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饥饿中死去
严重的旱灾导致索马利亚逾21万人正处于饿死边缘,这是联合国6月初作出的评估。最新的评估则显示,该国约710万人正在挨饿,接近总人口的一半。
全球粮食的更大危机并不是自然灾难造成的,而是国际政治冲突造成的结构性紧缺。
“面包会有,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今日的俄罗斯人会相信这句来自电影《列宁在1918》的台词。因为在全球制裁下,他们的天然气和化肥还很充足。
而乌克兰的港口积压着去年产的2500万吨小麦。
黑海就像一副下垂的嘴角,围绕它的总是战争、饥荒和死亡。本来,有“粮仓”之称的乌克兰和俄罗斯,将巨量小麦从黑海北岸的码头装船,经海峡、运河输往欧洲、北非、东非和西亚等拥有数亿人口、粮食不能自给的地区。
乌克兰敖德萨城内景象
世界粮食计划署预测,乌克兰将有45%的人陷入食物短缺。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近日称,有超过50万人的生活已经处于饥荒状态,全球严重缺乏食物保障的人数为2.76亿。
全球已有20多个国家禁止粮食出口,备受期望的第二大生产国印度禁止小麦出口后,印尼也限制了棕榈油的出口。下一个种植季之前,粮食贸易可能因新的禁令再度缩减,能源、肥料价格上升更快,食品通胀更加恶化。
欧盟作为粮食净出口地区,面临的只是成本上涨压力,并不至于挨饿。真正饿肚子的,是非洲部分地区的发展中国家。
索马利亚所处的非洲之角(Horn of Africa)地带已连续4个雨季雨量不足,导致从肯亚、衣索比亚到索马利亚遭逢40年来最严重旱灾,引发重大饥荒危机。
与此同时,根据联合国的数据显示,在过去一年中,全球粮食价格上涨了近33%。
根据泰坦尼克定律,发生灾难时,越是社会地位较低的穷人,死亡率越高。
打通航路,迫在眉睫
和达伽马的航线接近,以斯里兰卡为中心,亚非大陆被分成东西两部分,大体而言,西边吃小麦,东边吃稻米。
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FAO)数据显示,俄罗斯是世界上最大的小麦出口国,乌克兰位居第五。两国合计占全球大麦供应的19%、小麦供应的14%、玉米供应的4%,占全球谷物出口量的1/3以上。
俄罗斯受到制裁,难以出口食品。乌克兰的黑海港口被俄罗斯封锁。
俄乌粮食出口减少,最先对非洲和中东带来灾难性影响。
黑海、地中海面积不大,东欧的粮食走海路,成本很低。而且,中东和东欧都以小麦为主粮,也都有用玉米部分替代主粮的饮食习惯,仅在去年,乌克兰小麦和玉米出口就有40%以上销往常受干旱困扰的西亚北非。
俄罗斯南部罗斯托夫地区,农民收获水稻
黎巴嫩、利比亚、突尼斯、叙利亚的小麦绝大部分来自俄罗斯和乌克兰。亚美尼亚、蒙古、哈萨克斯坦和厄立特里亚,几乎所有小麦都从俄罗斯和乌克兰进口。他们要和以上西亚、北非诸国一起,与更大的买家——包括土耳其、埃及、孟加拉国和伊朗竞争,后者60%以上的小麦来自两个交战国家。
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小麦不那么容易被替代。据联合国称,美国和加拿大的库存紧张,阿根廷、巴西等南美谷物生产国在加强出口管制,澳大利亚的运力满负荷运转。过去一年,小麦价格上涨了七成。
在未来的三个月中,乌克兰需要将境内的2500万吨储粮运出。4月份乌克兰仅出口了120万吨左右,如储粮无法出口,8月收获的新粮将无处存放,只能腐烂。在没有黑海航线的情况下,5—8月最多仅能运输约50万吨粮食。
当地时间2022年6月17日,乌克兰敖德萨,当地正在加工小麦
陆路运粮限制太大。欧盟曾在5月中旬计划,每个月通过周边国家从乌克兰运出400万吨粮食。但是,乌克兰和欧盟的铁路轨距不同,火车必须更换车轮底盘,或者换火车。在乌克兰与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和斯洛伐克接壤的8个铁路过境点,每天总共可以处理467节货运车厢。同时,火车过境要递交种种繁琐的文件,往往耽搁4—10天。
私营公司不愿意派卡车到乌克兰,因为上不成保险,还可能遭到俄罗斯军队的轰炸。而且卡车每月顶多处理100万吨粮食。
驳船效率也不高。虽然可以沿着多瑙河去罗马尼亚,在康斯坦察港装运,但为了装满这批船,用的船和火车加起来将近50艘/列。辛辛苦苦折腾了好久,最后才能载7万吨左右的谷物。
俄罗斯总统普京日前表示,如果欧盟解除对俄罗斯实施的制裁,他将允许乌克兰粮船离开敖德萨港。过去,乌克兰主要粮食出口港口,包括切尔诺莫斯克港、尼古拉耶夫港、敖德萨港、赫尔松港和尤日内港。
粮船要通过黑海,还需要土耳其“点头”。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公开表示配合,古特雷斯也在幕后斡旋,建立危机小组。此前俄乌均在黑海和亚速海遍布水雷,现在开始指责对方“不排雷”。俄罗斯称乌克兰有责任在敖德萨港周边扫雷,乌克兰称己方无力扫雷,因为俄罗斯趁机攻击本国南部。
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左)在安卡拉会见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
全球最大的小麦进口国埃及决定不等了。俄乌战争前,埃及平均每年花费30亿美元进口小麦,现在这笔钱逼近60亿美元。3月份开始,埃及宣布货币贬值,并寻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贷款。海湾国家担心这个人口最多的阿拉伯国家陷入动乱,紧急输送了约220亿美元的资金。
埃及“躲过”了印度禁令,“抢到”50万吨小麦,也只是杯水车薪。其“粮食自主”的关键是改革农业技术和面包补贴计划,前者需要数年的经营,后者通过政府“统购包销”达成。在这个超过一半的人口符合贫困定义的国家,提供廉价面包,算是避免饥荒、保证稳定的最低方式。
隐蔽的粮食霸权,手段多样
热映电影《侏罗纪世界3》中,生物公司Biosyn利用基因改造技术,创造了不吃自家庄稼的疯狂蝗虫,一度令花样繁多的大恐龙失色。影片极力抨击了大公司破坏生态平衡、引发粮食危机的行为,头号反派长得和苹果公司CEO蒂姆·库克一模一样,也算反映了全社会对“基因编辑”乃至“高科技”的普遍忧虑。
世界粮食危机,并非只是一个由“转基因革命”或者由非常态地缘政治等单个因素引起的暂时性问题,而是两百年来多个因素融合、国际粮食体系发展的“必然”结果。
整个国际粮食体系,美国是首要的掌控者。它的粮食霸权建立在粮食援助、“绿色革命”、自由贸易、“转基因革命”、生物燃料、粮食金融化等多个手段的基础上,更兼有企业、资本等多重力量的结合。
巨额的粮食补贴,保证美国在国际市场的竞争力。从1933年开始,美国就持续加强农业补贴力度。补贴主要流向大型农场主,小农场加快退出市场。粮食巨头获利巨大,开始走上垄断地位。
俄罗斯第比利斯卡亚,农民收割小麦
粮食援助和粮食禁运都可以成为武器。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签署的 《农业贸易发展与援助法案》,把粮食作为一项政治筹码。只要发现某国有工人组织或疑似左翼的反对派,就可以动用战略粮食储备“送温暖”。20世纪60年代末,美国粮食出口量的79%都投向了第三世界国家,因为“只要给饥饿的人们一些面包,他们就会听话”。
“绿色革命”则是粮食援助的升级版——通过向发展中国家输入缺乏繁育能力的新型杂交种子、昂贵的化肥和农业技术,使其对美国的依赖加深。“绿色”输出往往包含了多种政治经济附加条件,比如按照计划发展农业、加强人口控制等。
《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实施后,美国、墨西哥、加拿大之间的农产品、纺织品、汽车等关税逐步取消。当时来自美国的进口玉米价格仅为墨西哥国内保护价格的一半,巨大的价格差异下,墨西哥农民只能破产。
“转基因革命”又像是“绿色革命”的升级版,更是美国粮食霸权的核心:硬件软件一起卖。转基因种子是具有 “基因使用限制技术”的专利种子,配合固定的除草剂使用,可以有效控制杂草生长、抵御害虫。其中,种子和农药技术被少数公司垄断,买家需要支付高昂的“技术使用许可费”。
粮食能源化也是促成粮食危机的原因之一。为了摆脱对石油的依赖,美国、欧盟和巴西都在推动生物燃料计划。将原本用于饲养牲畜、人类直接食用的玉米,转化为工业用途,造成工业争粮现象,直接引发2007—2008年粮食危机。
2008年,布基纳法索首都瓦加杜古发生了抗议食品和汽油涨价的示威活动
粮食金融化使美元与粮食进行了深度绑定。20世纪90年代以前,美国农产品期货主要用于商业套期保值,对非商业参与者交易施加限制。90年代后,美国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CFTC)开始转向自由放任政策,首次允许免除农产品投机交易限制。2005 年,CFTC干脆扩大了在期货市场上购买或出售的小麦、玉米、燕麦和大豆的数量的交易限制。
另外,美国政府还提供补贴,鼓励农户使用农业保险。大量金融资本进入农产品期货市场,造成农产品价格大幅波动。
不能忽视的是,大企业的作用,有时比国家大。
全球70%的小麦,控制在6家农业公司手里。98%的袋装茶叶贸易,由一家公司掌握。美国ADM、邦吉(Bunge)、嘉吉(Cargill)和法国路易·达孚(Louis-Dreyfus)四家跨国粮食公司,根据英文名首字母又被称为“ABCD”,掌控了粮食的绝对定价权。
四家跨国粮食公司
四大粮商成立均超过一百年,有着熟练的资本运作模式,对粮食种植生产、销售各环节采取闭环式的把控。目前,世界粮食交易量的80%都垄断性地控制在这四大粮商手中,做多做空,低买高卖,它们还能游说政府指挥农民种植某种作物来符合“国家利益”。
人为的饥荒,重演的历史
虽然小麦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但是,目前离开乌克兰的大部分粮食是玉米。
有两个原因阻止了乌克兰小麦的“外运”。一是乌克兰农民对出售的口粮——小麦犹豫不决,他们还记得1932—1933的大饥荒。那场灾难里,数百万乌克兰人死亡。而且,乌克兰人不怎么吃玉米。二是欧洲小麦自给自足,不太需要乌克兰小麦,等到7月,欧盟国家将忙于出口自己的夏季收成,更无暇顾及乌克兰的遭遇。
当地时间2022年5月30日,乌克兰顿涅茨克地区,民众撤离当地
反饥饿国际人道行动组织主席、法国索邦——巴黎第四大学教授西尔维·布吕内尔在著作《饥荒与政治》中,重申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马蒂亚·森的论点:饥荒的原因,不在于生产的粮食不够吃,而在于需要粮食的人无法及时、有效地获取粮食。
简单说,粮食危机或者大饥荒,不是因为供给不足,而是因为权利的分配不均,甚至被剥夺。在21世纪的今天依然如此,假如公平分配全球的食物,每个人每天都能获得2700卡路里的热量,早就超过了生理需要2000卡路里。
布吕内尔将饥荒分为三种类型。
“被否饥荒”,指的是饥馑或因自然因素爆发,或因政策失误爆发,但为维系政权考虑,涉事政府否认存在大规模饥荒。1973—1974年的埃塞俄比亚饥荒、1974年的孟加拉灾荒、1975—1979年的柬埔寨灾荒都是例子。
孟加拉灾荒
“外示饥荒”,是政府利用国际社会的同情心夸大饥荒程度,骗取国际援助,灾民只是利益交换的人质。1986—1988年的苏丹饥荒就是如此。
“人为饥荒”,指的是粮食生产充足的情况下,发生夺去数百万人生命的饥荒。1943年的南亚饥荒、20世纪30年代的乌克兰饥荒证明了这一说法。
当地时间2022年5月30日,乌克兰基辅地区伊尔平,孩童在城内玩耍
可以说,今日的粮食危机,也是一场“人为饥荒”。粮食是“够吃”的,足够让所有人都获得生命必需的热量,然而,在穷富国家之间和国家内部阶层之间的食品鸿沟不断加大,粮食体系并不保障饥肠辘辘的穷人,战争和禁运可以轻松扼住生存者的咽喉。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自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
编辑 | 谢奕秋
新媒体编辑 | 莫 奈
排版 | 文 月
南风窗新媒体 出品
未经授权 禁止转载
欢迎分享至 朋友圈
投稿、投简历:[email protected]
广告、商务合作:
nfcnewmedia
记得星标!点点在看让理性的声音传得更远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