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对话——华二代眼里的电影《瞬息全宇宙》

去年某个时候儿子约我去看当时还默默无闻的电影《瞬息全宇宙》，事先他就提醒我，这可能不是我喜欢的电影类型。

的确，初看这部影片时，我对里面不断跳跃的时空变换和莫名其妙的打斗非常不习惯，感觉乱糟糟的不知所云。只是到了后半段，渐渐明白了影片的含义及其表达手段，也就可以接受。虽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也理解为什么儿子这一代年轻人如此喜欢这部电影。

最近这部电影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获得最佳电影、最佳导演等多项大奖后，在美和国内华人议论纷纷，褒贬不一。我和儿子又聊起了这部影片。

据我所知，在美的华人父母一代，也就是我自己这一代，普遍不喜欢这部电影，而我们的子女，也就是俗称的华二代或者ABC —— 在美国出生的中国人，则恰恰相反，他们普遍非常喜欢这部电影。

我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个年龄的华人多半不喜欢这部电影，其中一个原因，我的个人感觉是我们这一代人不习惯这部电影的叙事方式。我们习惯的叙事方式是有一个连贯、有条不紊的故事，有清晰的开头、发展、高潮到结尾的完整过程，电影里所谓起、承、转、合。我们从小到大看的文学作品包括小说和电影大多都是这种模式，我们习惯了这样的叙事模式，或者说这样的叙事模式早已经frame — ”塑造”并固化了我们欣赏电影、小说这类叙事文学作品的思维习惯。我们的欣赏习惯更倾向于”有序的”、”有序性”，即orderly，有条不紊、条理清晰的叙事。一旦这种”有序性”被打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我们就觉得东扯西拉，一片混乱。当作品中没有了我们文学欣赏中习惯中的”order”, 只有disorder 和chaos — 混乱，剩下的就是不知所云，看不下去，这可能是很多华一代家长们不喜欢这部电影的一个原因。

说到影片结构或叙事表面上的”乱” —— chaotic，儿子认为这其实是创作者有意为之。影片要表达的主题是一个华裔移民家庭中头绪万千、一团乱麻的状态：母女关系一团乱麻，夫妻关系一团乱麻，女儿的生活似乎是一团乱麻，女主角和她的家庭生活更是一团乱麻，everything is a mess —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团乱麻。创作者要的就是这种”乱”的效果，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团乱麻。通过这种看似chaotic —— 乱，各种情况一拥而上的叙事方式和结构来表现主人公生活中千头万绪，疲惫不堪，chaotic —— 混乱的状态，这是创作者的成功之处。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

儿子提醒说，这部电影的名字是”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表达的就是一种让人难以承受，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几乎让人窒息 —— overwhelming 的生活压力、紧张焦虑和混乱 —— messy 状态，和电影主题紧紧相扣。由此我想到，电影的中文译名《瞬间全宇宙》没有译出英文原名的含义，不知所云，而且误导观众。个人认为，更好更准确的译名应该是《时时处处，一团乱麻》。

其实，这种non-orderly ，交叉性强，不断跳跃式的叙事方式并不新鲜，很多现代、后现代文学作品中都有这种方式。我最近读过的一部1997年出版，普利策奖获奖小说”American Pastoral” 《美国田园》就含有这种风格。这部小说描写的是一个美国犹太人和爱尔兰人组合的家庭中父女、母女关系的冲突，家庭的破裂，社会纤维、纽带的破裂和变迁，甚至美国文化、制造工业的下沉，这样复杂的社会变迁，显然不是一个平稳、有序和单方位的过程，而是一个个时而偶然，时而必然的事件组成的断断续续和多方位过程。作者的叙事因而也是带着片段性、交叉性和跳跃性，通过这种方式扑捉和表现生活和社会变迁的种种面貌。我有时被这种叙事方式所烦恼，恨不得把书给扔下。但仔细一想，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哪里会是一条直线，秩序井然的故事？作者是在用一个看似无序的结构，精心表现一个正在支离破碎的”美国田园” —— American Pastoral。

The heart of the movie is 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mother (Evelyn) and the daughter Joy，儿子认为电影的核心是母亲Evelyn 和女儿Joy之间关系，母女的冲突。

有人认为，这样的题材是老生常谈，毫无新意，甚至是重复好莱坞对华人的刻板印象。其实不然，要说老题材，爱、忠诚、背叛、战争等等都是文学作品中重复了数千年的题材，关键是能否推陈出新，写出新意和共鸣来。我个人认为，电影对这个题材的挖掘和描写，可能正是华裔下一代产生强烈共鸣和喜爱的主要原因。

儿子提到电影中的一个细节：当女儿Joy和她妈妈在影片中第一次见面时，妈妈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不冷不热扔下一句话：you’re fat —— 你长肥了。这个细节我完全忘了，当时更是毫不在意，而儿子则说这个细节他太有共鸣了。

的确，妈妈的欲言又止，原本可能又是一番教女儿如何做人如何上进的”谆谆教诲”，但担心女儿的不快，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想很多华裔子女看到这里可能都心领神会，知道”欲言又止”的画外音。

妈妈扔下的那句没好气的话”你太肥了”，儿子说当年读高中时，他最要好的两个亚裔同学，一个华裔越南女孩和一个韩裔女孩，都因为母亲指责她们fat而苦恼。其实仔细琢磨一下，这句话不仅仅是一个外在身体形象那么简单。

儿子的话让我想起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仪式上，扮演女儿Joy的华裔演员Stephanie Hsu 许玮伦，她看上去年轻漂亮，优雅可爱，与电影中的角色判若两人。影片中的Joy不仅overweight —— 超重，而且化妆一团糟，头发一团遭，可能还是个同性恋，用儿子的话说，她是母亲最大的disappointment —— 母亲的失望，家人的失望。

母亲Evelyn的欲言又止和没好气的一句”fat”，既包含着期望又流露出失望，这其实是很多华人家长、华一代们内心真实的写照。家长们期盼的是儿女们能够成为像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楚楚动人又成功的”Joy”，最担心害怕的是影片中邋里邋遢，令人失望的Joy。私以为很多华人子女对父母的这一片苦心都深有体会，但现实中没有一个人可能天天生活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中，更多的人是过着平凡和普通的生活。

影片中Joy对母亲Evelyn为她的付出和”爱”似乎并不领情，过于沉重的”爱”，有时是儿女的一种负担。父母的期盼，往往并不一定就是儿女的期盼。Joy的桀骜不驯，其实是渴望有自己的生活，而非长辈为他们精心安排，期盼甚至主导的生活。这可能是华裔子女对影片产生共鸣的主要原因。

最后，女儿和母亲的和解，其实就是长辈人对儿女人生选择的认可和接受。这个结局有点cliche — 老生常谈，但依然让人感概万千。

儿子还说到另一个细节，Joy在见到她祖父时，非常想用中文交流，但中文不好，只能结结巴巴说几个字，十分尴尬又无奈。我能体会到儿子对这个细节非常有共鸣。小时候带他回国，在和爷爷奶奶，哥哥姐姐，甚至超市售货员小姐姐交流时，他都有类似尴尬的局面。在看电影时，我完全没有在意这样的细节，也早就忘了，但儿子却记得。这就是两代移民的区别，我们认为无所谓甚至好笑的事，他们则有一种在两种语言，两种文化之间迷茫的情绪。

儿子说其实还有不少细节，他说我可能都没有注意到，或者没有在意。

作为家长，我们对在美国出生成长的下一代其实很不了解。我和儿子的关系是非常近的，从文学艺术到社会政治几乎无话不谈。我自认为很了解他了，但只到前些年他申请大学时，看到他写的个人自述，我才发现对他的内心世界并不完全了解。他在自述中表达的对亚裔美国人身份的困惑和挣扎，在中文与英文两种语言之间的苦恼，是我想都没想到过的。我理所当然的以为，子女生在美国，他们应该感到庆幸才是；在国内探亲时，他流利的英文让很多人羡慕，但他却一度为哪个是他的母语而纠结。

从某个角度讲，我们的子女与我们是非常不一样的人。他们和我们出生、成长于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教育和社会环境中，人在本质上是环境的产物。我们要认识到这一点，理解这一点，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我们的下一代。

华人的子弟往往都很”乖”，很听话。他们知道、体贴父母在异国他乡打拼的不易，也深知父母家人以及中国文化对子女的期待。不是每个孩子都是敢于反叛的Joy，他们多半会把内心的想法和苦恼忍在心里，留给自己。

我们如果看懂了《瞬间全宇宙》（姑且还是用这个译名），我们其实就更懂我们的下一代。如果我们对儿女的内心世界有更多了解，就容易理解为什么这部电影对他们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文学作品的主题和题材不必标新立异，而是让读者或观众感同身受。就像写了上千年的爱情题材，如果你心中仍然有爱，这样的题材就永远会对你有吸引力。同样，如果你有着华二代对移民生活的感受力和敏感 —— sensibility，关于母女、父子等家庭关系的题材就不会过时。

关于电影中反复运用的”Multi-verse”（多重宇宙空间）场景，儿子的解释也让我耳目一新。他认为多重宇宙的叙事方式在美国的超级英雄电影中用得很多，英雄们常常上天入地，从一个世界打到另一个宇宙或星球，但是《瞬间全宇宙》把这一方式运用的更好更别出心裁，通过”多重宇宙”的形式传递和表达一个人生哲理，而非一个简单的人物行动空间。

在影片中，母亲Evelyn试图逃避混乱的现实世界，但是在其它”宇宙”(multi-verse)中不断重复现实生活中的挣扎与搏斗，一再被打回到现实世界。儿子打了个比方说，当一个人来到人生的岔路口，他犹豫向左还是向右，最终选择了其中一条道路。当他在这条道路上遇到艰难险阻，磕磕绊绊时，他可能踌躇起来，想象如果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可能就不会吃这么多苦头。但现实是，无论选择哪一条道路，或者生活在哪一个”宇宙”，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苦难，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甚至头破血流，生活就是这样。Evelyn无论穿越到哪一个宇宙，都好像有一张网，逃不出现实生活的残酷和一地鸡毛。

儿子的解释让我觉得颇有同感，我们在生活中不是经常碰到这样的情形吗？记得有朋友问过我，是否后悔来到美国？我们可能都曾经想过，如果当年留在中国，我们的生活会怎么样？其实无论在何处，生活都不会一帆风顺。有成功有失败，有满足有失意，不是吗？何必纠结，与自己与生活和解这样的心灵鸡汤我就不多说了。

儿子认为我把他理解的”multi-verse”简单化了，而且演绎得有点过了，没有把他的意思说透说全面。我说那你自己写吧，我帮你翻译，我也担心自己有些地方理解的并不准确。

儿子说这部电影中还有着存在主义 —— existentialism 和虚无主义 —— Nihilism 的元素，这些我就不替他解释发挥了。

如何评价这部电影，其实老师就在我们身边。很多人都知道我们的下一代喜欢这部电影，只要放下做父母的架子，问自己的儿女：你们为什么喜欢这部电影？耐心地倾听他们的观点和体会，这部电影获奖的原因很可能就在他们的回答当中。

喜爱这部电影的，并不仅仅限于华二代。在”烂番茄”等影评网站上，《瞬息全宇宙》得分非常高，而这些评分人，绝大多数都不是华裔甚至亚裔。儿子告诉我他认识的朋友几乎都喜欢这部电影，他的几位好友，一个白人同学已经看了三遍，另外一对韩裔和白人混血兄弟俩也看了不止一遍。这部影片的受众主要是美国观众，而非仅仅是美国的华裔和亚裔。就我个人而言，这部电影的价值在于让我对华裔下一代有了更多的认识。

我平时很少看电影，以往也并不关心奥斯卡颁奖活动。这次《瞬息全宇宙》获奖，让我对奥斯卡评委多了几分敬重，他们是真正看懂了这部电影。

拉拉杂杂和儿子在电话里聊了一个半小时，最后我对他说，你应该去写影评。You have some great insights — 你有些不错的见解。

启明 2023.3.18.

本文由作者授权原创首发在《图解美国》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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