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35年，我妈竟然从来都没夸过我

文：Emily Liu

图：寂地

前段时间和我妈妈闲聊，我说妈你为什么从来都没夸过我。我妈说，那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从来没夸过你。然后我忍不住接着问，那你回忆回忆你什么时候夸过我，具体是怎么个场景？结果我妈认认真真想了半天，想来想去还真没想出来。

虽然我自己问这个问题之前也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可当这个结果真的被确认的时候，心里还是不由得难受了一下，想来自己活了35年，我妈竟然真的一次都没夸过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都不太会夸孩子，还是说只是我爸妈对我特别严厉。虽然我妈也从来没打过我，也很少吼我，我犯错误的时候我妈最多也只是严肃地跟我说，“闺女你过来，妈妈跟你好好聊一聊。”

但是她也确实没夸过我。

记得我初中的时候，因为想努力让当时生意失败的父母高兴高兴，我自己拼命学了一个学期，期末考试从班里的三十多名一下考到了全班第一名。年组一千多人，我排年组第三，因为当时学校按入学成绩分了普通班和尖子班，班主任说，我们七个普通班，这么多年都没人在年组里拿过这么靠前的名次。

我记得我当时听到成绩的时候，我飞一样地从五楼冲到一楼用磁卡电话给我妈打电话报喜，结果我妈在电话里就只是“哦”了一声。

我当时多期待我妈能表现得惊喜一点啊，多期待她能夸我几句，哪怕说一句我闺女真是太棒了！可是都没有。然后回家吃饭的时候妈妈也还是和往常一样，反而特别认真地嘱咐我说，“一次成绩说明不了什么，这次考得好可能是侥幸，你得一直努力才能一直有好成绩。”

虽然后来我中学阶段的成绩一直不差，但是心里就好像丧失了某种动力一样。即便也明白，学习是给自己学的，又不是给爹妈学的，但是我真的多希望他们能夸我一次啊，但好像不管怎么努力却都没有用一样。

我记得我爸那个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别人都夸你，我们再夸你，那你不就飘起来了，我们必须得对你严格一点。”

可是即便别人再怎么夸你，那些人也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我也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因为或许对于任何一个孩子来说，最在意的一定还是父母的肯定啊。

我父母一直都特别关注我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我爸总说，“一个女孩子，吃饭要有吃饭的样子，走路要有走路的样子。”

因为我爸以前是公司老总，各种宴请特别多，对于餐桌的礼仪特别讲究，然后有时候我可能吃饭拿碗姿势不对，端碗的时候手指可能伸到了饭碗里面而不是端着碗外面，我爸就会啪一下子把我碗打掉。

有时候可能吃东西吃到了桌上，或者喝汤声音太大，我爸都会特别严厉地训斥我。很多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家吃饭要有这么多讲究，可我爸却会跟我说，“你这样在家吃饭我们不管，等你以后长大嫁人了，你到别人家这么吃饭，人家就会觉得你父母没家教。”以至于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对我“未来的婆家”有一种莫名的憎恨，感觉就是因为他们，让我从小到大连一个安稳饭都没吃过，每次吃饭都总是战战兢兢的。

有时候我本来走路走得好好的，可能因为我后背没挺直，我爸也会突然猛拍一下我的后背，让我意识到自己姿态的问题。

但不得不说，我爸对我下的这么多功夫后来基本全白费了。上了大学之后，好像每次吃饭我吃东西都免不了掉的到处都是，感觉没人管我怎么吃饭真的是太幸福了，好朋友开玩笑说我吃饭是“三个一”，一桌子、一地、一身，但即便如此貌似也没耽误我结婚嫁人，我也没感觉我婆婆家有谁因为这个嫌弃我。

现在和女儿一起吃饭，我俩都经常吃得“一桌子一地一身”，然后我俩谁也不说谁，就看着对方一起哈哈大笑。

小的时候会觉得，也许长大了，父母就不会这么管我了，等我在事业上做出点成绩的时候，我父母就会夸我了。

结果我还是想错了，记得我后来都已经工作几年了，有一次我带得小组做了一个项目特别成功，我忍不住发了一个朋友圈，我说“我们团队真是太牛B了！”

然后没五分钟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我当时还以为我妈是看到了朋友圈要恭喜我，结果我妈开口却质问我说，“你一个女孩子，还读了那么多书，你怎么能说牛B呢，这不是骂人的话么，你不觉得这个词难听么？就不能换成别的词么？”

我当时听我妈讲话的时候真的感觉脑袋好像嗡一下就炸开了一样，我当然也可以想出无数个词来替换这两个字，四字成语，五言绝句，我甚至可以即兴赋诗一首都没问题。可是这个真的那么重要么？我熬夜加班，辛苦了那么久然后终于做出了一点成绩，难道鼓励我一下就那么难么？难道夸我一下就不行么？

于是就因为这件事，我的朋友圈直接把我妈屏蔽了，到现在也没有打开。

虽然我每次写文章帮别人维权她都总是教育我说要多去看社会上好的东西，不要总是指责，可是到了我这里却好像完全不一样了，为什么她看我就不能看积极的东西呢？

其实我真的特别希望我妈能发自内心地夸我一次，或者也能让我痛痛快快地高兴一次。

可是好像从小到大，但凡我觉得自己做对了一点什么事情，我妈总是那个在一旁给我泼冷水的人，老跟我讲乐极生悲，跟我讲物极必反，让我一定不要得瑟，不要张扬，让我时时刻刻要学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记得我当初怀大女儿的时候回家过春节，本来开开心心地打算要去我奶奶家拜年，结果我妈就跟我说，要么你还是别去了，你小婶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没要上孩子，大过年的你这怀孕过去别刺激着人家。

感觉我确实不能说我妈错了，毕竟我现在也经常教育女儿要学会多为别人着想，可是我也真的不理解，为什么我第一次怀孕回家过春节不能开开心心的，为什么我总是要考虑这么多人的感受，为什么总是感觉活得特别特别累。

我妈会跟我讲她身边每个人的各种情况，然后嘱咐我跟这个阿姨说话要注意这个，跟那个叔叔说话要注意那个。我妈妈的一个朋友在我租房的时候帮了我一次，我妈就会每个节日都嘱咐我要去给人家买东西，送礼品，我当然明白做人要有感恩的心，可在我做了很多年听话的好孩子之后，在我妈又一次跟我讲不要怎样怎样的时候，我就直接把我微信里跟我妈有关的人全拉黑了。

虽然很多叔叔阿姨确实对我都特别好，但是真的感觉活得太累了。真的不想跟任何跟我妈有关系的人有任何关系了，因为我怕我做不好，因为我怕我说错话，因为我不知道我妈又会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指责我。

后来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跟我妈吵起来了，然后我妈声嘶力竭地跟我说，“你去问问我身边的所有人，你看看哪个人说我不好，为什么就你说我不好？是不是你自己有问题？你能不能先多反思反思你自己的问题！”

可是别人当然会觉得她好啊，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那么谨小慎微地在乎着每个人的感受啊，怕做什么让别人不开心，怕说什么让别人不开心，可是她真的在乎过我到底开不开心吗？

其实我心底知道，我妈妈是一个特别善良的人。她会在下雪之后主动去清理单元门前的积雪怕老人滑倒，她会主动去摆好游乐场路边掉的砖块怕小朋友摔跤。她有时候也会跟我说，她又做了什么好事然后路人都夸她了，可是她却从来都没夸过我。

因为我小时候又总是生病，我妈妈不得不辞去本来很好的工作全职带我，我真的知道妈妈一定很不容易，知道妈妈真的付出了很多，也真的特别希望能够成为一个她理想等女儿，然后在我每次感觉自我怀疑的时候，我都会试图去勾勒我爸妈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女儿。

其实我在心里能勾勒出我妈妈心中完美女儿的那个形象，我也试图努力去满足过，文静的、内敛的，稳稳当当的，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举手投足恰到好处，任何时候不要有任何过激的行为和言论，任何时候也不要出头去做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事情。

可好像我骨子里就不是这样的一个人，然后就觉得自己一直都没法让他们满意，又一直都不能坦然地做自己。

我其实很希望他们能为我高兴一次，就真的一家人能彻彻底底地开心一次，可是好像就是从来都没有过。总是还有问题，总是还有毛病，总是还有一万个万一等着我，我必须得时时刻刻都小心警惕。

小的时候别人父母都喜欢自己孩子上台表演个节目，可我妈不喜欢，甚至老师选我当主持人，我妈都得让老师换一个。因为我妈老说“枪打出头鸟”，包括我妈在养老院工作的时候，我想着能让老人们高兴高兴，就主动申请去主持活动，本来以为妈妈会开心的，结果妈妈却说，那么多老师，那么多前辈都比你有资历，怎么就显着你了。

记得我之前拿到了一所顶级国际学校的offer，不仅待遇很好，还能免学费让女儿上学，又能挣钱又能免十几万学费而且还能带着女儿一起工作，对我来说，这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机会。

当时为了准备笔试面试我几乎一个星期都没合眼地在看各种资料，后来终于定下来之后，因为要很快带着女儿一起去海南，我找了两个很好的朋友来帮我一起收拾东西。结果我妈知道之后就跟我说，“你这个签了合同也还有试用期呢，你能不能先别急着告诉朋友，东西就自己收拾呗，你这都不稳定的事情到处宣传啥啊，能不能不要总这么得瑟。”

然后那一瞬间，就觉得好心情一下子就全没了，不管我是通过怎样的努力取得了什么样的成绩，然后在我妈眼里，我好像就总是一个得瑟的孩子。为什么我就不能真真正正地开心一次呢？为什么我就不能好好和朋友一起分享一次喜悦呢？

前段时间看奥斯卡颁奖，看得时候忽然感觉特别有感触，两个亚裔演员登台领奖，首先感谢的都是母亲，看着他们都说得那么激动，然后忽然感觉人好像不管活到多大，其实都希望能活成自己妈妈的骄傲。但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哪天我真登台领什么重要的奖项，我可能都得瞒着我妈，而且还得生怕她看见直播，因为担心她看到之后又会说我得瑟。

感觉自己总是活得又累又拧巴，甚至在无数次面临很少的机会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抗拒，因为担心会不会往前一步他们就又会觉得我太得瑟了。

后来自己当妈妈了之后，看了很多书，还自学了心理咨询师。我也会试图去跟我妈聊她对我的这种教育方式是有问题的，可我妈就会反问我，“如果我做得那么差，你现在能这么优秀吗？！”

感觉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反驳，我妈一定是做对了什么，所以我才能成为一个别人眼中“很优秀”的人。可我也会问我自己，我真的优秀吗？虽然我一直以来不管是上学找工作包括现在带孩子都没让我妈操过什么心，从一毕业就是好几个offer随便挑，这些年哪怕自己一个人带孩子也努力做了不少事儿，可是我真的优秀吗？

如果我真的优秀的话，为什么我还是会觉得自己好像一直以来都活得特别压抑特别不开心呢？为什么会觉得好像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是徒劳的，为什么不管别人怎么说可自己就是一点都不喜欢自己，为什么我甚至无数次地想自杀，好像不管怎么努力都满足不了父母的要求，好像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份特别简单的快乐...

似乎总是还可以更好，总是做得还有一点问题，总是有提升的空间，可我其实还真的挺想“飘”起来一次的，好想知道飘起来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从小到大，很多很多次，我都非常认真地想过要自杀。可能很大程度上我能一直活到现在，还真的挺感谢我老公的。

因为他就是一个特别耿直的程序员，甚至都没什么朋友，所以好像是因为跟他在一起才让我逐渐意识到我其实可以自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可以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人的想法没那么重要，别人开不开心也没那么重要，得学会让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可即便道理逐渐明白了，但想要去修正这么多年骨子里已经养成习惯的行为模式其实还是很艰难的一件事。所以我还是习惯性地去为了老公想，为了孩子想，自己买什么都不舍得，自己用什么都不舍得。然后前段时间老公因为躲逆行车结果擦碰了一辆路虎要赔二十几万，我真的崩溃的都想直接和老公离婚了。因为就忽然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的省吃俭用好像都徒劳了，自己这么多年过得这么憋屈也都徒劳了。

可再细想，其实不是老公的问题，也不是这二十几万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能舍得给孩子买一万多的婴儿车，但是却不舍得给自己买几十块钱的衣服，所以其实并不是没钱，老公也没有刻意去压制过我，就是我自己支配钱的思路是有问题的。

但凡我能买个便宜几千的车，然后给自己买几件几百块钱的衣服，其实可能大家都会过得很开心。毕竟孩子不管是坐一万的车还是一千的车都不会有太大的感受上的差别，但是我因为长期舍不得买几十块钱衣服的这种压抑终于有一天还是都会爆发在孩子身上，然后孩子其实也挺无辜的，毕竟一万多的婴儿车也不是孩子要的。

只是我自己太想证明自己是个好妈妈，太想证明自己愿意为了孩子牺牲一切，但其实都是自我感动而已。

不过可能是因为我妈从来没夸过我，所以从我大女儿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夸她，各种夸，花式夸，然后确实会发现她和我小时候的状态太截然不同了，甚至有时候都会觉得她有点“烦人”，因为这个孩子真的是太“自我”了，而且还特别“自恋”。

比如说她耳朵明明是因为长得随我有点畸形了，整个耳廓是凹进去的，疫情的时候连口罩都戴不上。不过小的时候我们跟她讲，你的耳朵会这样是因为有小天使偷偷亲过，结果她自己现在真的因为耳朵和别人不一样特别骄傲，就觉得自己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特点，而且因为二宝的耳朵是正常的，并没有畸形，结果她居然一点都不嫉妒妹妹，反倒特别开心地炫耀说，“你看，妹妹的耳朵跟妈妈都不一样，只有我的耳朵跟妈妈一样！”

包括这个孩子鸡蛋牛奶都过敏，很多东西吃不了，可她也没有因为过敏而觉得自卑或者焦虑，反倒是每次都会特别主动地告诉别人自己鸡蛋牛奶过敏，那种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表达，我可不是一个普通人，我可不是随便什么东西都能吃的。有时候看着她那种超级容易自我满足的状态，就觉得特别好笑。

想起女儿这学期开学语文居然考了零分，这对于一个读过北大中文系的妈妈来说无疑是相当打脸了。可我好像也没有觉得多不开心，因为她上学期网课是我们没怎么让她上，她不会也很正常，后来她从零分考到了八十分，虽然班级里还有好多一百分的，但我和爸爸也特别开心地带她庆祝了一次。

记得前几天我们一家人闲聊，爸爸问她，“你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不是那么看重你的学习成绩吗？”小家伙想了一会儿说，“是不是因为你俩学习也都不太好啊？所以你俩不太好意思要求我。”当时她这句话把我和爸爸都逗笑了，爸爸还笑着说，“对对，因为我俩成绩都不好所以不能要求你，你这能有这么大进步我和妈妈已经很满意了。”

但是我想未来有一天女儿会明白，其实成绩什么的，优不优秀什么的真的都不是那么重要，回想我上学的时候，有人因为论文过不了自杀，有人因为找工作不理想跳楼。他们也都是多优秀的人啊，可是却因为那些总是想要变得更好的压力而选择以那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那么年轻的生命，到底为什么大家都在这条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的道路上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啊？

人能活着，能快乐地活着，其实就是最重要最重要的了。

虽然我如今很多时候也还是不快乐，但是我还是想为了女儿不断地去努力让自己成长，让自己快乐，因为我想真正教会女儿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所以一直以来我对女儿最核心最重要的教育理念就是，我不希望她成为一个“优秀”但是却总想自杀的人。

因为人这一世，真的没什么比快乐地“活着”更重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