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双年展:“未来实验室”实验了什么?| 00后建筑眼
本届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是
“未来实验室”
(The Laboratory of the Future)
汇聚了89位国际展览参展人,和63个国家展馆
这个超大型的实验室,
到底实验了点儿啥?
一个事件?
一个视角?
一种氛围?
一种实践?
还是一种新玩意儿?
本期建筑眼威尼斯双年展特别报道
将分为上下两篇
由现场记者马乐驰
带来身临其境的一手逛展体验
用6个板块
一窥威尼斯双年展这个“未来实验室”
威双特别报道记者
马乐驰
香港中文大学本科
正在巴黎政治大学交换半年
个人公众号:仿生花幼崽的热土
编辑校对:张婉琳
——“未来实验室”,实验了什么?
——一个事件
还没进双年展花园的大门,我的目光就被一群五颜六色的年轻人吸引了,他们大多是学生,前来对威尼斯双年展表示抗议,因为它展示的是“由少数人创造的,属于少数人的艺术”,“挤占了本地艺术家的生存空间”,“垄断了何为艺术的解释权”,“用国家的叙述抹杀了艺术家个体的身份”……
表达抗议的不仅有年轻学生,最大声量的无疑是扎哈·哈迪德建筑事务所(ZHA)现任总裁帕特里克·舒马赫(Patrik Schumacher),他反对的理由是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上“看不到任何建筑”,这是该学科的“自我毁灭”。
这些声音都是威尼斯双年展的一部分,展览不仅仅是展品的集合,更包括那些可控或不可控的事件。“实验室”中必然会出现意外的状况,而带给我们新发现的,往往是那些实验中的意外。我期待在未来大半年的展期中,有更多的意外事件出现。
“世界应该是事件的集合,而不是物体的汇聚”
——卡洛·罗韦利《时间的秩序》
在几个最会搞事情的国家馆里,几乎可以说,被展示的不是物体,而是一个个事件。
瑞士馆的事件:拆墙
今年瑞士馆的主题是“邻居”(Neighbours)。瑞士馆和委内瑞拉馆是两个邻居,共享了一个边界,也是双年展花园中仅有的两个贴在一起的建筑物。但这两个馆长期被分隔:瑞士馆的一道铁门阻碍了两个庭院间的通行,后来委内瑞拉馆一侧增建的一堵墙则挡住了视野。
拆除前的墙和门
今年瑞士的策展团队拆除了铁门和砖墙,把拆下的铁门展示在公共空间中,拆掉的墙则变成庭院中的长凳。主展厅中铺满了一块巨型的地毯,地毯的图案是瑞士馆和委内瑞拉馆结合在一起的平面图。
瑞士馆被拆下的铁门
拆下的墙变成庭院中的长凳
策展团队在平面图地毯上合影
圆桌会议中,策展人舒了一口气,“这道铁门终于被拆下了”,他展示着主海报上的图像:分别来自两个国家馆的混凝土和砖墙并置在一起,中间还爬了一直小蜥蜴,“好像是两个建筑在亲吻”。
人们在两个展馆之间自由穿梭
德国馆的事件:摆“烂”
“墙”这个意象,确实能引起人们丰富的联想与思考。比如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的倒塌。德国人并没有把柏林墙完全拆除,而是保留一部分,让历史继续在墙上留下痕迹。比如有着“兄弟之吻”涂鸦的东边画廊(East Side Gallery),至今游人如织。
这种德国式对待历史的态度也体现在今年的德国馆中。本届威尼斯双年展德国馆的主题是“开放维修”(Open for Maintenance),它不是一个展览,而是一个行动框架。今年德国馆的“展品”是2022年威尼斯双年展各个展馆用过的材料和物件。每个“展品”上面都有一个“展签”,介绍它曾经的用途,颜色,材料和尺寸。扫描上面的二维码,会出现更加详细的介绍。这些材料大多数都脏兮兮的,有的上面还有脚印。
这些材料的命运并不仅仅是被展陈和观看,而是会被重新投入使用。比如在开展当天,观众可以在德国馆用那里的材料制作手提袋。材料完全通过剪裁和穿插组合在一起,不费一针一线,一滴胶水。
我有幸体验了一把制作手工包。在快要做好的时候,我在桌子上随手抓了一卷绿色的胶带,撕了一段贴在包上做装饰,旁边突然闪现一个阿姨,她是现场工作人员,问我这个胶带是从哪里拿的,“这个不是可持续的,你不可以用它,”说着把它没收了。我和她至今都不知道这卷胶带是哪里来的。我之后用果酱刀在包的表面刮出了一些图案,这绝对是可持续的装饰方法了。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再去德国馆就不可以做包了,德国馆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
值得一提的是,德国馆今年完全是在去年展馆的基础上继续的,在一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没有被抹去的去年的说明文字。2022年,德国馆部分的墙皮被扒掉,地板被掀开,以展示它被纳粹改造之前的痕迹。今年在过去的场地展示过去的材料,多重时空交织在一起,颇有一种考古现场之感。
作为一个行动,“开放维修”还将协助维护和修理威尼斯各地的社会基础设施。这提醒我们关注既有的事物,而非不断建造与剥削人力。5月20日的现场会议“空置引发以公益为导
向的既有建筑激活”(Vacancy provokes public welfare-oriented activation of existing buildings)中,演讲者呼吁应当把目光投向那些空置的房屋,而非不停地建造。通过修复、重建空置的房屋来为居民,无家可归者和难民提供更多的生活空间。
俄罗斯馆的事件:不在场
在双年展花园中,有一座十分醒目的富有纪念碑感的建筑,那是俄罗斯馆。它的大门紧闭,门口只有一个看守的工作人员。凑在窗户边看,里面空荡荡的。这是俄乌战争以来俄罗斯的第二次缺席。它的“不在场”也构成了威尼斯双年展的一个事件。
加拿大馆的事件:示威
德国馆的邻居,加拿大馆也关注了住房的公平与正义问题。走到加拿大馆门口,就仿佛来到了一个摆满标语和图画的示威现场。志愿者问我是否有兴趣画一幅画,只要是关于住房异化(Housing Alienation)的都可以。我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香港劏屋的画面:买房是遥不可及的神话,人们犹如囚犯被困在逼仄拥挤的牢笼中……开展当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大家围坐在加拿大馆后面探讨国家资本主义和资本化住房的问题。
加拿大馆雨中的圆桌会议
加拿大馆的主题“非卖品!”(Not for Sale!),是“建筑师反对住房异化”(Architects Against Housing Alienation, AAHA)组织发起的运动,旨在推动住房生产、设计和分配的变革,从而为包括弱势者在内的所有人赋权。在双年展期间,加拿大馆成为这一运动的中心,并邀请参观者加入这一运动。
展馆中通过不同媒介展示了边缘群体关于住房的故事,活动的日程表,抗议者的诉求以及可能的解决方案。建筑学上的解决措施比如构建“互助住房”(mutual aid housing),提供一个可以共同生活、学习和工作的场所。经济和政策上,AAHA则呼吁征收“士绅化税”(gentrification tax)。士绅化(gentrification)是指低收入或中低收入人群的社区逐渐转变为高收入人群聚居地,并发生经济结构和文化转型的过程,而征收士绅化税有助于为低收入社区提供资金支持,保护原住居民的住房权益。
总而言之,AAHA的诉求就是“归还土地”(Land Back),将住房从房地产公司和金融实体中夺回,还给土著居民、妇女、少数族裔以及工人阶级。之后路过加拿大馆,我发现我的画也被摆在门口。住房的公平正义确实不是一时一地的问题,需要全世界的人持续关注。
——“未来实验室”,实验了什么?
——一个视角
Architecture有体系,结构之意,从这个角度看,广义的“建筑”可以研究一切事物的架构。一些展馆从这样的角度切入,提供了一些整体看待这个世界的视角。
荷兰馆的视角:钱与水
在加拿大对资本大加挞伐的同时,双年展花园的另一端,荷兰馆则带领我们思考,钱到底是什么东西?
荷兰馆用“水”作为线索,贯穿展览,展示了Carlijn Kingma的系列作品《钱的自来水系统》(the waterworks of money),深入浅出地向大众展示了货币体系的运作;又在馆内装了一套永久的雨水滞留系统,以回应当今世界水资源短缺的问题。
尽管货币在我们的生活中发挥关键作用,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全球货币体系的运作是个谜。银行家,经济学家和税务专家的技术官僚式的语言使得大多数人成为“金融文盲”。
Kingma的巨幅绘画充满无数细节,观众可以登上梯子仔细观赏这个复杂的系统。她将货币视为水,将金钱在社会中的流动想象为一个自来水系统。货币体系是灌溉经济的基础设施。水的流量越大,我们的社会就越繁荣。而“自来水系统”的设计决定了社会的哪些部分繁荣,哪些部分干涸。通过这一比喻,Kingma向我们展示了当今世界上不平等的加剧,反复重演的金融危机和缓慢的可持续发展进步都与货币体系脱不开关系。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必须正视当前货币体系的设计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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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与“钱”隐喻应该对中国人(尤其是广东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它在我们的语言和实践中俯拾皆是。“花钱如流水”,设计要讲风水,“聚水就是聚财,聚财就得要聚水”,做生意少不了一个流水摆件,连贝聿铭设计中银大厦时都要专门在门前做喷泉和大水池……但我们从没有以可持续的角度来思考过这个隐喻。
荷兰馆的雨水滞留系统
世界上很多地方还面临缺水的问题,策展团队意图将荷兰馆打造成一个可持续的试验场。他们在馆内装了一套永久的雨水滞留系统,并在展览期间记录和暴露这个系统遇到的问题与阻碍。观众还可以在家DIY一个简单的版本。
西班牙馆的视角:食物
如果食物的一生是一段动画,那么你能够想象它倒放是什么样的吗?
想象:你刚刚吃了一顿早餐,所有的食物从你的嘴里跑出来,跳进盘子里;盘子回到托盘,托盘回到灶台和冰箱。冰箱里的食物回到罐头里,再回到商店,之后是批发市场。它们又回到工厂,紧接着通过卡车,轮船回到夏威夷的一棵菠萝树上。菠萝树上的菠萝分解开来,变成天空中的气体和雨滴……
如果将这一过程按顺序播放,但加快速度,这些所有的东西会突然进入你的嘴巴,变成你的皮肤,你的头发……但你的身体也终究会被分解为尘土。
以上的文字来自于大名鼎鼎的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在他的86岁高龄(1981)年创作的synergetic stew:explorations in dymaxion dining一书。这段文字也是此次西班牙馆展览的灵感来源。
今年西班牙馆的主题是“食物景观”(Foodscapes),通过5段影片和一些文献来探索食物、建筑和世界的关系。走进西班牙馆,最先进入的是中央的主展厅,这里陈列了大量的文献,图像和绘画,透视各种食物的前世今生。周围的展厅是五段循环播放的影片,主题分别是消化(digestion),消费(consumption),分配(distribution),生产(production)和基础(foundation)。
第一段“消化”聚焦于被遗弃在垃圾桶的食物,探索它们将会去到哪里;第二段“消费”聚焦于厨房,一个属于家庭,但能够折射出许多社会问题的场所,比如性别角色,劳动分配等等;第三段“分配”则检视了食物不远万里,漂洋过海的运输过程;第四段“生产”从农业生产的角度探索了食物从哪里来;最后一段“基础”则从微观的层面研究了我们脚下的土壤当中发生的事情。
西班牙馆“消费”影片展厅
这五段影片并没有按照常规的逻辑排列,而是采用了富勒“倒放影片”的方法,由尾到头,或者说,无头无尾,头就是尾,形成一种非线性的,循环往复的叙事。
捷克的视角:有毒的建筑行业
荷兰馆和西班牙馆的建筑师想要研究和改变整个世界,相比之下,捷克的关切则显得务实,直戳无数建筑师的痛点:如果没有体面的工作环境,建筑师如何改变世界?
捷克馆今年的主题叫“可靠未来办公室”(The office for a non-precarious future),展览空间被分为“工厂”和“实验室”两部分。工厂是一个反乌托邦环境的隐喻,在这一部分呈现了建筑行业糟糕的现状,比如有毒的工作环境、性别不平等、经济压力等等。成排的显示屏循环播放着通过调查得来的数据,问题包括“你周末会工作吗?”“你会被拖欠工资吗?” ……这里冰冷的钢架、排列整齐的显示器都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毫无人情味的办公室的氛围。
捷克馆“工厂 ”部分
展览空间的另一半是“实验室”,从个人、集体和制度层面畅想合作、对话、创新的可能性,为改变建筑行业的未来提供可能的思路。展览尤其强调的是集体的行动,通过建立平等、民主运作的组织来探讨、协商和争取一个更健康的未来。正如社会活动家Rob Hopkins所说,“等政府改变太迟,靠个人效果太微弱,集体行动刚刚好,而且正是时候。”
捷克展厅“实验室”部分
“实验室”还提供了各种吐槽建筑师工作的meme贴纸,随意取用;还设置了留言区,询问大家是或否会离开建筑行业及其原因。
捷克馆的建筑师meme
捷克馆留言的人们
国际展览的视角:非洲
中央展馆的入口
中央展馆的入口
中央展馆入口大厅的艺术装置
国际展览围绕四个特别项目展开:地景(landscape),性别(gender),记忆(memory)和未来(future)。其中“未来”是最重要的主题,横跨了双年展花园和军械库的主展馆。
本届双年展“未来实验室”将非洲大陆作为未来的主角,关于非洲,总策展人Lesley Lokko解释道:“在这个星球上,有一个地方汇集着一切关于平等、种族、希望和恐惧的问题——非洲。从人类学层面上来说,我们都是非洲人。而那些在非洲发生的事情,也发生在我们所有人身上”可以看出,本届双年展所探讨的“非洲”并不局限于地理或是人种意义上的非洲,而是一种认识这个世界的视角。
非洲曾经历过被殖民的漫长而痛苦的历史,非洲原住民被当成奴隶贩卖到大西洋另一边,黑人的躯体是欧洲帝国扩张的劳动力,塑造了现代世界。反思殖民与去殖民化是展览的重要议题。
unknown,unknown
在“记忆”的特别项目展馆中,“unknown, unknown”的声音久久回荡。《unknown, unknown》是一个充满光和声音的空间展品,用于纪念美国弗吉尼亚州被奴役社区的未命名的黑人奴隶。历史学者在档案中发现了被奴役者的信息,他们是这样被记录的:“一个黑人女性死于伤寒,名字:未知,姓氏:未知”;“名字:黑人女性,姓氏:未知”……他们无名,无姓。
加纳裔英国籍建筑师大卫·阿贾耶(David Frank Adjaye)参展的系列作品结合了叙事影片和实体建筑模型,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件是牛顿奴役墓地和博物馆项目(Newton Enslaved Burial Ground and Museum),光秃秃的高耸的树干成为纪念碑,无语问天,同那些没有名字的被奴役者一样沉默。
牛顿奴役墓地和博物馆
“哈德逊广场”多媒体艺术装置
在全球殖民的秩序中,被剥削的不仅仅是曾经的黑人奴隶,非洲大陆的资源至今被源源不断地被开采和运输。例如纽约的哈德逊城市广场(Hudson Yards)的不锈钢立面来自津巴布韦泥土中的铬铁矿,其表面的光泽来自南非Xholobeni的钛铁矿;纽约的地基建于铁路之上,而它离不开来自赞比亚Nyungu矿中提取的钴;摩天楼之上湛蓝的天空,也是纽约市政府大量使用催化剂治理空气污染的结果,而这些催化剂来自南非的89个铂金矿。艺术家通过模型,灯光,旁白,音效等媒介展示了这一跨国攫取的过程。装置在现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令人感到十分不安。
性别也是此次国际展览中的一个重要视角,参展人当中有一半为女性,展览中也有许多关于女性的作品,有的讲述了女性在非洲城市中穿行时感受到的恐惧,有的展现了抵抗父权制的表演,还有女性参与间谍活动的故事……“性别”特别项目的空间被柔软、细腻的红纱隔开,但允许光线和声音渗透,形成独特的空间体验。
特别项目展陈空间
未来仍然充满不确定性,但我们不能放弃希望。策展人用了一个充满诗意的形容:蓝色时刻(The Blue Hour)。“那是日出或日落之前天空中呈现出的一种鲜活的蓝色。大地笼罩在一种朦胧、悬而未决的气氛中……‘蓝色时刻’有时流露出一种隐秘的忧郁,像是半梦半醒,但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
蓝色时刻
在逛到这个展厅时,夕阳恰好斜射进来,如梦似幻。未来是这样悬而未决的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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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将继续带来
沉浸式威双报道
之
“一种氛围”
“一种实践”
“一种新玩意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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