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主屋檐下,家政阿姨撕裂的“分身”生活
▲ 2023年4月8日,第三届家政工艺术节,《分·身》演出剧照。(李润筠 / 图)
雇主家老人生病,偏偏高冬梅自己的儿子也需要做个小手术。她愧疚于当时的取舍,作为母亲,她什么也没做。
王淑华形容自己是情绪垃圾桶,盛装着雇主的高兴与烦恼,但不能往外倒。她关掉感官,左耳进右耳出,干完活便悄悄消失。
等到雇主的两个孩子睡下,所有的灯都关掉,罗雪芳戴上耳机,光脚在地上舞动,没有声响,没有人知道。
家政阿姨高冬梅突然分不清电视和人的声音。那是2015年,她刚到北京,因为普通话不好做了半年的“哑巴”。
高冬梅的老家在山西运城,春夏秋都在地里干活,种小麦、苹果、中药材半夏。冬天没活,在家做布鞋、衣服,一些妇女拿着鞋底子聚在一块边做边聊。
高冬梅不喜热闹,于是常与电视为伴。来到北京,突然听雇主一家人在客厅说普通话,她还以为是电视里传出的声音:“脑子一愣,哦,这是真人在说话。”
这成了北京第三届家政工艺术节舞蹈《分·身》的开场。电视与客厅的设定没有了,简化成一片布谷声、口哨声,此起彼伏。台上的家政阿姨穿着白色便服,绕圈念白:
“跟你说话呢,怎么不回答呢?”
“我没听见。”
“我以为电视的声音。”
2023年4月8日,《分·身》完成首演。一年多以前,专注于家政工群体赋能服务的公益组织北京鸿雁社工服务中心(以下简称鸿雁)邀请一群从事家政服务的女性,和艺术家们一起创作了这部舞蹈。
“家政工不会止步于厨房一隅,她们在舞台上同样熠熠生辉。”鸿雁对《分·身》的介绍文章中这样写道。舞蹈融入了家政女工们的工作日常和生命体验,她们既是表演者,也是创作者。
身体,舞蹈,劳动
《分·身》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舞蹈,而是“身体剧场”。
鸿雁2017年发起的第一届家政工艺术节以影像为主,100双家政工的双手被拍摄下来,在北京的画廊公开展映;观众从捏饺子的手、攥抹布的手、托着婴儿的手上看到家政工的日常劳作。第二届则以诗歌为载体,让观众听到家政工的声音。
到了第三届,组织者选择了身体剧场,希望家政工们用身体舞动在剧场里表达自我。
什么是身体剧场?一开始家政工们也不懂,好奇,有三十多人报名尝试。为了“打开家政女工的身体”,《分·身》的导演廖书艺采用接触即兴的形式,让报名者们在地上滚动、拥抱、对望。
廖书艺是一位倡导接触即兴的专业舞者,此前的演出更多在美术馆里进行。这种后现代舞蹈形式通过身体接触,两个身体共用一个重心去摇摆、滚动、飞舞。家政阿姨们看着觉得有些怪,距离她们的日常生活有些远。
“为什么在地上滚来滚去”“没意思,哪有广场舞有劲儿”“不会舞蹈,不懂艺术”……报名的家政阿姨们纷纷发表意见。
鸿雁原来组建过一支家政工文艺队,过去家政工艺术节的节目大都由她们组织参与,王淑华便是其中一员。她说自己并未被这种新鲜形式吸引,但因为自己是文艺队的,还是坚持练练。
其他家政阿姨们则全凭心情,有的说一声“我有点事”,拎包就走了。到了2021年10月开始排练的那个下午,三十余人只剩下十多个。
但那天廖书艺观察到,家政阿姨很快能进入即兴状态,在地上摸爬滚打显得很自然。她曾带领不少都市白领们练习接触即兴,他们的身体边界更为清晰,彼此隔离、疏远,有时到练习结束才终于打开一个口子,看到一点点情感的流动。
其实,刚开始身体接触,阿姨们也极不自在。高冬梅会绕着走,到边缘去,尽量不碰到别人。可是廖书艺主动碰触她,挨在一起,让她感受到身体的柔软和温度,陌生感一点一点被打破了。
去过几次后,王淑华在家政工彼此背靠背、相互支撑的动作里,找到一种“抱团取暖”的感觉。陌生的姐妹们介绍完以后,互相搂在一起,好像突然变得熟悉和亲密,不再尴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俩人都笑了”。
2023年4月8日,家政工们在演出候场时即兴舞动。 (李润筠 / 图)
河南驻马店来的家政阿姨张东红喜欢对望,她觉得透过眼睛这扇“窗户”能看到许多,比如家政工作中极力掩饰的无奈。
在雇主家里,她们习惯躲到厕所、厨房,捏着嗓子说话。而鸿雁的排练场所设在地下室里,婴儿爬行垫拼接起来铺满地板,略显昏暗的灯光,造就了一个小而温馨的空间,她们在这里可以放声欢笑,不怕扰民,也可以大胆拥抱、释放情绪。
舞蹈中的许多动作慢慢成形,打鸡蛋、拖地、哄孩子,各种家政工劳作的场景通过身体舞动重现。
这也是“分身”之名的来源。家政阿姨在雇主家要分身做很多事情——背上哄着孩子,手在厨房做饭,同时留心听阳台上洗衣机的动静。后来,有观众说,在那些像洗衣机一样疯狂甩动的手势里看到了劳动带来的异化感。
隐形的人,封闭的感官
排练《分·身》,变数最大的是阿姨们的时间。
家政工的时间不属于自己,什么时候休息要看雇主的要求。在这一户人家工作,每周六放假,换到另一户则是周日休息。新冠疫情影响最大的时候,还得担心是否会被封控在雇主家。“我那时候每天就在关注每个人的情况,谁能来谁不能。”颜维旭作为《分·身》的制作人一度焦虑不已。
可她还是充分尊重阿姨们的自主决策。她在微信群里和大家商议,排练请假是否要经群里的人同意,是否可以另找时间弥补等。
排练也没有完全按照传统的剧场规则进行,如果某个段落不想被呈现出来,演员可以表示拒绝。
正因为这样的尊重,家政阿姨们意识到,这是她们自己的演出。排练一般安排在周末,家政工从城市的各个角落,乘坐各样交通工具来到鸿雁。罗雪芳从北京南面的雇主家到东四环,需要乘坐3小时公交车,排练4个小时后,再坐3小时公交车回去。
2022年春天到来时,练习搬到了户外。阿姨们两两成对,其中一人闭上双眼,由另一人牵引着,去触摸植物花草,感受春天。
2022年4月,北京望京公园,家政工在野餐垫上舞动。 (揭小凤 / 图)
这对于许多阿姨而言是难得的体验。王淑华说,家政工在别人家里当住家保姆,必须做到“隐形”。她的雇主家近260平方米,五间卧室,四间卫生间,王淑华每天打扫屋子、熨烫衣服、做早晚两顿饭,工作“还算轻松”。
可是,雇主也会有情绪不佳的时候,两口子吵架了,许多事情便看不顺眼,就抱怨“今天的菜咋整的”。王淑华形容自己是雇主的情绪垃圾桶,盛装着雇主的高兴与烦恼,但不能往外倒,“谁愿意自己家的事往外说”。她关掉了自己的感官,左耳进右耳出,干完活便悄悄消失,退回到自己的房间。
家政工身处别人的屋檐下,许多边界都是模糊的,没有人明确告知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但有的界限又极为清晰。雇主家买了名贵的水果,邀请王淑华尝尝,她只吃一点,绝不多吃。“那人家一百多块钱一斤的进口樱桃,你能咔咔吃掉半斤吗?”王淑华有着对自己职业的认知,什么东西浅尝辄止,既不拂雇主的好意又不至于招人厌。
后来王淑华发现,在一户人家做得久的家政姐妹,几乎都遵循这样的规则。她说不清类似经验从何而来,但记得雇主家里偶尔来了客人,会听到他们抱怨自己的住家保姆太爱说话,要“炒了她的鱿鱼”。
属于阿姨们的私人领地,往往在夜晚出现。晚上九十点后,罗雪芳获准拥有一小时的运动时间,她关上房门,做一小段瑜伽或跟着网上的视频学一段舞蹈。2023年换了雇主,她不再拥有自己的房间,只能等到雇主的两个孩子睡下,所有的灯都关掉,她戴上耳机,光脚在地上舞动,没有声响,没有人知道。
阿姨张东红爱好写作。突然来了灵感,她就拿起手机躲进雇主家的卫生间或厨房,用微信语音录下来,等有时间了再敲进电脑。
但她们的私人领地无比脆弱。高冬梅曾在一户人家里做住家保姆,某天外出回来已是晚上九十点钟,她匆匆擦了一遍桌椅便睡下了。次日雇主问她,“高姐,你擦桌子怎么那么随意,桌上放有东西都没拿起来再擦呢。”高冬梅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被监控死死地盯着,无论日夜。
这些事琐碎,难以找人倾诉。王淑华爱跟狗说心事,“它也不会说出去”。雇主养的狗十三岁了,正是老年,日常需要吃五种营养药,还要给它梳头发、扎辫子,每周洗一次澡。雇主一家出国半年,王淑华全部的工作就是照顾这只狗。
王淑华跟自己家里的丈夫吵架,躺在雇主家的床上抹泪。小狗进来,靠在王淑华的胳膊上,眼睛盯着她,直到王淑华到卫生间洗脸,“它知道你没事了才走”。
在鸿雁的舞动训练中,阿姨们长期封闭的感官要再次被打开。“想象心里满满的一杯水,倒到另一个人心里”,跟随着廖书艺的引导语,她们即兴做动作。有时候是两人背靠背,轮换着背起对方,这需要彼此信任,相信自己会被稳稳地托住。
居所里的困窘与撕裂
导演《分·身》是廖书艺第一次接触家政女工群体。根据商务部测算,2021年,中国家政服务业从业人员达到3760万。这一行里农村女性居多,她们背井离乡,深入城市住宅,为都市人解决养育孩子、护理老人等难题。
但她们自己的困境,往往不被看见。一开始,廖书艺不知从何入手理解她们。她大量翻看鸿雁以前的通讯录,看家政女工们的口述史,希望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在那些个人讲述的故事里,廖书艺对“居所”的概念产生了兴趣。
家政女工刚来北京,大都在家政公司打地铺。一张垫子,一床被褥,便是许多家政工在繁华都市的第一个居所。
2019年,王淑华刚来北京做家政。二十多天里,她在家政公司打地铺等活。家政公司没有多余的卧室,日常办公的客厅十多平方米,要睡下28个人。人挨着人躺下,一直到厕所门口,都没有下脚的地方。
上户工作前,有的家政工会特地找家宾馆,好好地洗一次澡。下户后,再次来到家政公司过渡。
对于住家保姆而言,居所是流动的。有些家政工到了雇主家,也被安排睡在阳台上、客厅里,没有自己的空间。在《分·身》里有一句台词描述这样的窘境,“她在冰窖一样的阳台住了一个冬天”。
居所里还有许多难以启齿的秘密。曾有家政女工接受采访时提到在雇主家里遇到性骚扰,仓皇而逃。
演出谢幕后,家政工们紧紧相拥。 (丁沁 / 图)
视频导演戴晓璐接到过一个以家政女工为原型的剧本创作工作,特意到鸿雁了解她们的日常生活,后来成了鸿雁的志愿者。在家政工艺术节的筹备过程中,她帮助收集阿姨们的故事以提供创作灵感。
在家政工平静的讲述里,她感到某种巨大的撕裂感。居所可以给人提供温暖与安全,同时竟也可以密不透风、令人窒息。有位女雇主当着家政工的面给小孩跪下,“求你好好学习”。敏感的家政工感受到这一做法中包含着对她的指责——“你没有看顾好小孩。”
戴晓璐震惊于家政工需要付出的情绪劳动。在那样的冲击下,那位家政工仍要想办法安抚大人小孩,维持平衡。戴晓璐想象着将自己放入家政工们的处境中,“我会被折断的”。
她在倾听阿姨们的讲述、尝试理解她们的处境时,想起了契诃夫的描述:知识分子偶然遭受一两次痛苦,便会觉得这个刺激过于强烈,便会大叫起来;而更广大的群众到了过于痛苦的时候,反而只吹一声口哨。
与家离别
拥抱,分开,换一个角度再拥抱……排练《分·身》时,高冬梅在一次循环往复的拥抱练习中,忽然想起自己与孩子的分离。
2015年夏天,北京雇主家老人生病,偏偏她自己的15岁儿子也需要做个小手术。她很想回运城陪孩子,但她走了,老人便无人照顾。
高冬梅留了下来。得知她的取舍,老人很感动,高冬梅当时却异常平静,似乎没什么可说的。
直至2022年《分·身》排练时,拼命掩盖的情感忽然被唤醒。几次拥抱后,高冬梅哭至失声。她的内心藏着对儿子深深的愧疚,她总想起儿子独自捱过手术后恢复期,作为母亲,她却什么也没做。
实际上,她一直记挂着家里的事。老人什么时候该探访,孩子的学费该交多少,丈夫的衣服怎么搭配……人漂泊在北京,心里常想着运城。2023年“五一”假期,她抽空回去装修新房、参加邻里婚礼。
每个家政阿姨都体会过这种分离与牵挂。她们既无法安心陪伴在家人身边,又无法安稳寄身在雇主家里。
张东红到北京干家政有二十多年了。她说起因是丈夫不顾家,与之相处不愉快,她以从家乡出走作为反抗。
刚开始如获新生。有位雇主是作家,张东红看过对方的小说后写了一篇读后感去请教。雇主夸奖 “小张有文学天赋”,张东红颇受鼓舞。但一个月后,上初中的儿子在家打架了,她不得不匆匆赶回去处理。
还有一回儿子上高中,她也回家陪读一年。她是家政工,同时也是母亲、妻子、爱写作的张东红。她在不同的身份里徘徊了二十多年。
成为育儿嫂以后,罗雪芳才知道过往照顾儿子有多亏欠。城里孩子上钢琴课、羽毛球课,父母陪着一起学。她只给自己的孩子报了“小饭桌”——中午没人做饭的时候能到那儿吃上热饭。
那时她还在老家山西大同的打印店工作,每天十几个小时对着电脑干活,早出晚归,见不到孩子。到北京做家政后,为了省钱省时,她回家选择凌晨的绿皮火车,晚上十点多到火车站,次日早上八点多抵达大同,能在家多待上半天。可孩子此时已上大学,再后来是工作,有些东西似乎难以弥补了。
高冬梅和儿子分别的经历,经过提炼后被放入《分·身》。可高冬梅始终无法演绎自己的故事,台词里那一声声“我要走了”撕扯着她,让她止不住地流泪。
最后,这段离别的双人舞交由罗雪芳和另一位阿姨演绎。《分·身》排练过程中,不少家政阿姨会来鸿雁观看,戴晓璐注意到,几乎每一回都有阿姨被这段舞蹈打动落泪。
廖书艺知道,演绎双人舞的两位阿姨也都经历过揪心的离别,但她没有问离别具体是如何发生的。令她感到震撼的,是两人动作中的力量感,她们总是精准地拥抱在一起,就像两块磁铁一样。
《分·身》演出剧照,家政工高冬梅和谭启荣拥抱在一起。 (丁沁 / 图)
廖书艺不喜欢过于“重”的表达。《分·身》剧情中有一位女工经历家暴,从家中跑出,演员们绕圈喊话:“她能去哪儿呢?她没有家了。她也不想回去了。”
最后一句“她也不想回去了”,廖书艺的设计是带着些许调皮与戏谑。因为故事的原型与家里人相处并不愉快,在外打工反而轻松自在。
不过,最后演出时,负责念这句台词的演员大概受舞台氛围感染,改用沉重伤感的语调说:“她无家可归了。”有观众看到这里,哭得一塌糊涂。
《分·身》末尾,演员们演绎如何度过假期:红色的野餐布往地上一铺,她们顺势坐下来,“就像小孩一样高兴”。在廖书艺眼中,那是属于家政阿姨的轻快时光,她们自由舞动,不需要过多地排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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