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界跳崖事件背后,绝非盲目自杀那么简单
近日,湖南张家界某景区有4名游客服毒跳崖,经调查系自杀。过去,学界对社会转型时期的自杀问题做过深入讨论。在经济复苏之年,自杀事件为何再次成为一个需要警惕的社会现象,其背后的社会逻辑和深层原因是什么,都值得我们追问。
吴飞先生基于对自杀问题的研究,发现很多自杀行为并非源于公众一般认为的精神问题,一部分自杀行为可能带有怨气,这一方面折射出社会在公平正义方面存在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对社会冷漠或家庭冷漠的反抗。他认为,在告别传统社会的现代中国,人们逐渐形成了一种社会观念,即社会是冷漠、残酷、弱肉强食的空间。“社会冷漠症”之所以盛行,在于以经济为导向、趋于技术化官僚化的评价机制不断泛化,从手段变为目的;而在社会陌生化的过程中,精神秩序的构建却没有跟上。作者认为,我们不仅需要理解现代价值观念并反思其文化基础,还需要注意中国的特殊性,在中国的家庭、国家、社会的完整体系中,给这些现代观念找寻合适的位置,以形成一种合理的中国人的生活方式。
这个时代的精神体系到底怎么了?——伦理秩序需重建,道德不能被放弃
来源/本文原为《时代周报》对吴飞先生的专访稿,原载《时代周报》,转自公众号“文化纵横”
被盲目发泄的怨气?
问:您研究过中国的自杀问题,对这种自杀性的事件您怎么看?
吴飞:在很大程度上,这些人跟我研究的那些自杀者是有一些相似的地方,中国的一部分自杀者并不是因为有精神问题,而是出于一股怨气,就是要报复。一些自杀者其实是通过惩罚自己来报复别人。这确实是反映了社会在公平正义方面存在问题。
问:从这几例中,我们看到他们一般是失意者。他们可能认为,他们失败的原因不是自己,而是社会出了问题。“社会”是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但是又很抽象、很模糊,该如何理解?
吴飞:怎么理解社会的问题,也就是怎么样理解除了家庭、有血缘关系或者地缘关系,或者是比较自然的朋友关系之外的公共领域。在传统的中国人的生活圈子里面,是没有社会这种观念的。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概念,但有了这个观念之后怎样形成一个比较良好,比较健康的社会观念,使得人和人之间能够共同处在一个比较和谐的社会里面,这是这些现象所提出来的一个问题。
我们在比较精英的话语里面,或者说是比较主流的话语里面,大多都是把“社会”当作一个好词,正面的,比如说它代表着一种正义,代表着一种集体的力量。在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里面,社会其实总是被理解成一种比较残酷的,比较冷漠的空间。比如说,家长教育孩子的时候常说,你将来走上社会怎么怎么样。在他们的观念里,“走上社会”就是走出这样一个可以关心你、可以不用特别在乎、不用特别地去注意、去防范的的家庭,到一个完全是由陌生人组成的,会给你带来很大的危险,你处处都要防范,并且需要学会很多的求生技能,去应付的一个公共空间里面去。所以,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的观念中,社会都还是一个比较冷漠的概念,至少在现在人们的观念里面,这个社会就是比较冷漠、险恶的,几乎相当于“江湖”。
▍社会关系中的冷漠症
问:在很多人的观念中,社会就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确会产生彼此间的冷漠状态。您有没有思考过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一个状况?
吴飞:在西方文化里面,社会背后有很深的一个背景。社会的观念如果追根溯源的话,还是来自于教会的观念。
你在共同的一个教会里面,可以来自世界各地、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但是因为有共同的信仰,可以认为属于一个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是和城邦或国家这种政治组织不一样的。这里面可以得到一个比较正面的概念。
在中国,我觉得现代中国的社会观念,应当是说从晚清以来,在我们接触了社会观念以后,中国人根据自己的理解,逐渐形成了一个共同的社会观念,认为社会就是比较冷漠、比较残酷的、弱肉强食的空间,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另一方面,一部分自杀事件中,自杀者除了认为社会冷漠,其实也包括家庭里面的冷漠,因为有一些人的家庭关系也不好。在这里,家庭与社会的对立也不是那么的绝对,其实它们之间有交叉。理解社会的冷漠,很大程度上也是在理解家庭关系的冷漠。
问:在我们的语言中,尤其是在过去,“社会”往往被等同于“国家”。
吴飞:对,如果是一回事的话,社会和国家,再和家庭以及周围和家庭相关的乡土,或者朋友联系起来,倘若这几个观念能够打通,可以建立一个比较良性的关系。在上世纪90年代以来,影响很大的一个思潮是把社会和国家分开。但是现在这个观念并没有那么清楚。
问:实际上,在我们社会中有一个评价的尺子,比如说注重物质、社会地位,具体一点说,就是看你有没有钱。您怎么看我们现在这种社会评价的模式,以及其所反映的精神状况?
吴飞:社会和国家是很难分开的,这种评价机制是一种社会风气,它并不是由国家的哪一个机构规定怎么来评价的,而是说人们逐渐形成的一种观念。
但是在近些年以来,国家的很多政策,比如说以经济改革为中心,越到最后越变成了完全的实用主义,甚至拜金主义,而国家的各种政策的方式也是越来越趋于技术化、官僚化,而不注重文化伦理这些东西,慢慢形成很糟糕的一个恶性循环。
金钱决定一切这样的评价是一个现象,是一个结果,它可能并不是最终的一个原因,人们不再认真地思考更加好的,更加高贵的一些东西。
▍并非信仰问题,而是精神秩序问题
问:在这种社会模式下,我们个体也有这种切身的感受,如果去谈精神甚至聊聊人生,变成一个很荒诞的事情,别人觉得好笑。有个说法,“社会跑得太快,灵魂赶不上趟了”。在这个社会中,精神、灵魂找到一个位置很难。我们知道,这种状况肯定是不对的,因为这对“人的可能性”必然会带来伤害。那怎么改变?从个人而言,观念上应该朝一个什么方向?
吴飞:那也要说怎么样改变,至少在目前的阶段我也说不好。目前不是说完全没有文化方面的东西,但是文化本身已经变得越来越商业化了,国家会以某种方式来弘扬传统文化,这种弘扬的方式本身就是非常非常商业化的。
要改变的话必须从根本上改变,其实是需要一些更深入的思考。现在国家社会的这种体制本来就是更注重经济、注重权力,也是注重各种现代技术的。我觉得有这些现代的技术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要知道这些技术用来干什么的。
在70年代以前,或者是说刚刚开始改革的时候,当时的经济改革只是作为手段,它是为了服务一些可能更崇高的一些东西。但是慢慢地这些作为目的变得越来越虚无,人们越来越不相信,但是现在又找不到别的替代物,没有真正思考出来更高贵的东西是什么,所以目的就变成手段。从国家和社会来说,它的政策可以这样来制定,但作为每个个体来说,任何人都不可能没有一个更高的生活目的。如果陷入到一种物质的、商业的、权力的追求之后,生活中只有这些,那么精神状况必然是出现问题。
问:因为谈到精神状况的话,从日常的交流中,包括校园惨案中,人们在分析的时候,会提到一个词就是信仰,这种信仰的缺失,是一个普遍的状况,在当下中国社会,怎么去理解信仰的问题,怎么看待信仰缺失的问题?
吴飞:信仰这个词,我觉得还是有些太西化。很难说中国有西方意义上的宗教信仰,但是人们的心态和社会秩序都是比较稳定的。当然你也可以把它说成是信仰,其实严格说来,这个东西我觉得不是信仰,但是它可以说是一种比较高的精神价值,也可以说是一种信念,或者说有一些认同的东西。
如果是以信仰来界定这个问题的话,那很容易得出的一个结论,既然是信仰缺失,当然是通过恢复信仰来解决这个问题。比如通过各种各样的宗教等等,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解决方式。但是恐怕不能这样,所以我不太喜欢信仰这个词用在这儿,可以换个词,比如说秩序,这个词可能稍微合适一些。秩序不光是说人,不光是说社会的秩序,包括精神上的秩序,在人的观念世界里面,有没有高的东西,有没有低的东西,高的东西和低的东西之间是不是有差别。就是所谓的信仰的缺失,其实是说人们没有共同认同的一个超出于现实利益之上的,这样的一个值得追求的东西。美好的生活要建立在一个秩序的基础上,社会和精神都应该是有秩序的。
▍社会伦理与秩序需重建
问:目前来说,社会伦理失序了,有人说道德崩溃了。改革开放以来,个人慢慢被解放了,尤其是进入城市社会后,人被原子化。至今,整个社会并没有相应形成一套新的伦理体系,怎么去突破,或者说我们如何更深层次地去反思?
吴飞:其实很多人都意识到有这个现象,问题是怎么样解决这个问题,改变这个现状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大家会想当然地认为,现在这种混乱肯定是有些人昏了头,但它其实是一个更复杂的问题,换我们很多人如果处在制定政策的这样一个位置上,也未必能比现在更好。
我觉得秩序或伦理这两个词都比信仰可能更合适一点,其实进入到陌生人组成的社会里面,强调个人的解放、社会的陌生人状况,都是现代社会一个必然的趋势。
比如说个人的解放,我仍然觉得是一个非常可贵的事情,但是并不意味着解放了的人之间不需要伦理。陌生人之间的社会,尤其需要秩序。而且这个东西要求得尤其急迫,如果你在传统社会里面,它本来有一个制度性的社会结构在那里,伦理是比较自然会产生的。但是在现在,在一个人造的比较抽象的陌生人之间的社会,如果没有一套比较明确的伦理,那么一定会陷入混乱。
问:我们还是有疑问,就是说这种状况下,如果要重建社会伦理的话,它的起点在什么地方?大家应该朝着一个怎么样的路径和方向去做?
吴飞:至少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更深地理解现代的这套社会观念背后,它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文化基础。
比如说像社会的观念,如果你只是把这个概念引入来,而不看它背后的文化基础的话,那么你最后形成的社会跟其他的社会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对于现代的一些观念,比如说自由、平等、社会、理性、科学等等这些观点,仍然是需要的,我们还远远没有真正理解,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另外一个方面,比较重要的是对于中国的传统思想,传统的伦理也需要深入地来理解,就是这两个方面必须得很好地结合在一起。换句话说,在现代的这样一个处境之下,怎么样能追求中国式的一种生活方式,这两个方面如果能够做到,可能就会解决现在这样的问题。
▍道德不能轻易被放弃
问:您提到这种中国式的生活方式,目前有没有它自己的一种模式?
吴飞:没有经过细致的研究,我只能随便说说了。中国人首先是注重家庭伦理的,虽然现代的家庭跟传统的家庭已经有很大的变化,但这是根基,必须坚持。在这个之上跟家庭相关的,和家庭伦理相关的,对社会和国家的一种关切,而且这个社会和国家的这种关切不能是跟家庭断裂的,而是说一贯的,一致的,这应该是一个发展的方向。
像从西方学来的这些现代的观念,像自由、民主、平等这些观念,我觉得仍然也是非常重要的,那么必须得以一种中国方式来理解,在我说的中国的家庭、国家、社会这样的一个体系里面,必须得给这些现代的观念放一个合适的位置,那么如果这几个方面能够做到的话,我觉得可能会是将来一个发展的方向。
问:在中国,过去由公权力推崇道德,但是现在有人非常讨厌去谈道德,陷入一种道德相对主义,你怎么看待这个社会中道德的问题?
吴飞:你说的庸俗自由主义,道德相对主义就是万恶之源。西方自由主义并不是不讲道德的。我们刚才所说的这种伦理、秩序或者你说的信仰这些问题都是和道德相关的。一个健康的社会最重要的一个基础要有一个道德秩序,要有一种有德性的生活。我觉得这个是没有什么可说的,道德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问:在庸俗自由主义者看来这种道德有可能,因为他们陷入一种想象,道德有可能被权力利用,或者说挟持。它自己没道德,却要求你有道德等等。
吴飞:要么是一种完全商业化的一种逻辑,要么是一种完全权力式的一种逻辑,这样的一个就是完全权力式的逻辑。但不能因为道德被利用,你就把它完全放弃了。道德并不是天然被利用的,它既然可能被利用,那首先是说明它肯定是有价值的,所谓不能因噎废食,不能因为它会被权力利用就把它完全给否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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