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姐妹的相爱相杀

情感

2023-04-28 04:04

本文系读者投稿，来稿请投至：

zhuangao2@lifeweek.com.cn

文｜读者：舍小姐

一

1997年的正月十五，南方小县城过得和大年三十般热闹。

这一天，家里人却都不大欢喜，因为我出生了，是个女孩。照惯例，家里的小孩们都由教书的姑父取名字，用一本老字典，从家族派号到同辈排行，每个人有一个字。我的姐姐叫“敏”，堂姐叫“蕾”，到我出生那天，无人理会。

那一天，老字典好好地放在家里书架上，大伙在产房再次得到“女孩”的消息，从门口败兴而去。

《亲爱的生命》剧照

母亲生我时29岁，我上面有个大7岁的姐姐。和姐姐相隔的这七年里，母亲曾经怀孕三次，且三次都是男孩，但她不幸赶上计划生育的政策，三个孩子一个也没活下来。据父亲说，90年代抓计划生育，这座南方小城的政策是头胎生男，便不能再生，头胎生女，可以缓7年后再生二胎。7年后是男是女就是命了，再超生就得重重罚款。

整个家族孙辈里一共7个小孩，我排行老三。除了我的名字是母亲取的，等后来的孩子出生，姑父又翻起了书架上的老字典。排行老四的堂妹出生在千禧年，姑父取名“苑”，意作“愿”，寓意着愿景、愿望。

我喜欢堂妹的名字，她比我幸运，我虽然出生在90年代，对那个年代却没有任何记忆，只能从后来的影像和文字里找。我总觉得那个世纪末的年代是阴郁的、沉闷的，混沌未开的。在那个电话还没有普及的年代，互联网初始萌芽，金融风暴瘫痪了整个东南亚，香港和澳门赶在最后几年回归。

《父母爱情》剧照

堂妹和新世纪一起来了，抱着一种期盼和憧憬。大家冥冥中感觉时代要不一样了，生男生女的刻板印象也渐渐淡了下去。我那时慢慢有了记忆，2001年冬天，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奶奶接到电话，排行第五的堂弟在深圳出生，她和爷爷喜极而泣。老人还是迎来了传宗接代的孙子。

一个月后，家里收到深圳寄来的堂弟照片。相片的孩子长着一张圆脸，鼻梁挺，双眼皮。那天母亲有些失落，父亲也失落，但他们很善良，更多的是发自心底的高兴。在南方，许多地方讲究家族宗族传统，讲究个人的恩怨要服从家族大业。

我知道这些事，有些是后来老头老太太带着忏悔亲自说的，有些是母亲在午夜里感怀无言流露的。给我讲这一切故事的老头已经去世了，老太太一个人过日子，越来越糊涂。

我的父亲母亲慢慢老了，只有我，一天天长大。

《酒神小姐》剧照

二

长姐如母，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自来就有这样的说法。

敏大我7岁，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家族只有她一个小孩。同为女孩，她和我不一样，家里人都挺喜欢她。

综艺节目《奇葩说》曾经有个议题：“父母生二胎，要不要征求孩子同意？”

我其实挺好奇，在1997年正月十五那天，我出生的时候，我的姐姐敏是什么想法。她是欣喜、高兴，还是怅然若失？她是不是和那些人一样，因为我不是个男孩感到失望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敏不喜欢我，我对她也恨得牙痒痒。但有一件事情不得不承认，因为我是个女生，对于敏的人生来说是一件幸事。

《以家人之名》剧照

我们假设，倘若这一年出生的时候，我是个男孩，作为家族长子、爸爸妈妈心心念念期盼的儿子，敏的人生要因为我受压迫，迎来大量不公平待遇。

她需要从小照顾我，要将所有好的东西都分享给我，且父亲母亲给我的好东西，我可以无视她不分享给她。倘若在家庭条件拮据的情况下，她可能上不了多久学，出去工作后，她挣的钱要大量为家庭补贴。

放在某些农村，等身为男孩的我长大，需要结婚娶媳妇的时候，这会儿爸妈已经老了，干不动了，我的房子车子和彩礼可能要她为我承担，甚至可能因为彩礼钱被父母亲变相卖了。

以上不代表我的个人观点，却也不是胡说八道。在许多中国家庭，姐弟搭配都是如此，且越偏僻穷困的地方越甚。

《欢乐颂》剧照

我成年后，因为工作原因见过许多这样的家庭搭配。女孩和我同龄，或者大几岁，很早就被告诫：“要好好读书，将来挣钱了帮爸妈养活弟弟。”这些姐弟大多相差7岁左右，符合当年计划生育政策规定。

随着国内二胎政策开放，许多当年没生够孩子的家庭突然决定再要一个，好些已经可以当妈的姐姐们在生命里突然迎来一个弟弟。姐弟之间相差的年岁更大，“长姐如母”这句话也就越发变得符合实际了。

好在我是女孩，敏的人生没有因我的到来变得不幸。

她和我始终是平等的，哪怕爸妈偶尔偏疼小的，那也仅仅是因为我小，而不是在两个孩子之间选择性的偏心。也正因如此，她对我从小不客气，我不听话了，爸妈打我，她也打。爸妈出门，让她做一些扫地洗碗的家务，她总是分配一半甚至大半给我干。

《龙城》剧照

小的时候，我们家不算富裕，参考韩剧《请回答1988》，和德善家大概一个情形。

作为老大的敏成绩优秀，讨大人喜欢，而我既不懂事也不靠谱，性格像男孩一样顽劣。

那时常有亲戚给我们家送衣服，都是从国外来的东西，样式新颖好看，这些衣服通常是敏穿一次，穿不上或者不喜欢了母亲便留着，等我能穿了再穿。我们每年都会买新衣服新鞋，但很长一段时间除了过年能见新的，大多数时候我穿的都是敏的旧衣。

很多年后搬家，我在一堆旧物里找到许多小时候的物件，都是母亲悉心留下的，从婴儿床到孩子的百岁衣、被单，还有外公外婆赠给小孩的吉祥项圈、铃铛。都只有一套，都是敏的。

我问母亲，我出生时用的这些物件在哪？

母亲说，这些我都用过。他们知道迟早会有第二个小孩，遵从勤俭持家的原则，这些敏用过后一直放到我出生的时候再用上。

这些话叫我说不出的失望。

《小舍得》剧照

有段时间我特别敏感，我觉得父亲母亲是偏心的，他们更喜欢敏。我所有东西都是敏的东西。《请回答1988》里有一集，德善因为不想和姐姐一起过生日，不想一根蜡烛在一个蛋糕上插两次，最后忍无可忍地爆发。

剧情看到这里，我也流泪了。想起“悲惨”童年，我像德善一样哭泣。这是我对敏一部分敌意的来源，因为我们总是需要分享。

一个蛋糕，一件外套，所有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因为分享变成“宝贝”，这些使我们比其他孩子更懂得“独一无二”背后的意义。这是无奈的，后来看那个年代的中国，有两个小孩的家庭大多如此。

《请回答1988》剧照

三

长身体那几年父母特别忙，为了省事，他们托关系让我在五岁这年直接跳过幼儿园、学前班，和一群大龄孩子一起上一年级。

虽然只有五岁，但那一年上学的痛苦我现在都能记得清楚。

每天母亲送我和敏出门，走一段路后，她偷偷折回去工作。我回头看不见她便开始哭，一直哭到学校。开始时候敏会哄着我，给我擦眼泪，慢慢见哄没用便开始上手打。

这些年来，我没有“虎妈”，却有个“虎姐”。她下手从来不轻，越打我便哭得越凶，她觉得带着这样一个哭哭啼啼的妹妹实在丢脸，便一个人自顾走前面，假装不认识。

《小欢喜》剧照

那时候我的一年级同班同学都上过幼儿园，都会简单的拼音和算数了，我却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每天一上课我就开始准时睡觉，睡到上午最后一节课，圣诞歌的下课铃响，我第一个起来拿着碗去食堂吃饭。

考试时我和别人的试卷不一样，他们考这个学期学习的拼音、加减法，考简单的文字笔画，我没有任何基础，试卷是单独的两排汉语字母，我只用对着字母在下面一模一样地写一遍就算过了，可即便简单成这样，我还是一个也写不好。

很长一段时间，我被当成一个智障孩子，不会读书，不会写字，还常常在学校里尿裤子。

我总被同班的大孩子们欺负。他们推我一下，打我一下，把塑料垃圾扔在饭盒里，将整盒的粉笔灰洒在我的脸上。我哭哭啼啼跑到敏的教室门口，希望看见她。她的同学大叫：“敏，你的妹妹来啦，她又在哭！”

这样的声音是敏的噩梦，她并不会因此同情我。

《都挺好》剧照

我和敏在一所学校里待了几年，每天放学后一起写作业。她有时不得不承担起老师的角色，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她的手一离开，我的笔很快就握不住，她总说：“你怎么这么笨？你简直连猪都不如！”

小时候，我们很喜欢用猪做比喻骂人，猪又丑又懒，又蠢又笨，我被敏骂得久了，几乎默认自己是猪。想想同是一个母亲生出来的孩子，差别怎么这么大？我觉得我不可能学会写字，不可能会画画，我甚至有天会失去吃饭喝水的能力。

在《请回答1988》里，德善有个考上首尔大学的天才姐姐宝拉，敏和宝拉一样。千禧年出头，大多数中国小城学校里是上个世纪的传统教师，这些老师年纪普遍偏大，用方言教学，写得一手好书法与黑板字，唯独普通话讲得差。有些甚至不会讲，更不会带着孩子朗诵。

敏在90年代经历的老师更是如此，但聪明的她从琼瑶偶像剧里自学普通话，后来又自学英语，获得各种比赛大奖。

《你好旧时光》剧照

那时候，在小城里讲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就和今天在北上广的CBD里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一样洋气。每天放学回家，我们背课文给母亲听。我拖腔拉板的调调听的母亲发笑，敏抑扬顿挫的朗诵听的母亲欣慰，我们姐妹一起，不仅所有东西要拿来分享，还要全方面的被比较。我永远是劣势的那一方。

我就像《请回答1988》里的德善一样，总是学校最后几名，被亲戚邻居质疑智商缺陷，母亲在敏的家长会上受多少表扬，在我的班主任那里就要挨多少气。德善的母亲在高考前求和尚帮她改名，以助她考上大学，故事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我又哭了。

这个世界上的“笨小孩”们，活得实在不易。

《请回答1988》剧照

四

长姐如母，比起母亲的认可，我更渴望获得来自姐姐敏的认可，一直没实现。

童年时代到青春期，我对敏不服气，不服气她成绩比我好，不服气旁人在我面前说她一切都好。从记事起我便再没叫她“姐姐”，从来都是直呼大名。她对此见怪不怪，也乐于保持一个没有上下级、平等沟通的关系。我想这是她不愿意对我负责任的缘故。

她自小如此，我被欺负的时候，她从不替我教训别人，我与同龄人发生争执，她批评的永远是我。她是我的亲姐姐吗？如果换做那三个男孩里任意一个，她会不会态度好一点点？

我带着这样的疑问过了很多年，我们的关系也在很多年里这样此消彼长，但始终以“姐妹”为前提。

姐妹是什么？

说不清，这是比爱情还要暧昧的一种关系。我理解姐妹的重要性，从一场死亡开始。

《流金岁月》剧照

好些年前，我们家那位不喜欢女孩的老头去世了，他最后几年中风，身子瘫了半边。老太太每日里伺候吃伺候喝，忍受他的坏脾气。她也反抗，常骂他没出息的、短命的，什么狠毒难听的话都有。

老头走了，一切终是消停了，老太太将屋子里的东西捡出来，旧衣旧鞋旧书，还有那本给孩子取名字的旧字典，一把火全烧了。

青天黄土，烧得一阵烟过去，像是从来没有过。

说什么夫妻恩情，白头偕老，到头看也就那么回事。爱情，婚姻，凑活了一辈子终究各奔东西。

老头这一生重男轻女，不喜欢我，可他的死是我第一次经历至亲离开，给我带来不小的打击。母亲说，未来她只能陪我走一小段路了，像老头一样，要早我很多年离开。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亲密的人不是她，不是父亲，也不是将来结婚证明上与我并排的另一个人的名字。是那个从小打我骂我，一起长大的姐姐。

她嘱咐我，不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和姐姐相亲相爱，她是这个世界上我最能依靠一辈子的人。

我不解。

《我们的当打之年》剧照

当有人从这个世界离开，便意味着有人必须长大，要在生活里开始承担起成年的责任。这时候敏毕业了，离开小城，去外地工作。她谈了一个外地男朋友，我见过她和那个男人在海边度假的照片，是一对情意相合的眷侣。

敏是从小到大的好女孩，做什么都优秀，做什么都认真。她告诉父亲母亲，她是认真地以结婚为前提，要嫁给这个外地男人。

这段话给家里带来一场惨烈的地震，触发了我们父亲这些年因为没有男孩的强烈的不安全感。

父亲这些年对我们很好，像《请回答1988》里德善的父亲一样。我和敏是被悉心教育的、宝贝一样长大的女孩，他对我们给予了厚望，但并不能掩盖他没有男孩的遗憾。在他的规划里，不论我们念了多少书，不论我们飞得多高多远，将来都必须要回来，要落地生根在家里头。

中国人自古以来靠养儿防老，他没有儿子，女儿是唯一的依靠。

《没有工作的一年》剧照

父亲是倔强的人，他以断绝父女关系为由，要挟敏同那个外地男人分手。我仿佛看见一场琼瑶戏码上演，这应该是一场为爱情死去活来的好戏。

敏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独立女性，应该毫不犹豫拒绝，无所谓断绝关系这件事。同那个男人结婚若干年后，他们事业有成，带着孩子回来探亲。那时候父亲母亲老了，无可奈何，看在敏的孩子分外可爱的份上，他们决定原谅她。

这才是戏剧的正常走向，可没想到演在生活里，完全是另一种样子。敏照做了，且，没有任何挣扎。

很长一段时间，我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想不明白书本里教育每个女孩都应该拥有的独立的人格，自由的命运，每个女孩都应该拥有的追求爱情的权利，追求理想的未来，竟然是这种样子。这让我很多年对生活不抱期待。

我的怀疑不能阻止敏的人生走向。

《了不起的女孩》剧照

一年后，敏放弃外地的工作，回小城同父亲安排的相亲对象结婚。她结婚那年正值我高考，我请假参加她的婚礼，婚车上我告诉她，我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都不太好，将来不知道要怎么办。

婚车向前开，好像我和她的人生，跌跌荡荡，摇摇晃晃。

她那天穿着一身好看的白纱，纱裙覆盖在我的大腿上，手里的玫瑰花是酒店清早送来的，还有着像青春期一样的婉约和芬芳。所有的人都在祝福她，真心的，客套的，假意的，她全然不在意。在车上她抬起戴白袖套的手，摁在我的手上说：“没关系，有我在这儿，将来你是自由的。你想去哪就去哪儿。”

《心想事成》剧照

我像是明白什么，又不明白什么。

我突然发现，我们的人生像一场被交换的戏码。她拥有的是那个和平安稳的童年，我拥有了更加开放自由的青春。想到这里，我流泪了。我用我的眼泪送她进入了婚姻的殿堂。

“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为妻吗？”婚礼上，司仪问敏。

说出答案之前，她有片刻犹豫，我仿佛看见她手里那束玫瑰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枯萎。

那一刻那我生出万般不舍，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个人是我的姐姐。

《今晚是寿喜烧哦》剧照

排版：瓶子 / 审核：小风

三联人物故事征稿

投稿要求

故事须真实可靠，可以是亲身经历，也可以是身边看到或听到的故事，要求故事性强，能打动人心，或者具有现实意义。以第一人称叙事为佳，有相关图片更佳。

详细征稿要求请点击👉【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征稿说明】

投稿方式

稿件字数5000字以内为佳。

稿件请同时发送至：

[email protected]；[email protected]

稿件示例

来稿请注明联系电话，方便沟通。一经采用，我们将提供有竞争力的稿酬。

期待你的文字。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

大家都在看

▼ 点击阅读原文，一键下单本期新刊。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

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

来源: qq

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