早结婚,要懂得自己真正要什么。她希望孩子是自由的,不会像她一样,被绑在这里。

 

易小荷还在盐镇时,曾有小镇的朋友劝她结婚找个归宿。

 

易小荷问:“你觉得你的生活更好,我的生活更好?“

 

“确实你还挺好的。”

 

话题轻轻带过。她再也没被催过婚。


*图片均由受访者和出版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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