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告知网垄断：“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师生维护合法权益”

文｜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校毓

责任编辑｜何海宁

自2021年12月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授赵德馨状告中国知网以来，知网相关新闻屡次引发热议，2022年4月19日，针对“中科院因千万订购费用停用知网”风波，知网发布声明称，将继续为中科院提供服务。

围绕知网是否涉嫌垄断的争议仍在进行。据悉，浙江理工大学法政学院特聘副教授郭兵2021年提交的“中国知网滥用市场支配地位”民事起诉状已被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正式受理。2022年3月，双方调解无果后，该案件被正式立案。该案或为中国知网涉嫌滥用市场支配地位而引发的第一起反垄断诉讼案件。

“知网只提供给单位有限的途径，这导致实际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是没有渠道进行查重的。”查重指论文查重，比较自己论文与各大论文库的相似度。在郭兵看来，知网没有正当理由拒绝向个人用户开放学术不端检测系统服务，在指定交易对象的时候，也设置了明显不合理的合同条款，限定所在单位工作人员使用该系统，这属于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的行为，因此提起诉讼。

郭兵广为人知的身份是国内“人脸识别第一案”原告。三年前，因不满杭州市野生动物世界强制将人脸识别作为唯一入园方式，双方协商未果，他以侵犯隐私权和服务合同违约为由将其告上法庭，该案入选2021年度中国法治实施十大事件。本次同样作为原告接受媒体采访，郭兵将之归结为，再一次因为“公益诉讼”而公益性地诉讼。

南方周末：你向知网提出诉讼的背景和原因是什么？

郭兵：去年10月，我收到了江苏省检察院的通知，投稿的文章通过初评，要求提交查重报告。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知网。因为我们在高校里从事教学科研工作，跟知网打交道最多，知网上的文献是最全面的，很多期刊在电子刊物的合作方面，它就只跟知网独家合作。

从查重这个角度，其实在很多高校，包括一些科研机构甚至地方政府部门，在评价论文是否存在学术不端问题时，往往也是以知网作为最权威的认定。

我在知网搜了半天，结果发现连注册的渠道都没有，后来从学校图书馆得知，知网不对个人开放，只有老师在评职称和学生毕业论文时，学校会统一组织查重。我不知道知网为什么不能给我们老师自己这样一个权限。

因为这样一个经历，让我觉得知网的做法非常不合理，就想到了它可能属于一种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的行为。

南方周末：依据是什么？

郭兵：因为反垄断法里对于滥用市场支配地位有一个很重要的规定，其中至少存在两种情形，第一个是拒绝交易，第二个是不合理的限制。

第一个方面，知网没有正当理由拒绝向个人用户开放学术不端检测系统服务。因为知网只选择跟机构和高校合作，不给个人提供进入的途径。在查重的时候，必须要由图书馆统一来完成。很有可能整个高校只有这样一个入口，导致必须要交给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查，我们老师没办法使用。

第二个方面，在指定交易对象的时候，它设置了明显不合理的合同条款来主要限定我们所在单位的工作人员使用学术不端检测系统。

南方周末：如何证明知网在文献信息服务方面具有市场支配地位？又如何判定其有“滥用”行为？

郭兵：认定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的一个前提，就是它是不是具有市场支配地位；界定是不是具有市场支配地位的一个前提，就是这个市场怎么界定。事实上，相关市场的界定非常难，在这个领域我们没有权威的统计，也没有官方的统计报告，所以我现在很难做出一个完全精确到查重领域的相关市场。

所以我只能依靠我自己提供的证据。第一组证据就是证明它的相关市场，知网是清华同方下属的子公司，我利用清华同方2020年的年报，知网在它们官方界定里，在知识内容和服务领域，市场占有率应该说是一家独大。

证明市场支配地位之后，就要证明知网有没有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知网有这样的市场支配地位，没有正当理由拒绝并选择交易对象，这个就是构成滥用。我现在的证据还只能说是初步的，因为相关市场的界定非常复杂，而且对于这种平台相关市场的认定，或者平台的市场支配地位的认定，不是知网所特有的问题，所有的互联网平台都在认定市场支配地位上存在困难。

南方周末：知网通告显示，鉴于学术不端检测的严肃性，知网学术不端检测系统一直仅向机构提供服务，且仅限于检测本单位论文。你怎样看待知网的通告？

郭兵：它唯一的理由就是说为了保证学术不端检测的严肃性。我想在保证严肃性的同时，知网是否考虑过现实当中的可行性。知网只提供给单位有限的途径，这导致实际上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是没有渠道进行查重的。因为学校不组织，学校只给老师提供付费查询，学生连付费都没机会。

我指导的一些已经毕业的同学告诉我，他们只能自己花钱想办法。代价其实非常大，在网络环境当中，鱼龙混杂，各种不当的诈骗行为非常多。没有保障，甚至还有风险，可能文章没有正式发表就被他人卖掉，结果反而自己成了抄袭者。

这个严肃性是要建立在可行性的基础上，要考虑到现实情况。其实知网完全可以让学生通过知网付费去查，避免目前有人打着知网查重的旗号，在网上进行不当交易。

南方周末：机构和个人如果要想要查重，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吗？

郭兵：其实是有其他一些查重机构的，但是查重毕竟要建立在大数据样本基础之上，知网的样本量显然是最全的。此外，它的期刊有很多是独家的，那么查重很有可能只有知网的样本最全面。我的学生也非常明确地跟我说，其他平台查重可能不太准确，因为它的样本库显然是有限的。

南方周末：法院曾组织过诉前调解，可以介绍一下情况吗？

郭兵：法院收到我的起诉材料之后，跟我联系了好几次。因为之前没有类似案例，法院说可能会很难，便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愿不愿意调解。我说同意调解，我的唯一诉求是知网停止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的行为，也就是这样不合理地拒绝向个人用户开放查重服务，或者不合理地限定查重服务。哪怕做到其中一个方面，我都可以撤诉。我的诉求一直没有变，诉前调解组织了好几次，从12月到今年3月，知网表示我的诉求它们没办法满足，因此法院便正式立案。

南方周末：在你看来，为什么司法实践此前未出现过以垄断为由起诉知网的案件？

郭兵：去年10月决定起诉时，我没想到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竟然没有人起诉。我研究之后发现这真的是一个挺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一个学生或者老师拿起法律武器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而是要冒着各种风险，通过一些不正规的渠道去查重。我觉得这也是这个案子可能存在的价值。

以前的起诉，要么是以知网侵犯著作权为由，维护的是个人文章版权价值；要么是合同纠纷，比如知网提供的文献下载服务可能不合理，跟中科院现在遇到的问题类似，就是知网通过低价的成本，从作者处获得文献，然后高价转卖。大家“苦知网久矣”，苦的就是价格太高了，而且不断地在增加。

“硬币的另外一面”就是查重。这个问题抱怨的往往是学生。我作为高校老师，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在经历之后，才知道这些学生原来真的是很苦。有一个河南的自考生，他在人民网“领导留言板”说，知网不对个人开放查重功能，学校也没有开知网账户，个人在淘宝购买查重又担心虚假。河南省教育厅回复了这个学生，后来由学校统一来查。他们自考生一般学校不会提供查重服务，确实是一个非常弱势的群体。

南方周末：你提供的证据中，有一份对学生们的呼吁信息，请介绍一下浙理互联网法律援助中心同学们的行动。

郭兵：我们学校在去年1月设立一个互联网法律援助中心，当时很重要的出发点，就是因为在网络环境当中存在着大量涉及公共利益的纠纷或者情形。从去年开始，在这个方面也有很多学生积极站出来，针对相关问题提起了诉讼。

我当时一说我自己的情况，就有很多同学帮我做一些协助性工作，例如去图书馆深入了解收费情况，后期搜集各种证据。近几日也有学生对知网涉嫌垄断，再一次向知网所在地的市场监管部门进行了举报，因为他们本身就可能是受害者，我们通过这样的方式，进一步推动监管部门能够尽早启动。

南方周末：2019年，你起诉杭州野生动物世界，被称为国内“人脸识别第一案”（详见2021年4月13日《“人脸识别第一案”二审宣判，胜诉的郭兵为何“很失望”》），从“人脸识别”第一案，到现在的“知网垄断”第一案，两案有什么异同点？

郭兵：在人脸识别案时，最开始还是希望通过我的私益诉讼来推动公益诉讼，但是没想到最终没有公益诉讼介入，最终还是我自己起诉的。

这次真的是非常偶然。我前两天在群里面感叹，又是一次因为“公益诉讼”而提起的公益性的地诉讼。我为什么说又一次，是因为这（指人脸识别案）是我在研究公益诉讼时一个偶然的实践，这次也是，我自己认为它是具有公益性质的诉讼。

南方周末：有网友感叹说作为法学教师，你又一次自己当了原告，想问一下你怎么看？

郭兵：我真的不想当原告，很多个人信息保护领域的案件，包括互联网领域侵权或者一些其他的法律纠纷，其实我自己都会遇到，但是我真的精力非常有限，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自己去起诉。

遇到这种类似的事情时，我尽量把线索提供给我们学生，特别是我们援助中心的学生。我鼓励他们能够去关注，能够去推动相关的公益性纠纷的解决。

南方周末：此前的赵德馨教授状告知网维权事件，“中科院因千万订购费用停用知网”风波，包括本次的“中国知网滥用市场支配地位”案，知网屡次引发热议，你是怎样理解的？

郭兵：一句话概括，它有垄断的地位，它才这么硬气。最终要解决这个问题，一是靠执法，二是司法可能起到作用。这个案件如果法院做出认定，知网构成了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知网就得停止滥用市场支配地位行为。但是法院解决纠纷，尤其是解决这种难度比较大的纠纷，可能时间会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