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将刚出生的儿子砸在地上,一下,两下,三下|我的骨头会唠嗑32
大家好,我是陈拙。
前几天我有个朋友当爹了,顺道去瞧了一眼。
你别说,小孩是真可爱,也是真好捏。他一笑你就感觉,全世界都应该好好爱他。
但我发现,不是所有孩子,都是被爱着长大的——
有的小孩可能从出生起,就被爸妈恨上了,甚至想要杀了他。
法医刘八百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小孩,从出生到死亡,只活了40多天。
而杀死孩子的凶手,竟然是他的父亲。
被父亲摔死前,那孩子没哭、没闹,甚至还想用胖嘟嘟的小手,去摸一摸父亲的胳膊。
这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记忆,然后他就被砸向了地面。
杀死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有多简单?
“抛起来,撒开手”,重复两次,头着地,就没了动静。
多年前,一个出生40多天的孩子被这样杀死。
平静讲述杀婴过程的男人,叫马昌奎,是这位孩子的父亲。
摔死孩子前,他用两只加起来不过三四斤重的马扎,砸死了自己的妻子。血液喷溅到白色的暖气片上,墙边随意摆放的婚纱照上,供桌上摆放的金身菩萨像旁。
我们抵达现场时,那个婴儿仰面躺在厚重的血迹中央,双眼紧闭,嘴巴微张,像在祈求母亲最后的怀抱。
那是我最不忍回忆的现场,也是整个刑警队7年以来的心结。
可没想到,7年之后,这位杀死妻儿的男人,竟出现在我的解剖台上。一家三口穿越时空,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我的解剖刀下相聚。
男人沉默不语,就像7年前他的妻儿一样。但我知道,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说。
7年前的夜晚,65岁的马国友劳作一天后,骑车回到马家村。
他把车停在门外,发现有些不对劲。平时这个点儿子一家三口都在家,按理说屋里应该亮着灯,可院门从外上了锁,家里也黑着,莫非他们出去了?
堂屋没人,马国友推开东侧卧室门,眼前的场景让他愣住了——
儿媳冯雪梅赤身裸体躺在地上,腿还在动弹。孙子马振祖躺在儿媳身旁,毫无动静。
地上全是血。
我们赶到现场时,正遇上救护车疾驰而去。
走进卧室,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冲进鼻腔。
地面血迹厚重,分布着凌乱的血足迹,衣橱边框沾着很多流注状血痕,附近地面有大量滴落血。地上躺着一个沾满血迹的马扎,有些血液已渗进木头,这大概率是关键作案工具。
血迹中间有块凸起,仔细一看,是个男婴。
男婴仰面躺着,全身都是干涸的血迹,裂成一小块一小块,像龟壳一样,贴在他的皮肤上。双臂呈青紫色,左胳膊上留着一个鞋底样印痕。
我仔细端详过婴儿的脸庞,双眼紧闭,嘴巴张开。像在哭喊,又像在大笑。
据报案人反映,婴儿当时躺在妈妈身旁,120来之前就已经死了。他妈妈正被送去医院抢救。
这个家的物品似乎在竭力保持一丝烟火气,提醒我们曾有一家四口在这里生活。
梳妆台上摆着奶瓶、水杯和一些化妆品,双人床上有很多婴儿衣服,床头散落着一套女式内衣。
卧室里还有个套间,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小小的供桌,供奉着一尊金身菩萨。
我能感受到,这家人仪式感很强,神像前有两个倒立的烟蒂、三个盛了酒水的茶碗,深蓝色小碟里还摆着三个苹果。
可神灵并没有庇佑他们一家。
神像低眉顺目,视线的终点,是那扇满是血迹的门,和从卧室喷溅进来的血。
看完现场已是深夜,但我们顾不上疲倦,赶紧前往解剖室。
那个惨死的婴儿已经躺在解剖台上了。
他的头颅已明显变形,面部也有好几处创口。但头皮没有破损——也就是说,面部创口并非外力打击造成,而是被颅骨自内而外戳破的。
可婴儿的颅骨柔韧性很强,伤成这样,只能说明受力相当大。
不久,母亲冯雪梅也躺在了儿子刚躺过的解剖台上。她在送医途中死亡。
冯雪梅的头皮满是星芒状的创口,大多有直角边,创缘不整齐,创腔内有组织间桥,符合钝器打击特征,其中一处直接击碎了她的颅骨和部分脑组织。我一下联想到现场带血的马扎。
木质工具能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可见凶手力气极大,下手狠厉。
冯雪梅双手青紫,肿得厉害,手背有许多伤口,左手食指断了。这些是明显的抵抗伤。
抵抗伤有助于我们对比双方力量,还原死者受伤时的状态——在遭受袭击时,冯雪梅拼命用手护住头部。可这个女人即便用尽全力,也抵挡不住势大力沉的攻击。
检验完毕,我盯着母子俩愣神。
一家三口唯独不见了马昌奎。起初我担心他也遭遇了不测。我见过几起灭门案,凶手都不留活口。可我们搜遍马家,也没见到马昌奎。
这事就耐人寻味了。
第二天,DNA结果出来了。现场血迹全部来自死者。其他物证并未检出除马昌奎一家人的DNA。与此同时,现场的血足迹与指纹,也与马昌奎留在家中的其他足迹和指纹相匹配。
凶手就是马昌奎。
可最该保护这个家的男人,怎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法,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儿?
我们调查了马昌奎的父亲,对方给出的线索,竟指向了本地一位姓宋的医生。
据马国友反映,儿子和儿媳以前感情不错,儿子结婚前,当了三十多年光棍,好不容易娶了媳妇,便全心扑进家庭里。婚后那段时间,儿子儿媳形影不离,虽然也会为小事拌嘴,但整体还是很和谐。
转折点发生在去医院产检开始,两口子之间开始真正的吵架。
孙子马振祖的出生后。儿子马昌奎总是陷入沉默,因为他吵不过儿媳妇冯雪梅。吵一次,输一次。
马国友还记得孙子出生第四天时发生的那件事。
那天,他去医院看望儿媳和孙子,冯雪梅只顾着和两位姨妈说话,把他晾在了一旁。中午吃饭时,又挑剔他捎来的礼品不好。
他没想到儿子马昌奎突然爆发了。
他看着儿子和冯雪梅吵了起来,情急之下,儿子脱口而出,“人家宋医生都说了,这个孩子是野种!”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马昌奎之所以对儿子下了死手,应该是他坚定地认为,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他这个想法。根据马昌奎父亲和几位亲戚所说,应该和本地医院一位姓宋的医生有关。
为了离真相更近些,也为了防止马昌奎报复宋医生,一个上午,我和专案组同事一起去了医院。
那是本地最好的一家大型医院,医生们都很忙。等了许久,我们才见到宋医生。
宋医生中等身材,圆脸,看起来三十多岁。得知我们来意后,她的脸色有些冷,“我又没犯法,你们凭什么来找我?”
“这不是发生命案了嘛,嫌疑人把老婆孩子都杀了,现在还没抓住,我们怕他来医院找你,所以来和你了解下情况。”李队长的一番话让宋医生紧张起来。
“什么?他杀了老婆孩子?”
她整个人都跟刚才不一样了,身体颤抖,急忙辩解:“我也是好心提醒他,而且我只是说他儿子血型不对,并没有说那不是他的孩子啊。后来我还给他们一家人科普了血型的可能组合。”
我也有些恼火,“他只是个农民,你告诉他孩子血型不对,不就相当于和他说那不是他的孩子吗!你考虑过那么说的后果吗?”
说完我的心怦怦跳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一阵憋闷难受。
我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躺在血泊中的婴儿。
给宋医生做完笔录,同事叮嘱她近期要注意安全,这样一个砸死婴孩、锤杀妻子的在逃杀人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不稀奇。
宋医生脸色煞白。
马昌奎失踪后,我们询问他的家人、邻居、工友,试图找到他可能的行踪。
马昌奎父亲和姐姐都说,他从没出过远门,也从没走动过远房亲戚,因此不清楚他去了哪里。
邻居反映,马家这两口子性格差异很大,马昌奎性格闷,碰面也不打招呼,他家的大门平时一直关着,很少开门,但他的妻子冯雪梅比较灵头(灵活),见了人总喜欢主动聊上几句。
工友告诉我们的是,马昌奎刚结婚那阵确实还算幸福。他虽然以前很少和人沟通,但那时会给工友打电话问在哪干活,顺带闲聊,工友说自己老婆刚生了个女孩,很好,马昌奎说自己刚娶了新媳妇,也挺好。
在大家眼里,马昌奎是个老实人。不与谁交往,也没不良嗜好。
他们的印象直到那一天才被打破。
案发当天,村里有好几个人看到马昌奎骑着摩托车离开了马家村,但都没想到马昌奎是在逃亡。
常年在村口“站岗”的老光棍马兴邦见证了马家村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那天马昌奎骑车经过村口时和他对视了一眼,他觉得马昌奎的眼睛“冷飕飕的”,跟往常不一样。
按照我们的分析,马昌奎应该跑不远,他一直在本地生活,从未出过远门,也没有外地的亲戚。
锁定嫌疑后,专案组立刻封锁了车站和主要路口,对方圆几十公里展开地毯式搜寻,毫无收获。
后来我们又扩大搜寻范围,采取了当时所有能想到的办法,甚至调取了所有通往村外路口的监控,十多位同事熬夜看。
可马昌奎和他那辆黑色摩托车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很多同事推测,马昌奎极有可能寻了一个隐秘的角落自杀了。
但只要没抓住嫌疑人,这起案子就没法完结。这块大石头一直悬在刑警队全体同事的心里。
马家村村口的大槐树秃了又绿了7次,村里人逐渐忘记了这起惨案。只是大家都形成一个习惯,尽量避开马昌奎家门前的那条小路。
直到7年后,一个初春傍晚,马昌奎在隔壁市落网了。
他们通过人像比对,比中了逃犯马昌奎,立即对其进行抓捕。
消息传来,整个刑警队沸腾了。
大家都很好奇,当初马昌奎是如何逃出警方设置的重重关卡的。
可他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狡猾。
案发那天,马昌奎没有携带手机,骑着他的黑色摩托车一路向南,看到路边有个小水库,就把摩托车扔进水里,步行继续向南走。导致当年各种稽查手段都没有派上用场。
逃亡这7年,他从不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从不使用微信、QQ等通讯工具,也不与谁深入交往。
后来专案组走访了他在逃亡期间打工的地方,大家反映马昌奎非常低调,除了干活、睡觉,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酒也是一个人喝,喝多了倒头就睡。他本就少言寡语,喝了酒更是一言不发。
期间有个一起干活的女人提出愿意和他搭伙,被他拒绝了。他不愿和任何人发生交集。
被抓前一晚,他梦到了去世多年的母亲。在梦里,母亲笑着朝他招手,让他赶快回家,他像小时候那样跑到母亲跟前。
梦的结尾,他跪在地上哭了。
哭醒的马昌奎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不知道体弱多病的父亲是否还在人世,也不知道从小生活的村子发生了哪些变化。
他想家了。
据隔壁市同行回忆,他们抓捕马昌奎时,马昌奎十分平静。
他仿佛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甚至这一天比他想象中来得更晚。
隔天,马昌奎被押回本地,中断7年的案件终于再次接上了茬。
我一路小跑去档案室翻出了7年前的鉴定卷宗,和师傅一起仔仔细细又看了几遍,师傅拿出珍藏多年的好茶,和我泡了一杯。
师傅在高兴的同时又有一丝担忧,案子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的证据用现在的视角来看,不知道是否足够完善,他叮嘱我再把证据完善一下,再检查一下有没有纰漏,千万不能让案子卡在法医这个环节。
当天晚上,我在讯问室见到了这位鼎鼎大名的凶手,尽管在照片上见过他,但和现实中差距还是挺大。
我推门进入时,看到审讯椅上那个背对着我的人肩膀一动,稍微抬了抬头,然后又迅速低下了头。
我走到他跟前,叫他抬起头来,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不,比普通人更像好人——
宽额头、厚嘴唇、方下巴,低眉顺目,一脸忠厚老实的样子。
坐在审讯椅中的马昌奎眼神十分平静,采血针刺破手指时,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表现得十分配合。
走出审讯室,同事大韩正在走廊抽烟,我凑过去小声问,“这就是那个杀了老婆孩子的杀人犯?”
“怎么,看着不像?”大韩潇洒地吐出一个烟圈,“你别瞧他那怂样,杀人的时候可猛了,不过这家伙也就是窝里横,在咱面前啥脾气也没有。”
大韩那告诉我,听说马昌奎落网后,生怕案子过去这么多年,马昌奎会赖账,专案组甚至连夜开会,针对这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制定了好几套审讯方案。
“给他7年时间,就算是傻子也能自圆其说。”大韩脸上流露出一丝落寞的神情,他将手中烟头狠狠摁在窗台上,“高射炮打蚊子,真没劲!”
和在外地那次简单讯问一样,马昌奎这次也很爽快地承认了杀死妻儿的事实,他认为自己必须那么做,“她给我戴了绿帽子,不杀她不行!”
至于杀死儿子马振祖,是因为马昌奎认为马振祖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而是妻子和奸夫的孩子,杀死马振祖可以报复冯雪梅和奸夫,又可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他并不关心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刑罚,似乎只关心一件事,他多次问办案民警,“俺爹现在还活着吗?”
后来,我们再次找到马昌奎的父亲,他明显苍老了很多,腰更弯了,说现在身体不好干不了活,就在家里闲着。他已经记不清儿子啥时候杀人潜逃了,“反正这些年就没再见过他,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抓获马昌奎后,局里重新组成专案组,对当年的证据材料进行审核,继续完善部分证人材料,并且对当年的一些物证再次进行检验。
此前所有人都认为马昌奎杀了别人的孩子,但是DNA检验结果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
那个被摔死的婴儿,竟是马昌奎的亲生儿子。
这个婴儿的血型不是医院检测的O型,而是A型,完全符合血型遗传规律。事实证明,医院当年的检验出现错误,而这个错误将一家三口推向了深渊。
这个错误,被医生看到后提醒了这家人血型不对,却被马昌奎用极端的方式解读。
我和侦察队的同事决定去找到那位关键证人——宋医生。
我们到医院说明来意,科室主任叹了口气,告诉我们,7年前,我们找宋医生后不久,她就辞职了。科里有位医生说,宋医生临走时,曾有人打算介绍她去其他医院工作,但被她拒绝了。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是否继续当医生。
从医院出来,我的心情十分低落。
我们这虽然比不上大城市,但这家医院也是本地水平最高的医院。宋医生能在这里工作,无疑是医学生中的佼佼者,她本可能成为一位德高望重的医生。
后来一位医生朋友告诉我,宋医生刚入职不久时,曾接诊过一个孕妇,她发现孕妇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就问她咋回事,孕妇哭着说自己发现丈夫出轨,和丈夫理论的时候被丈夫打了。
一起值班的同事劝宋医生不要多事,但她却坚持报了警,并主动帮那位孕妇确定被打的证据。
其实我跟宋医生年纪相仿,刚参加工作那阵,我也像她一样充满正义感,干啥都积极主动。
也许她只是一位热心的医生。
可她肯定不会想到,她的一句提醒,让马昌奎一家三口走向毁灭,也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刚开始,参与审讯的同事都觉得,马昌奎是个很老实、乖顺的人,审讯没啥难度。
杀人,不就是因为被戴了绿帽吗,而且还发现过去当成宝贝的儿子,居然不是自己的。
后来专案组通过更多认识马昌奎的人,摸清了马昌奎的人生轨迹。
大家发现,这个“老实人”身上藏着很多可怕的地方。
40多年前,马昌奎出生在一个普通农村家庭,在他出生之前这个家里已经有3个女孩。这个家庭对男孩充满了执着的渴求,如果马昌奎依然是个女孩,肯定会再生个弟弟。
作为家中“独苗”,马昌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母和3个姐姐都对他很照顾,马昌奎从小在家人的呵护和关注下长大。他不需要主动讨好别人,就能获得他想要的东西。
马昌奎上学的时候一直独来独往,他既不和其他同学产生矛盾,也没有要好的同学。
马昌奎不爱学习,小学毕业后就嫌累没再上学,而是在家务农,平时继续独来独往,不喜欢与别人交往。
到了十七八岁,马昌奎开始外出打工,别看他身强体壮,但他不愿干太累的活,对此马昌奎有“充分”的理由:因为在一次干活时闪了腰,去医院查出椎间盘突出。
一句话,从此他就不用干重活了。
后来马昌奎开始去劳务市场打零工,依然只和外村的人联系,从来不和本村的人噶伙(结伴、交往)。
父亲曾劝他趁年轻出去学个手艺,马昌奎却觉得学手艺没啥用,还不如打零工来得自在。
父亲也依了他的愿,承包了一片地,买了一些小猪放养,平时交给马昌奎喂养,卖猪钱也由马昌奎拿着。
马昌奎也对家里的钱极为看重,早年,他父亲马国友借给本村一位本家200块钱,马国友觉得两家关系一直很好,而且钱不多,就没主动要。
马昌奎不知怎么听说了这事,直接拎个马扎坐在人家门口,只要不给钱他就不走了,逼着人家把钱还了,两家也断了来往。他的父亲说:“昌奎这孩子性格就比较犟,遇到事非要跟别人分出个表里来不行。”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马昌奎受宠的原因,哪怕他被养得性格很“木”,不愿意干活,没啥本事还挺犟。但他却是这个家唯一的男丁,也承载着马家唯一的希望:传宗接代。
只是到了34岁,这样的马昌奎还是个光棍。
这事儿也怨不得别人。马昌奎自身条件不咋地,却始终坚持自己的择偶标准——要找个长得好看的女人。
一听对方不漂亮,连面都不肯见。
周边的媒婆提起他都恨得牙根痒痒,背地里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玩意!”
马昌奎的父母先坐不住了。
马昌奎母亲曾提议让他三姐找个有姊妹的对象,给马昌奎换个媳妇。但全家人都不愿意。
父亲马国友甚至做好了去南方给儿子买个媳妇的打算。而在农村娶媳妇,一栋新房是必备条件,马国友用所有积蓄加上三个女儿的彩礼钱给儿子盖了新房,此后也无能为力了。
谁也没想到,光棍马昌奎能时来运转,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五年前,马昌奎母亲因车祸去世,马家获得了一笔赔偿款。三年前,马家老房拆迁,又获得了一笔拆迁补偿款。一年前,某房地产公司看中马家承包的那片地,想征用这片地盖别墅,给了马昌奎父亲一张15万的存单。
15万在当时农村不是个小数目,马昌奎父亲最终决定把这张存单交给家中独子马昌奎。马昌奎拿着存单去银行,把钱转到了自己的账户上。
有了这三笔“横财”,马家一下成为村里的有钱人。
马家的后代有希望了。
可马昌奎看上的人,偏偏是冯雪梅。
冯雪梅比马昌奎小一岁,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聪明伶利、能说会道,关键是长得好看。
可她不是马昌奎能镇住的性格。
专案组找了冯雪梅的父亲及两位姨妈进行询问,了解到冯雪梅的一些情况。
嫁给马昌奎之前,冯雪梅结过两次婚。
20岁那年,冯雪梅偷拿家里的钱跟男人私奔。没想到男人好逸恶劳,钱花光了不说,喝了酒还经常打骂冯雪梅。
她一气之下离了婚,哭哭啼啼回到家里。
父亲对冯雪梅一阵责骂,但私底下还是给闺女张罗着介绍对象。
第二任丈夫一表人才,在本地一家工厂上班,也深得岳父喜爱。结果俩人婚后生了个女儿,冯雪梅在婆家的地位越来越低,丈夫动不动就对她横鼻子竖眼。
冯雪梅找父亲倾诉,父亲都是劝她忍一忍,“男人就得在家里说了算。”
冯雪梅也想忍,但她发现丈夫出轨了。当时她还在哺乳期,气得去找父亲,想让家里人教训丈夫一顿,然后离婚。没想到父亲却说,“只要你俩离婚,咱就断绝父女关系!”
冯雪梅也没多犹豫,和父亲断绝了关系,离了婚,女儿也留给了前夫。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冯雪梅一直在外打工,没回过家。父亲着了急,找冯雪梅的两个姨妈劝和,父女俩才缓和了关系。
两次失败的婚姻,让冯雪梅明白一个道理——想要婚姻美满,必须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才能啥事都能说了算。对于冯雪梅这个想法,两个姨妈也非常赞同——后来了解到,这两个姨妈各自在家里说了算,老公孩子都听她们的,家庭和谐稳定,外人看来也和谐美满。
后来经人介绍,冯雪梅和马昌奎开始处对象。
俩人谈得融洽,或许是因为都没了娘,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冯雪梅觉得“老实人”马昌奎是个合适的结婚人选,马昌奎也看中了颇有几分姿色的冯雪梅。
八九个月后,冯雪梅和马昌奎结了婚。
冯雪梅干活利索,情商比较高,也会团结人,周围人都说马昌奎娶了个好媳妇。马昌奎本就不喜欢和别人来往,这下更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到媳妇身上。
冯雪梅不仅拿捏住了马昌奎的人,也拿捏住了他的钱。
两人婚后不久,马国友生病住院。按照惯例,姐弟四人会均摊父亲的医药费。
其实这是姐姐们在照顾弟弟。
这几年,马家获得的赔偿款不是一笔小数目,但马国友将大部分钱都给了马昌奎,房产证上也只写了马昌奎一个人的名字,这让姐姐们不满。
虽然姐弟四人分摊了父亲的医药费,但姐姐们不那么心甘情愿,也不愿分摊后续父亲的生活费和治疗费。
于是冯雪梅出了个主意——扔下父亲,两口子一起回娘家,姐姐们总不至于看着老父亲不管。
马昌奎于心不忍,但自打结婚以来,家里大小事都是冯雪梅拿主意,他只能顺从。
好在不久之后,冯雪梅怀孕了。马家盼来了传宗接代的希望。
冯雪梅怕继续住在娘家,传出去不好听。而且根据习俗,孩子不能生在姥爷家,两口子又搬回了马家村。
没想到马国友对之前儿子儿媳抛下他的事情毫不介意。反而和马昌奎一起精心照料怀孕的冯雪梅。
眼瞅着就要抱上孙子了,马国友对未来充满期待,连走路都轻快了很多。
对冯雪梅和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马家的父子俩毫不吝啬。
光是结婚,马昌奎就花了七八万,还单独给了冯雪梅2万,才把她娶进门。查出怀孕后,马国友还送了冯雪梅一张2万块的定期存单,说是给未来孙子的“见面礼”。
怀孕以后,冯雪梅做唐筛的数值偏高,马昌奎二话不说带她去市里的大医院复查。快到预产期,马昌奎甚至带冯雪梅去本市最贵也最好的医院做剖腹产。为了老婆孩子的安全,马昌奎不惜一切代价。
但冯雪梅肚子里的孩子,从娘胎就被马昌奎打了个问号。
去市里产检时,医生给两口子测了血型,发现冯雪梅是RH阴性血,马昌奎是A型血。于是医生告诉马昌奎,血型可能会影响孩子。
冯雪梅是RH阴性血。第一个孩子不会有溶血的风险,但从第二个孩子开始,极易发生溶血。医生觉得冯雪梅第二次怀孕很危险,胎儿能不能保住都很难说。
但马昌奎误解了医生的意思。
他只记得医生说他两口子血型不合,以为RH阴性血的冯雪梅不可能和自己生出孩子来。他不明白医生具体是什么意思,也没详细咨询。
只是把疑虑藏在了心里。
很快,冯雪梅剖腹产生下一个大胖小子。马国友给孩子起名叫马振祖,从此三代单传的马家总算后继有人了。
然而,马昌奎一家人的好心情只持续了3天。
那天是周日,值班的宋医生负责查房,她在翻看病历时发现,孩子是O型血,孩子的母亲是AB型血,这不符合常规。
宋医生问冯雪梅,是自然怀孕还是做的试管婴儿,冯雪梅说是自然怀孕,宋医生点了点头,继续查房。
当天下午,马昌奎去医生办公室问媳妇拆了尿管没法小便怎么办,宋医生向马昌奎交代完注意事项,随口说了句,“你儿子血型不太对,恁两口子应该生不出O型血的孩子。”
马昌奎的头嗡嗡作响,联想起此前在医院检查时,医生说他和孩子血型不合,他得出一个令人崩溃的结论——
“我不是马振祖的亲生父亲!”
尽管心里乱作一团,但马昌奎面上十分平静,他只是对宋医生说了句,“什么事都有例外。”
他一个人跑出去,在医院里找了个角落,蹲在地上,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喘不动气,哆哆嗦嗦抽了根烟,再狠狠摁灭在地上。
“操,冯雪梅这是给我戴了顶绿帽子啊!”
审讯室里的马昌奎难得有了凶狠的样子,他的短发像钢针一样竖起来,眉头紧锁,声音沙哑,脸上的肌肉都变了形,看起来十分憋屈,“我当时感觉很悲痛,心里难受得受不了。”
他蹲了十几分钟,决定把这件事先藏在心里。
他有点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但头上那顶绿帽子压得他喘不动气。
隔天中午,他终于爆发了,对着冯雪梅说这孩子是个野种,说罢扭头就走。
马国友当时也在场,他追了出去,却是劝儿子想开点,“咱怎么都是一家人。”
马国友的第一反应是,把事平下去,让这个家维持下去。就算孙子不是亲生的,也比总被村民们说他“绝户”强得多,况且这事只要宣扬出去,别人也不会知道。
冯雪梅很委屈,在病房里大哭大闹。
宋医生过去问她怎么回事,冯雪梅把马昌奎的话复述了一遍。
宋医生十分生气,“你把你对象和双方老人都叫过来,我和他们当面说清楚。”
在医生办公室,宋医生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当初和马昌奎说的话又重新表达了一遍,强调自己只是陈述事实,并不能做出其他推论。
两家人各怀心事回了病房。
几天后,马国友又单独找过宋医生两次,恳求她开个证明,证明马振祖就是马昌奎的孩子。
但宋医生两次都拒绝了。“这个证明我不能给你开,我只能给你打出他们一家三口的血型表。”
于是马国友拿着血型表,给了儿子儿媳,向他们保证,这孩子就是马昌奎的。
后来父亲马国友回忆,儿媳冯雪梅出院前要求把马家所有财产、房产和土地都给她。马昌奎不愿意,但父亲马国友为了劝儿媳出院,就劝儿子忍一忍,于是马家父子口头答应了冯雪梅的要求。
出院之后,马昌奎和冯雪梅经常吵架。
有天傍晚,父亲马国友从外面干完活回家,看到儿媳冯雪梅露着肚皮晒太阳,说要晾一晾刀口。这时儿子马昌奎抱着孩子过来,使劲拍了拍冯雪梅的肚子,顺手把孩子递过去。
冯雪梅把头一扭,也不接孩子,马昌奎一松手,儿子马振祖跌在地上,呜呜大哭。
马国友赶紧把孙子抱了起来。
他年轻时想要一个宝贝儿子,年老后为了再抱住一个孙子,选择一步步退让。
他不知道自己正在为之后的悲剧埋下导火索。
冯雪梅提出,让马昌奎把钱都交出来的要求,最终还是被同意了。
马昌奎心里憋屈,但马国友一直劝他忍耐,于是钱都到了冯雪梅口袋。
儿子满月那天,马昌奎问冯雪梅要钱买烟,冯雪梅没给,他就趁冯雪梅不注意,从她口袋里拿走20块钱,和父亲一起出门干活。
到了傍晚,天空下起小雨,父子俩回到家,看院子里晾晒着尿布,马昌奎赶紧去收尿布。
这时冯雪梅从屋里拎着一根木棍出来,劈头盖脸朝马昌奎打去。
马国友赶紧上前护着儿子,把木棍夺下,问冯雪梅咋回事,冯雪梅指着马昌奎说,“他拿了我的钱!”弄清事实后,马昌奎父亲从口袋里掏出50块钱给了冯雪梅。
但这事还没完。
第二天上午,冯雪梅父亲和另一位亲戚来到马昌奎家,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势,冯雪梅父亲一把揪住马昌奎的衣领,“把钱拿出来!”
自从恢复了父女关系,冯雪梅父亲对女儿的事情似乎格外上心了。
“钱已经给了,是别人替他给的。” 冯雪梅说完进了屋,收拾东西跟着父亲回了娘家。
冯雪梅回娘家后,平时马国友外出干活,马昌奎在家照看刚出满月的马振祖。
他越看越觉得这孩子不顺眼。
马昌奎很矛盾,一方面,他对老婆孩子充满仇恨。另一方面,他又想维护这个完整的家,即便孩子不是自己的,养大后也就有感情了。
过了几天,在马国友的催促下,马昌奎和父亲一道,又叫上堂哥和村里的一个本家兄弟,一起去了冯雪梅家。
这次冯雪梅父亲态度挺好,一个劲儿劝冯雪梅赶紧跟马昌奎回家,好好过日子。但冯雪梅拉不下脸面,叫来姨妈和表哥,当着大家伙的面,非要马昌奎保证,把所有财产都转到她名下,才肯跟他回家。
马昌奎默不作声,父亲马国友当即拍板,只要冯雪梅回到马家,一切都按照冯雪梅说的办。
当天傍晚,冯雪梅在父亲和两个姨妈的护送下,回到了马家村。马国友张罗了一大桌饭菜,拿出泡了好几年的药酒,又叫来本村几个亲戚作陪。
酒足饭饱,冯雪梅拿出一张写好的协议,让马昌奎誊抄一份。
后来冯雪梅父亲给我们看了这份协议:
“马家村村民马国友现有房屋一处,占地面积337平米,其中建筑面积77平米,赠与冯雪梅,若拆迁,其拆迁补偿费由冯雪梅处理,房产证名字写马振祖,其余子女无权干涉。”
签了字,双方皆大欢喜,只有马昌奎心里不是滋味。
冯雪梅把写了协议的纸撕下来,交给她父亲保管。
冯雪梅父亲怎么也想不到,签完协议后的第三天,冯雪梅和马振祖就被杀死在家中,这份协议竟成了冯雪梅母子的催命符。父女俩再次相见已是阴阳两隔。
我发现,在这起案件中,很多看似无关的人员,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比如冯雪梅的两个姨妈,生怕她吃了亏,不但帮她出谋划策,还各自叫上儿子给她壮声势。再比如冯雪梅的弟弟,虽然多数时候只是“站场”,可多个男丁就能在气势上压过马家。
反观马昌奎家的亲戚,肯真心帮忙的并不多。或许是马昌奎的姐姐们遭受了不公平的对待,都每个姐夫来帮忙,或许是他本人平时孤僻,不注意维护亲情,亲戚们不愿和他家来往,也少有人搭腔。
在农村,男丁数量往往决定了这家人在村里的地位。
马昌奎家在村里比较边缘化,和家里只有他一个青壮男丁不无关系。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马家父子俩对男丁的渴望成了一种执念。
为了“接班人”马振祖,这爷俩的尊严一次次被踩在地上蹂躏。
签下协议那天晚上,他对冯雪梅和马振祖起了杀心。
“我非干掉冯雪梅和马振祖不行了。”马昌奎对审讯人员说,“我要是不干掉他们,早晚被他们一家人干掉!”
马昌奎认定存在这样一个“奸夫”,可能是同村青年,可能是冯雪梅以前的情人,甚至是她的前夫。但他总不能把这些人全都干掉,只能先对冯雪梅和马振祖下手。
他并未制定详细的计划,但杀人的念头一旦产生,就不那么容易消除了。
案发那天上午,马昌奎带着老婆孩子去镇卫生院打了防疫针。据卫生院医生回忆,上午10时20分许,冯雪梅抱着孩子去打针,她穿着件红衣服,身材稍胖,当时冯雪梅还和旁边妇女炫耀说,自己在大医院生的小孩,医院条件很好。此时冯雪梅并未意识到危险已经悄然逼近。
下午4点多,马昌奎闲逛完回家,发现只有老婆孩子在家,推测父亲可能去干活了。
冯雪梅正躺在床上,儿子马振祖被包在一床小花被里,睡得很香。马昌奎过去搂住冯雪梅,俩人发生了性关系。事后,马昌奎点了一支烟,冯雪梅跟他开玩笑,“这次可别再鼓了肚子(意怀孕)。”
这句玩笑话让马昌奎恼羞成怒。“我早就确信马振祖不是我的亲生孩子,我和冯雪梅血型不合,她不可能怀上我的孩子。”
马昌奎彻底爆发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弄死她!”
马昌奎坚信,自己将要干一件男人该干的事。
他已经忍了太久了。
他一下子骑到冯雪梅身上,双手去掐冯雪梅的脖子,没能得手。
马昌奎光着身子从床上跳下来,顺手拿起一个长条凳,狠狠打向冯雪梅的头部。冯雪梅用双手护住头,长条凳一下子被打碎了,她的手指开始流血。
冯雪梅从床上下来,从卧室逃向客厅。马昌奎迅速追过去,像一堵墙一样挡在冯雪梅身前。他顺手拿起两个马扎,左右开弓,重重打向冯雪梅头部。冯雪梅扶着白色暖气片倒地,在暖气片上留下擦拭血痕,在地面留下一片人形血迹。
几秒后,冯雪梅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逃回卧室,想把发疯的马昌奎关在门外。
可根本拦不住。马昌奎一脚把门踹开,抡圆了胳膊,将手中马扎砸向冯雪梅头部。一下、两下、三下……鲜血不断喷溅到马昌奎脸上,旁边的门和墙上,神像所在的房间地面上。
马昌奎机械地敲打冯雪梅的头,直到冯雪梅不再挣扎。
打完冯雪梅,马昌奎还不解气,他把马扎随手一扔,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把儿子从小被子里抱了出来。
婴儿没有哭闹,他睁开眼盯着马昌奎,伸出粉嫩的小手去触碰马昌奎的胳膊。
可马昌奎的眼里只有仇恨,他用力捏着儿子的胳膊,把他向上抛过头顶,然后撒手。儿子重重摔到地上,浑身沾满母亲的鲜血。
又一次,马昌奎把儿子抛向空中,婴儿摔到地上。
这次是头着地,一点哭声都没有,婴儿便没了动静。
在前几次审讯中,讲述杀死儿子的过程时,马昌奎平静得可怕,“我只是撒开手,他就自己掉到地上了。”仿佛在说一件和他无关的事情。
一位同事被马昌奎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拍了桌子,“你还有点人情味吗?”
马昌奎没说话,双眼露出凶光。没想到一向乖顺的马昌奎,竟敢和警察对视,同事当时也来劲了,径直走到马昌奎跟前。
马昌奎却慢慢低下了头。
但同事发现,马昌奎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仿佛当年那个杀人恶魔又回来了。
杀掉妻儿后,马昌奎拎起儿子,把他随手扔到冯雪梅身旁,又踢了他一脚。
他回屋穿上衣服,把屋门和院门都上了锁,骑上摩托车跑了。天色已经暗了,临走时,马昌奎回头看了一眼生活多年的家。他觉得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回来了。
躲了几天后,马昌奎看到路边的寻人启事上有他的照片,知道警方正在找他。
但他放心不下老父亲,决定回家瞧一眼,再远走高飞。
于是他步行一百多公里回了家。他是晚上到的马家村,村民们都没发现他回来。当时家里没人,马昌奎找出父亲给他的支票,把支票放到父亲屋里的桌上。
以后不能在父亲身边了,他希望父亲能过得好一些。
马昌奎又找了几件衣服,锁了院门,但他没有马上离开,躲在角落里,注视着自家院子。大约过了半小时,看到父亲步履蹒跚地回了家,才扭头离去。
按常理推测,马国友不可能不知道儿子回来过,可我们后来找马国友查证这件事时,他却闭口不提支票的事。
后来我回想起,当初在案发现场,办案民警问马国友怎么看。他起初不愿回答,支支吾吾了半天,后来叹了口气,“十之八九是俺儿办的。”
事已至此,马国友没了孙子,也保不住儿子。
对子嗣的欲望,害了他唯一的儿子、孙子。最终消散在这一声叹息里。
DNA结果出来后,我们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告诉马昌奎,他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最终达成共识,暂时不说。告知马昌奎鉴定结论时,只和他说了一个似然比,他也没听懂是咋回事,木然地点了点头。
他依然坚信自己杀死了“淫妇”和不知名“奸夫”的孩子。
同事大韩曾问过一个尖锐的问题,“你怎么不去干掉那个男人呢?”
马昌奎迟疑片刻,叹了口气,“没法去找他,我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后来,他在审讯里承认,“我不一定干得过人家。”
同事们因此对他非常鄙夷,“这家伙也就是窝里横。”
此后两年里,马昌奎在看守所表现良好,情绪也比较稳定,安心等待死刑的到来。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悔意。
死刑执行前,最高法死刑复核下来了。崔法官最后一次会见马昌奎时,可能是想让马昌奎死个明白,在宣读各项证据时,忍不住和他说,“马振祖就是你的亲生儿子。”
崔法官清晰记得,当时马昌奎的眼睛一下子就黯淡无光了。
在监控录像里,马昌奎整夜都没睡,管教说了他几次,但他根本不听。
带班领导叮嘱值班民警,一定要盯好马昌奎,别在关键时刻出幺蛾子。那晚,值班民警除了常规巡视,一直在监控里盯着马昌奎。
马昌奎一直静静地坐着,双眼盯着铁窗外的世界,到了后半夜,监控中的马昌奎慢慢低下了头,像睡着了一样。
突然,他仰起脖子,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浅蓝色的地面瞬间被染红。
值班民警像触电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急匆匆跑向监室。
马昌奎被送往医院,但回天无力。
一个杀掉妻子、儿子的男人死了,在死刑执行的前一天。
有时压死一头骆驼仅需要一根稻草,而压垮一个人只需要一个提醒。两次提醒,彻底改变了马昌奎的命运。第一次来自宋医生,击碎了他对幸福家庭的向往;第二次是崔法官,把他从假想里拽了出来,可现实比他的假想还要残忍。
马昌奎死后,原本关系冷淡的亲戚们出现在看守所,质疑他本来还有一天可以活命,为什么提前死在了监室里,怀疑他在看守所被虐待,想让公安机关进行赔偿。
于是我们对马昌奎的尸体进行了解剖。
时隔7年,这一家三口在我的解剖刀下团聚了。
我再次见到马昌奎时,他安静地躺在解剖台上,面色苍白,双眼凹陷,体型消瘦,不再是当年那个身强体健的杀人犯了。
我划开他的身体,胃里全是血,死因是上消化道大出血,这种出血非常迅猛,很难止血。
看守所的同事说,此前马昌奎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他在逃亡期间整天喝闷酒,肝脏有严重问题,等待死刑期间还去过几次医院。但后来情况还算稳定,不至于坚持不到死刑执行。
杀死亲生儿子这件事,给了马昌奎致命一击。
虽然马昌奎心脏没有创口,但我猜他的心伤得很重,就像心脏被一把无形的刀狠狠捅了一刀,刀身刺穿心脏,没有一丝生还的余地。
这把刀可能在当年马昌奎杀妻屠子时,就已经悬在了马昌奎的头顶。
刘八百第一次跟我讲起这个故事时,并没提到凶手父亲马国友。
直到八百动笔后才发现,这场悲剧之所以会发生,除了医院检测失误,还因为马国友这个人。
他极度偏袒溺爱自己的独苗儿子,在儿子婚后,又把这种溺爱转移到独苗孙子上。为了这个孙子,他可以不讲道理的让整个马家让步,让儿媳妇一次次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甚至不管这个孙子是不是亲生的,他都充满了幻想,“养大了都一样。”
可被他从小宠溺到大的独苗儿子,又怎么会接受他安排的这一切呢,于是举起孩子,砸死。
马国友到最后也不理解这桩悲剧为何发生,或许依然在单纯地怪罪,那张只是导火索的检验单。
刘八百告诉我,他经历的至少800起命案里,有太多这样残酷的现实案件,而当事人往往不知因何而起——当局者迷。
他说:“我之所以把这些残酷的现实呈现给大家,也是希望大家面对选择时,可以多想到一种假设,从而使自己保持清醒,平安地度过这一生。”
今天,他把这些故事写成了一本纸质书,名字就叫《我的骨头会唠嗑》。
刘八百和廖小刀,两位法医一人一册,一共两册,里面的内容,我挑几个简单跟你讲一讲——
裤裆巷凶宅案:嫌疑人一天坐6趟公交车,每次拎着一袋肉。
老过道命案:街边的粉红店里,在拍摄杀人录像。
并且,这本书里还包括了曾经因特殊原因,在公众号消失的“天字一号案”,以及3篇全新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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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说,这两本书对于天才的意义重大,它是两位法医经手1000个命案现场中,最刻骨铭心的24起。
它从被翻开的那一刻起,你身边原本熟悉的世界,可能突然间就变得陌生了。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小旋风 赵岛泥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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