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每天都在写作文,于是一些父母就拿了孩子的作文来给我看。来的时候忧心忡忡,或者是暗自得意,希望我能够出言指点或者是给予肯定。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读者,我就觉得这里的问题很大。孩子写出一篇作文来,父母觉得好或者不好,依据是自己的阅读经验和文字审美。那么,谁来测试父母的这两项能力是否达标呢?
比如说一位家长曾经拿了孩子的作文给我看,孩子写春天里的景色,从山峰写到树林,从树林写到小河,从小河写到草地,最后写孩子们来到草地上准备喂食,河里的鸭子们纷纷跑上岸来迎接。
按照我的标准,我觉得这篇作文好得不得了。孩子知道如何运用文字当做自己的镜头,顺着空间顺序依次描述事物,顺带描写了春天里的景象。最后还知道在这种静态画面中,需要小朋友和鸭子的动作来平衡一下,把一切描写都落实到人和动物轻快的心情上去。家长却认为文字冗赘:山脚下是绿色的树林,绿色的树林边上是一条清亮的小河,清亮的小河对岸是一片绿色的草地。来找我说是看看有没有什么毛病,需要怎么改。我认为没毛病,同一篇作文在我眼中和在家长眼中,完全不是同一种观感。在我眼中,错别字,语法错误,句型错误。表达方式不当......这些根本就不是问题。因为这些都是小毛病,这些小毛病在学校里老师会慢慢纠正调教,小朋友也会因为不断阅读和写作而逐渐提升改进。真正重要的是小朋友拿着一支笔,对住一张作文纸,他们用手头的工具,如何把脑子里的想法表达出来。用什么写作方法,用什么写作架构,代表了他们如何观察,如何思考。那我当然很喜欢那位小朋友的作文,在里面有明确的个人视角,有清晰地表达逻辑,我就看见他手摇镜头,从山峰一路徐徐扫来,一直扫到草地,然后才换特写,表现孩子提着食物跑来,鸭子从河里争先上岸迎接。像这样的写法,将来怎么写问题都不大,因为孩子心里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谁先谁后,具体怎么做。
家长看不到这些,家长就看到每句话的结尾出现在下一句的开头,这就是冗赘,这就是作文罪。且不说这是不是一种写作风格,不说这种连缀的写法是不是一种舒缓的表达方式让节奏放缓,好让最后一幕动起来的场景加速---即便大家都认定这是一种冗赘,我也觉得事情太小,不值得一说。反而是应该先鼓励整体的框架和写法,告诉孩子这是好的,这是对的,给他一个明确的写作标准,然后晚饭加个鸡腿什么的,最后才是大家来谈如何精益求精。
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件相当无解的事情。父母要指导孩子,这是为人父母的责任。问题是,父母如何知道自己的指导是正确的?有些时候,孩子本来眼明心亮,但是父母生生给指点了一条瞎路。如果父母当年就是看青春疼痛文学,背诵《作文选刊》,然后觉得会弄一些漂亮古奥的中文词,会写一些复杂而酸的比喻,会写一些齐整而铿锵的排比句,那就是好文笔,好作文,那我觉得还是不要指导不要指点为妙。而且,不同的父母对如何做事的理解也不同。比如我这种人就觉得大模样大框架大结构要先立住,然后事情才可以顺利进行,小问题小缺陷大可以放到后面慢慢来。但的确有很多人不是这种做事方式,他们喜欢一路平推,目光所及之处要修正一切错误一切毛病一切瑕疵,保证每一步都没有任何问题,通过一系列没问题达成最终的完成。虽说这是个人处事风格的问题,但是当事人接受不同风格而产生的感受却不一样。类似我这种大而化之的风格,严厉起来会相当严厉,如果大的构架不行,会要求直接推倒重来,因为里面没想法,没逻辑,不如不要写。但如果大面上做得还不错,那么我又会很宽容,多有鼓励和赞美,可以完全无视各种小毛病。
类似那种平推式粉碎一切毛病的风格,那当事人就会觉得很惨。因为那是写汇报材料等批示的模式,所有的错处都要点出来,那么迎面而来的除了否定就是否定还是否定。孩子写了一篇作文,得到几十条点评,条条都要求修改订正,那换了是我我也不愿意继续写,这事就无趣且麻烦。即便有写作的天赋,也会因此而消磨殆尽。对于小朋友,我的看法是这样的:他们刚出生不久,还在探索世界的阶段。在这个阶段里,除非是原则性的错误,或者触犯底线的错误,需要立即提点和纠正之外,他们最需要的是在面对未知而庞大的世界时,有人明确地告诉他们做对了什么。在这个阶段,掌握一种正确的方法,一种正确的通路,比告诫他们100种错误更重要,也更有价值。
告诉他们100种错误,他们修正了100种错误,这个世界对于他们而言没任何变化,还是上了锁,还是打不开。但明确告诉他们,他们的某一种做法是对的,是好的,他们面对世界的黑箱时立即手里就有了一把钥匙,而且这把钥匙的确可以打开一把锁,进入这个世界的一个角落。那么,整个世界就从根本拒绝的的态势,变成一种宽容和许可的态势。想一想看,一个小朋友从小就培养起“世界很困难,但总是能找到方法”的心态,和一个小朋友从小就培养起“世界很困难,我要尽量别出错”的心态,他们未来的人生哪一个会相对好走一点,他们中的哪一位能走得更远一些?我对于教育孩子没有多少发言权,因为我只有两只猫。但是我对写作文还有一点发言权,因为我比绝大多数读者写得更多。那么,现在起码在小学生作文这个话题上,我可以谈谈我的看法。今后当家长们拿着孩子的作文,准备点评一番,消灭所有问题的时候,不妨想一想这篇文章,想一想我的问题:你,凭什么?标题:《睡猫》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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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上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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