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创造”电影的声音
受访者:声音剪辑师温雨欣
电影是“视听”的艺术,“听”总是默默隐藏在“视”的背后,看似“隐形”,却也有着它复杂的工序和门道。我们采访了在洛杉矶有着丰富工作经验的声音剪辑师温雨欣,曾在多个获奖声音工作室工作的她也给我们详细得讲述了电影中“声音”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
《电影》:首先,能不能请你介绍一下“声音剪辑”“声音设计”这样的工作团队的具体职责,包括了哪些具体的职位?
温雨欣:基于我之前在洛杉矶几家声音工作室的工作经历,好莱坞体系下常见的影视后期声音制作团队组成和流程,大概可以简单的分为以下几个职位:Supervising Sound Editor(声音指导),Re-recording Mixer(混音师),Sound Effects Editor(音效剪辑)、Dialogue Editor(对白剪辑)、Foley Editor(拟音剪辑)。声音指导负责制定整体声音剪辑和设计风格;混音师负责对白、音效、音乐之间混音的平衡和协调;各部分声音编辑分别为对白、音效、环境、拟音进行剪辑,为混音师准备声音元素和资源。
美国洛杉矶Wild Fire Sonic Magic Studio工作照
《电影》:具体工作流程是怎样的?
温雨欣:拿到初剪版影片,声音指导和导演、制片人等主创团队会一起做一个Spotting Session(声音讨论会),讨论整体声音制作的风格,确定重要特效的位置和所需的声音表现,确认要重新录制的对白内容等。接下来,声音团队会在拿到定剪版影片和同期录音师交付的现场录音素材后,进行对白、音效、环境音、拟音等剪辑工作。最后,混音师会把所有的声音合在一起来做混音,在Final Mix(终混)的阶段,混音师会和声音指导、导演和制片人共同来确定最后的声音效果。
《电影》:你刚刚提到的比如“对白”的剪辑,它的工作创意性体现在哪里呢?
温雨欣:我自己之前做过很多对白剪辑的工作,或许对白剪辑相较于音效设计和混音,好像是个缺乏“创意”的工种,但实际上,它是为声音打好基础的非常重要的一环。比如背景里突然出现一声画面上没有的戛然而止的车引擎声,或者视角的转变让对白的声音一下从远变近,都会分散观众对剧情的注意。对白剪辑需要清理掉这些杂音,给这个电影铺好一层“扎实”“平缓”的底,让音效和音乐能在这个基础上为电影添加独特的声音色彩。
《电影》:给电影“铺底”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具体如何做呢?
温雨欣:我曾经负责对白剪辑的真人喜剧电影《A Snowy Day in Oakland》,里面大部分场景都是在摄影棚或者室内完成的。我一开始认为在摄影棚内拍摄,背景杂音会相对较少且好控制,不像外景那样会遇到预期外的声音。但我们在做声音讨论的时候发现,很多场景里都会出现同一个类似冰箱发出的嗡嗡声,而且这个声音时有时无,总是会断断续续出现,但画面上又找不到这个声音的来源。
我们检查了所有轨道的现场声音后,猜测这个杂音是来自于现场的一盏打光灯。因此,虽然画面上有出现冰箱,但当它需要被当成和对白分开的两种声音元素时,就需要从对白剪辑中移除,在环境音剪辑中保留。因此,我没有选择把EQ(均衡器)直接挂在对白的轨道上,而是在这个声音出现时再使用EQ只去处理掉圈出的这部分杂音,保留其他频率背景声的完整。这个方法虽然比较繁琐耗时,但是相对保险有效。
导演Kim Bass非常赞同我的做法,当他听到剪辑完的效果后,非常惊喜地跟我说,“Your work made me fall in love with my movie again!”。(你做的这些工作让我重新爱上了我的电影!
《电影》:看到你的经验很丰富,从剧集、真人电影到动画电影,可以说说这些不同影视作品类别对白剪辑在工作流程上有什么不同么?
温雨欣:电影和美剧比较起来,筹备时间相对会长一些。而美剧大多会以季播的形式进行制作,所以整体制作节奏比电影要快,给电视剧剪对白的时候也不会要求像电影那样抠得非常细节。最忙的时候可能20天就要完成一整季的对白剪辑。剪电视剧对白时,我会相对保留更多同期声,比如开门、拖动椅子、打翻东西这些常见的声音,只要听上去不会太刺耳或者突兀,基本可以不用特意去清理,甚至这些带有“小瑕疵”的声音会让整个对白更加自然、真实。
对于动画电影,我们有时候拿到的资料就是故事背景、人物小传、角色形象参考图和剧本。由于角色配音先于动画制作,我们希望让故事在没有画面的情况下,也能够完整地靠对白展现出来。比如《猎魔人:狼之噩梦》,我们在录音时,为了对应剧本上很短的一句动作形容,会让演员给到至少三种以上不同蓄力方式发出的呼喝,确保能从中挑选出契合动画表现的一条。同时也会在剪辑中特意保留原始音频,这一部分录音会包括各种剧本里没有描写到、但是我们觉得能够用的素材,像呼吸、咳嗽、笑声、打呼、落地、叹气等,这些细节的素材加在台词的首尾或中间能让对话变得更加自然真实,更贴近我们正常对话会有的反应。
配音完成后,下一步就是剪辑了,需要清理对白中的唇齿、口水音并平衡音量。如果收音时不小心录到演员碰到身边物品发出的声音,也会在这一步进行清理。我习惯在处理完所有对白后,按照剧情顺序从头到尾听一遍,确认所有对白在情绪、音色、音量、干净度都是连贯和平衡的,感受一遍只靠配音讲述的故事。很多时候演员用声音表现出的剧情,会比我们理解的文字更加生动,能够真切的“看”到角色。最后,就是将所有对白和素材移交给后续的工程师,等动画做好了完成最后的音画同步。
《电影》:同时关注到,你也参与过纪录片《P.S. Burn This Letter Please》的声音制作,纪录片的声音制作和故事片又存在着怎样的区别呢?
温雨欣:纪录片的核心是真实性,对于对白剪辑来说,就是要保留采访录音中的“瑕疵”、在并不完美的录音环境下录制的对话、同时让观众能够把注意力放在对话的内容上,让受访者说的话能够被听见和理解。
《电影》:保留“瑕疵”的度在哪里呢?
温雨欣:真人电影的对白如果音质无法修复,或某句台词现场没有说好,会安排演员进棚重新录音。但纪录片是没有这个环节的,因为本身追求的就是真人出演者在当下最真实的状态,而后期配音无法达到这种真实性。所以对于音质不好的片段,虽然可以用便捷有效的降噪工具分离出对白,但直接一键清理会使整段对话有太多人工处理过的痕迹,反而失去了纪录片想要达到的真实感。因此在处理对白的时候,我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既能保证清理掉杂音,还要保留那些让对白听上去真实自然的小瑕疵,听上去是在面对面与受访者对话。同时,针对不同受访者说的话,即使上一个场景已经设定好了一些参数,也要根据下个场景的环境再进行调整,以此达到最自然清晰的状态。
《P.S. Burn This Letter Please》这部纪录片的题材是比较特殊的,讲述的是在洛杉矶一个废弃的储藏室里发现了一个时间胶囊,里面装着被遗忘的时代的信件,展现了50年代纽约市的地下变装风潮。在那个年代,公开的同性恋是禁忌,变装表演更是一种潜在危险的职业。所以让这些人的声音能够清楚的被”听到”是最关键的核心。
我跟片子的声音指导经常开玩笑地说,这部片子里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不停地还原和重做。除了这些,我特意对容易发出爆破音的辅音词进行了处理:很多以b、p、k、t开头的单词容易造成喷麦或者爆破的效果,为了让这部分唇齿发出的杂音不影响整体的听感,我会手动拉低这些字母的音量,让整句话听着比较平滑。这些对于细节的苛刻追求听上去可能微不足道,但却是能不能做出好对白剪辑的关键。
采访快结束的时候,我问温雨欣,会不会觉得“对白”“声音”这些工作默默无闻呢?
“我之所以喜欢对白剪辑这项工作,就是因为这不是一个能第一时间引起人注意、有点神秘的工作。我经常打趣说,估计不会有观众在从电影院里走出来时,夸赞一部电影的对白剪辑有多好。大家可能会认为那些对白在拍摄时就是这样,不需要后期处理。但它的“不易察觉”和“默默无闻”,也正是这个工种的魅力。”
她这样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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