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年间,老饕苏轼在谪居广东惠州时,写下了那句著名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历经千年流转,这句点评依然为世人津津乐道,并成为了岭南荔枝最佳的“带货文案”,传响至今。
然而纵观历史,像这样结合自身经历“开播”、用才华为荔枝“带货”的文人,苏轼并不是唯一,甚至他也不是第一个“荔枝狂魔”。从汉代开始,岭南荔枝便进入了文人视野,成为了珍贵至极的岭南上品,带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风雅潮流。
秦将赵佗带着雄兵将岭南三郡收入大秦版图,却又被岭南荔枝树上的那一颗颗红艳果实所俘虏。赵佗平时有多爱荔枝,史书并无细载,但在汉高祖三年,自立为南越王的赵佗向汉称臣,向汉宫所进献的珍奇特产中,岭南荔枝赫然在列。而在收到荔枝后,心花怒放的汉高祖赏赐以“蒲桃锦”,所谓“蒲桃锦是潇湘底,曾得王孙价倍酬”,以此等顶级丝织品作为回赐,可见南越国的贡品荔枝,是多么“有面子”了。但由于汉代“十里一亭,五里一邮”的国家运输设施不对私人开放,南越国又山高水远,对于普通人而言,荔枝只是传说中的美味。不过,遥远的路途无法阻挡老饕的脚步,为了舌尖之享,单向奔赴也在所不辞。汉末名士王逸便曾亲赴岭南,将荔枝吃了个饱,还顺带观摩了荔枝林的盛景。他激动地写了一篇“种草帖”,名为《荔枝赋》:“灼灼若朝霞之暎日,离离如繁星之著天,皮似丹罽,肤若明珰。”还赞叹荔枝“卓绝类而无俦,超众果而独贵”,可谓是爱到了极致。
大幅升高的平均气温使得荔种植范围扩大,而且为了让杨贵妃吃上最爱的荔枝,唐玄宗还下令修整了一条“荔枝道”,“一骑直达”,突破了唐代运输的极限速度。由于唐代官员调配、人口流动加快,更多的文人也得以像王逸一样亲往岭南品尝,甜蜜的荔枝满足了他们的味蕾,也震撼了他们的灵魂。玄宗时期的名相张九龄治理岭南时,就特意写了一篇《荔枝赋》,将荔枝比作像他一样情志高远却不被理解的士大夫;诗圣杜甫则写出了“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的名句,引领了一波风雅时尚。在唐代众诗人中,推广荔枝最积极的当属白居易。他专门请画师绘制了一幅《荔枝图》,并亲自作序,四处“科普”,如今著名“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便出自白乐天的手笔,可谓是古早保质期说明书了。
到了城市经济崛起的宋代,由于商业运输与技术发展,荔枝终于不再昂贵难得,20文钱就能买到一斤(宋代市民日均收入超过百文),很快就成为了宋代城市的性价比之王,商人经过水陆运输而来的鲜荔枝,经常卖得脱销。欧阳修、李师中、李珣、胡铨……无数宋代文人为荔枝所倾倒,在自己的作品中留下了那细润香甜的味觉记忆。著名画家蔡襄专门写了一本《荔枝谱》,字里行间都是藏不住的馋馋馋。在哲宗年间,由于被元祐党人排挤,苏轼遭到了“一月三降职,最后降职成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然而苏轼不仅没有郁郁寡欢,反而在惠州实现了“水果自由”。在惠州有个丞相祠堂,堂下有丞相亲自种植的荔枝,名为“将军枝”,结出的荔枝十分甜美,苏轼为了做到一颗都不落下,甚至训练猿猴,爬到树顶去摘取荔枝。为了多吃几颗广东荔枝,苏轼居然开了“外挂”,可见他有多爱了。也许正是一代又一代文人对荔枝的狂热,才令荔枝拥有了超脱于水果本身的象征意义。正如笔墨纸砚成为了文学艺术的代言,荔枝也逐渐变成了雅文化的重要元素。
荔枝到底有多大的魔力,竟能引领一代代潮流,令文人沦陷、市民疯抢?从汉代以降,荔枝品种经过了无数次改良,在唐宋时期,不少荔枝品种已经拥有不亚于今日的口感了,如杨贵妃亲自点赞的“妃子笑”(“妃子笑”之名是后世所起),果肉厚实,汁水充盈;而宋代名贵品种“陈紫”,则味道甘美无比,果肉“凝如水精”,有钱也未必能买到。如今,每到荔枝上市季,广东增城挂绿母树上的荔枝屡屡拍出“天价”。而在古代,也有类似的现象:一棵品种名贵、果实味道卓绝的荔枝名树,堪称无价之宝。当名树结果的时候,荔枝园主人甚至会在旁边搭好“瞭望台”,值班看守,以防盗贼偷摘。正因荔枝那绝顶的美味,才令文人爱到要原地飞升——这可毫不夸张,汉代文学《列仙传》中就写过一种“荔枝仙人”,据说是吃荔枝吃成仙的。晋代葛洪也觉得荔枝吃了能“蠲(juān)渴补髓”,换成现在的话,就是“荔枝能续命”。相比这些说法,白居易就显得踏实多了,他专注于夸赞荔枝的味道而不是功能,“嚼疑天上味,嗅异世间香。”唐代诗人林杰则描述吃荔枝的场面是“红壳开时饮玉浆”,将荔枝的汁水形容成仙境中琼浆玉露般的存在。苏东坡对此表示同意,他也说荔枝的味道是“瑞露酌天浆”。总之,文人们大概都觉得荔枝的味道“只应天上有”,跨越时代的奇妙共识,就此达成。正如五代词人李珣所言,“夹岸荔枝红蘸水”:远山的浅黛,密叶的浓绿,近水的清碧,深深浅浅融在一起,又被大片的艳红荔枝染得充满泼辣的生命力,岂不正合了王维诗画合一之意?如此美景,无怪乎不少岭南园林都会特意种植荔枝树,以供文人游览了。晚唐诗人曹松就曾陪着友人“打卡”荔园,他们一边流连于美景,一边摘着鲜荔枝吃,高兴得在诗里大呼“尽兴”:荔枝不仅可远观,更可细品内里乾坤:剥开红红的外壳,便露出一层轻薄粉嫩的薄膜,裹着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欧阳修形容这是“水晶丸”,贴切极了。而晚唐诗人韩偓则醉心于荔枝将剥未剥的那一瞬间,他将荔枝里层的薄膜比喻成天上的霞光裁剪而成,又说荔枝的果肉“应是仙人金掌露,结成冰入蒨罗囊” ——我们仿佛能从他的形容中,体会到他“想吃又舍不得吃”的甜蜜烦恼。
很少有水果能像荔枝一样,渗透到了风雅生活的方方面面。
人们不仅吃荔枝、观荔枝,还将荔枝与酸梅等水果一同提炼,制成浓缩饮品“荔枝膏”。《东京梦华录》中记载,“是月巷”口的冷饮铺子,就以售卖荔枝膏冲出来的饮料出名,夏日炎炎,一口满是荔枝甜香的冰饮入口,心头的暑气立刻消失无踪,连温热的夏风都变得优雅起来了。也许是太爱荔枝了,古人还常在日常器物、画作中添上几颗荔枝来点缀。在江苏溧阳平桥窖藏的宋代银盘中,几颗圆润可爱的荔枝便被匠人装点在画面中,平添了不少生动。
北宋鸟与荔枝金饰 ©视觉中国
即使吃掉了荔枝果肉,古人也舍不得扔掉那一层荔枝壳,因为在古人风雅的另一领域——香道,荔枝壳也是重要的香料之一。宋代著名的“山林四和香”,便是以荔枝壳、甘蔗滓、干柏叶、茅山黄连等材料制成。荔枝壳入香的做法直到晚明时依旧延续,当时南方香道大师董若雨就曾在《众香评》中,评价荔枝壳的香味“使人神暖”。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岁月中,也许正是荔枝那幽幽散发的香气,温暖了晚明士人的内心。从某种角度来说,荔枝不仅仅是水果,更是一段段风雅时代的见证。它参与着古人的生活,承载着古人的喜怒哀乐,剔透甜蜜的果肉中留存着文人不灭的情怀。无论是“十年结子知谁在,自向庭中种荔枝”中对友人的思念;而当我们拈起那颗荔枝,流传千年的珠玉文章与风雅情怀,便以这样直接而甜蜜的方式,被我们的味蕾所捕捉。如今荔枝又挂满枝头,霞被山野,绡裹玉露,如此佳果,怎堪辜负?
参考书目:
1.《宋:风雅美学的十个侧面》邓小南 等
2.《苏东坡全集》宋 苏轼
3.《中国人的生活美学·饮食》张家玮
4.《西京杂记》汉 刘歆
5.《宋词鉴赏辞典》
6.《全唐诗》
7.《极致审美:晚明南方士人风雅录》赵柏田
8.《新民说·风雅宋》吴钩
9.《荔枝谱》宋 蔡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