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是我们文化的产物，它反映了我们的价值观和愿望。这是我们看到自己、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的愿望的地方。” ——《道路的视角》(The View from the Road), Kevin Lynch, Donald Appleyard, John R. Meyer, 1964这本书出版时，它最好的实例66号公路 —— 一条横贯美国中西部的2448英里的“母亲之路”已经走向迟暮；二十年后，这条路被正式宣布退役，从美国已然纵横交错的州际高速公路网络中淡去，成为一个过去时代的象征，一种无法安放的乡愁。
位于加州的route66主题壁画 来源：Roadtrippers从芝加哥鳞次栉比的天际线到洛杉矶棕榈成荫的海滩，数百万人踏上过这条道路，在苦难与希望之间上下颠簸，在宁静与喧扰之间左右闪躲；数十个城镇因它兴盛一时，成为举国知名的贸易中心和旅行目的地，又随它的没落归于寂寞的鬼城。66号公路何以从一项功能性的基础设施成为美国文化的符号？这条被除名的“母亲之路”有着怎样的前世今生？它的意象又是怎样在当代被重新表达？或许通过这个案例，我们能够更直接地理解空间、活动和文化之间的关系。
时间回到19世纪末，曾经主导美国的铁路由于灵活性的匮乏、对农村和中小社区的服务能力有限面临挑战，其为大公司垄断的经营方式也愈发为人诟病。许多地区由于缺乏足够的道路，农民依然难以将货物运往城市的市场，连接农村和城市以发展农产品贸易的是公路规划者最初也是最实际的考虑。
20世纪初的美国公路，一辆马车正努力拖拽陷入泥地的汽车@Russell Lee/美国国会图书馆随着自行车的普及和汽车的出现，在1880年代，美国自行车手联盟——一个自行车爱好者组织——分发了大约 500 万份呼吁改善道路的小册子，正式发起了“公路改良运动”。1880年代起发起的“好路运动” 来源: National Museum of American History
运动呼吁建立一个由国家建设和管理的硬路面网络，以取代无效的逐区建设计划，并大肆宣扬改善道路能带来的经济效益，因此很快获得了政治上的支持。世纪之交，这一运动的重点从自行车骑行逐渐转入汽车驾驶。1908年，穿越纽约和旧金山，全长甚至超过了后来的66号公路的林肯高速公路首先落成，但公路旅行的高昂成本使其基本只服务于富人。而同年发生的另一件里程碑事件——福特T型车的上市则真正改变了整个汽车和公路行业。得益于大规模工业生产的低成本和定价，汽车在美国快速普及开来：1910 -20年间，美国注册机动车数量翻了超过100倍，越野旅行从富人和勇敢者的冒险活动逐渐走入寻常人家，美国人要求改善高速公路以服务越来越多的车辆的呼声和联邦政府对这些需求的早期响应首先为 66 号公路注入了活力。不同年代66公路的变化 来源: National Museum of American History66 号公路的官方来源是 1921 年通过的《联邦公路援助法案》，到 1925 年，从芝加哥到洛杉矶的路线正式获得了 66 号公路的编号。通过汽油税、汽车牌照费和联邦政府公路债券筹集的资金用于改善道路，后来的66号公路大约1/3的总里程在这一时期内得到了修整，但还远没有成为一条横贯中西部的道路。1931年芝加哥，失业者正在一家餐厅外排队等待救济 来源：美国新闻署30年代的美国在大萧条和天灾中举步维艰，66号公路却成为了乌云间隙的一道光亮。“66号公路是人们逃亡的道路，他们是逃离尘土和土地萎缩的难民，逃离拖拉机的轰鸣声和所有权缩减的土地，逃离缓慢向北入侵的沙漠，逃离从德克萨斯州呼啸而出的狂风，逃离不会带来任何财富、反而会偷走那里微不足道的财富的洪水。”约翰斯坦贝克的普利策奖获奖作品《愤怒的葡萄》描绘的是大萧条时期，特别是 1930 年代中后期，大量家庭离开大平原沙尘暴地区前往加利福尼亚州寻找工作和更好的生活的旅程，据统计，当时有210,000人经由66号公路从东部向西部迁移。这条公路不仅连接了中西部的重要市镇，而且气候温和、弯道较少，此外，罗斯福新政期间对其的进一步修整也是重要的一步。1935年新墨西哥州沙尘暴肆虐的农场 来源：history.com为了应对大萧条，罗斯福总统于1933至1939出台了一系列为复兴经济和提供就业岗位的政策和计划，该计划的目标是在大萧条期间为失业的年轻人提供就业机会，同时改善国家的自然资源和基础设施，其中就包括了大量的公共工程建设，如胡佛水坝、拉瓜迪亚机场和海湾大桥都得益于新政项目的投资，当然也包括了将现有地方、州和国家公路网络的拼凑而成66号公路。与66号公路直接相关的新政举措是平民保护团 (CCC) 和工程项目管理 (WPA) 计划。平民保护团（Civilian Conservation Corps ，CCC) 是 1933 年作为罗斯福总统新政的一部分而设立的计划，负责的是66号公路的大部分初期建设，包括道路的平整和铺设、桥梁和立交桥的建设以及道路标志的放置。该项目为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提供了就业机会，并帮助刺激了修路地区的经济。平民保护团（Civilian Conservation Corps ，CCC) 工程进度管理局 (The Works Progress Administration，WPA) 是1935 年设立的另一个计划。与 CCC 一样，WPA 负责范围广泛的公共工程项目，包括道路、桥梁和公共建筑的建设，以及公园和娱乐设施的开发，它进一步开发 66 号公路，使其成为旅客和企业更安全、更高效的路线。他们在沿途修建了休息区、路边公园和其他便利设施，以改善旅客的体验，还在66号公路沿线城镇建设公共建筑和基础设施，进一步促进了沿线社区的发展。WPA的工人修整道路 来源：Minnesota Historical Society更为知名的联邦艺术计划（Federal art project）是其子项目，旨在通过政府委托创作为视觉艺术家、音乐家、作家等创意人士提供就业机会。其中的不少成果也成为了66号公路沿线的遗产。例如伊利诺斯州的委托壁画描绘该地区的历史，包括美洲原住民、探险家和先驱者图像；在得克萨斯州的阿马里洛，FAP 资助了一个以雕塑和公共艺术为特色的公园的落成；新墨西哥州图克姆卡里的蓝燕子汽车旅馆的霓虹灯标志也由FAP 艺术家创作。66号公路沿线的著名景点（左右滑动查看更多） 来源：网络如果说联邦艺术计划已经标志着对66号公路的投资从实用转向了文化和象征价值，那么四十年代起沿路修建的一批图像鲜明或富于异国风情的建筑和设施则更加强了这一点。当我们第一次看到66号公路沿线的巨大的微笑蓝鲸、恐龙和炫目的霓虹灯的照片时，很难不联系起文丘里的《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中的“鸭子”和“装饰棚屋”。虽然66号公路并未穿过拉斯维加斯，然而高速公路“权宜之计”的新美学，却毫无疑问地被拉斯维加斯继承和张扬。战争中加利福尼亚的军事工业急剧扩张，大量军事物资通过66号公路运到加州。众多工厂工人、科学家、士兵都曾在66号公路上历经风尘。二战结束后数以百万计的士兵带着对温暖的西南部的美好印象回到东部家乡，成为66号公路最好的宣传——人们开始奔向66号公路。
战后美国经济飞速发展，东部的新兴有钱人热衷于开着车到处旅游，位于西部的壮美景色成功吸引了他们开上66号公路前往观光。紧邻66号公路的托泊克峡（Topock-Gorge）西部特有的牛仔文化也让一大批东部的年轻人把踏上66号公路前往西部当做追求个性独立和精神自由的途径，在此基础上又孕育出盛行一时的公路文化。1960年代，《雌雄大盗》和《逍遥骑士》的出现使得公路电影类型正式得以确立。在电影和文学作品的推动下，66号公路也迎来生命的第三次新生，大量游客慕名踏上这条公路，催出一系列餐厅、酒吧、汽车旅馆，丰富了66号公路独有的公路记忆和文化。
第一家麦当劳 来源：网络
正如开头提到的“高速公路是我们文化的产物，它反映了我们的价值观和愿望。这是我们看到自己、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的愿望的地方”，谈到美国这条“母亲之路”，绕不开的话题还是战争。
一方面，由于二战的影响，66号公路再度繁荣；另一方面，在美国和苏联长达半个世纪的冷战中，两大阵营已是箭拔弩张摩拳擦掌，到5、60年代大家都认为三战已是不可避免。经历过二战的指挥官，都知道汽车对国防有多么的重要。为了战时能迅速即时地移动军队、运送物资，时任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大力支持「州际公路法案」的推动。
莫里斯C8火炮牵引车正在过桥 来源：网络事实上早在1919年，年轻的艾森豪威尔就参加过美国陆军部组织的跨洲汽车远征，深深感受了一把现有公路的不便，再看到德国高速公路系统的便利高效，艾森豪威尔大手一挥：要打仗，先修路！1919年行驶在怀俄明州东部的美国陆军车队 来源：知乎
1956年美国国会通过联邦资助公路法案，公布了这个体量超大的公共工程——建立全国州际和国防高速公路系统。随着封闭高效的州际高速公路在全美铺开，原本的公路慢慢被取代。为了连接中西部多个城市而沿地形而建、起伏弯曲的66号公路也逐渐不再受追求高效的旅客青睐。66号公路与后来的美国州际公路系统 来源：网络+自绘
1985年6月7日，66号公路被从“美国公路系统”中抹去，昔日繁华的沿途市镇渐渐落寞，曾经名盛一时的商家也逐一关闭。承载着一代人的记忆和这个国家的动荡起伏的历史，这条横贯美国中西部的“母亲之路”走向了迟暮。
历经了繁华兴盛到没落衰败，但仍有一群人对于这条道路念念不忘，怀念它曾经带给美国民众的点点滴滴。
于是在1990年，一群企业主、作家、艺术家和历史爱好者分别在亚利桑那州和密苏里州成立了“66号公路联盟”（National Historic Route 66 Federation），唤起美国人对它的记忆。同年，密苏里州更宣布此路为“州历史公路”（State Historic Route），并且设立了“历史66号公路”（Historic Route 66）路牌。
在各地66号公路联盟和更广泛的历史爱好者的努力游说下，1999年国会通过66号公路保护法案（the National Route 66 Preservation Bill），对66号公路的维护和复兴给予拨款支持，使得原本已经消失于地图的66号公路，又重新以「历史66号公路」之名回到地图。
另一方面，风靡一时的皮克斯动画《汽车总动员》也将 66 号公路的怀旧和文化意义再次带入公众视野，影片虚构的Radiator Springs小镇就位于66号公路上，其中展示的许多地标和景点，例如 Wigwam 汽车旅馆和凯迪拉克牧场至今仍是热门的旅游目的地。影片中的警长Michael Wallis配音，他也是电影的 66 号公路顾问，当年畅销书《66号公路：母亲之路》的作者，66 号公路历史联盟的创始成员之一和第一任主席，可谓在66号公路的文化复兴发挥了重要作用。
《汽车总动员》（Cars) 来源：Disney-Pixar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认为，空间是一个社会、文化和经济过程。建筑环境和场所的空间安排塑造了文化实践和意义，而文化实践和意义又反过来生产和再生产空间本身。66号公路建设之初是服务于汽车工业时代交通运输的实际需求，为芝加哥和洛杉矶之间的交通和商业提供直达路线。这种对 66 号公路的实际使用反映了列斐伏尔所说的“空间实践”。大萧条带来的机遇使得这条路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时期，除了实用功能外也开始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成为美国自由和流动性的文化标志。这种观念上的转变反映了列斐伏尔所说的“空间表征”，即通过文化实践和象征性联想使空间充满意义的方式。此后的没落和复兴是实际功能减少以至消失而象征价值进一步发展，产业向更高价值端转移的过程，经济力量将 66 号公路变成了一种文化商品，沿线的路边企业和景点继续涌现，以满足游客的需求和心理期待。这种空间商品化反映了列斐伏尔所说的“空间生产”。这个过程其实也可以比照国内的古城古镇或者艺术园区的旅游开发。小桥流水、古栈炊烟，工业遗存上的涂鸦，这些空间原本是旧时日常生活的产物，与当代生活实践不再匹配时势必会受到冲击，却也因为拥有符合特定人群品味和喜好的空间表征带来了新的机遇，通过空间的再生产，如修建仿古建筑、开发沉浸式游艺体验项目等等焕发活力。66号公路沿线夸张的波普艺术或是富于异国情调的景点，其中也未见得没有粗制滥造，只是其整体规模决定了其在美国人心中不可撼动的地位和难以被复制的事实。此外，在今天公路旅行虽然也是怀旧，其内核却与早期殖民者赖以安身立命的开拓精神，和当下依然津津乐道的创业者故事时时吻合——贝索斯辞去华尔街的工作，从纽约驾车一路向西一边考察市场，在西雅图的车库里创立了亚马逊；马斯克从洛杉矶一路开到到纽约的传奇之旅，也无疑成为了特斯拉长途旅行优秀性能的最好广告。西进时期筚路蓝缕的拓荒者会逝去，大萧条时期拖家带口去西部寻找新生活的赶路人会逝去，战后还乡的老兵会逝去，怀旧的红利不可能一直吃下去，可这另一些不断涌现的新的公众偶像，始终在吸引着新一代的年轻人，为公路旅行增加着新的文化内涵，不断延续着其生命力。
66号公路丰富多彩的文化意象 来源：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